孔夫子搬家離不開書

離搬家的日子還遠著呢,我就開始在書房裡忙碌開了。“孔夫子搬家離不開書”。我不是藏書家,但書仍然是家中的“最大件”。書房裡幾個木製書櫃塞得滿滿當當,客廳,床底下,住房裡可以堆書的空間都被書佔領了。當我的指尖緩緩劃過書脊,將一本又一本熟悉的藏書從書架上拿下來;當我將書捧在手心,用目光輕輕擦拭覆蓋著歲月塵埃的書頁……彷彿在剎那間,我叫醒了那本正在沉睡的書。

孔夫子搬家離不開書


如作家許申高所說,“每本書都是有靈魂的生命,最終總會歸屬於那些真正愛書的人”。在我收藏的每一本書上,都留有我的氣息和曾經翻動指尖的體溫。每每捧讀一本書,我都是在與一個有著生命體徵的對象在交談,書中的思想猶如奔騰的熱血在我的體內循環往復。

我的書房不大,但它是一個溫暖的“大睡房”。當我沒有動它,或者說沒有讀書的時候,放置在書架上的藏書,它們都處於休眠狀態。它們就像熟睡的嬰兒,安靜地等待著父母來搖醒它、呵護它。當有一天,你翻動或搬動它,就等於叫醒了一個熟睡的嬰兒,你就應該像對待一個剛睡醒的嬰兒那樣去對待它。先給它“洗臉”,小心擦拭落在書上的,帶有歲月痕跡的灰塵、汙跡;然後給它“整裝”,撫慰時光流逝造成的創傷,譬如摺痕,等等,倘若有破損的地方,還要修補,或者換上“美麗的新裝”。打扮自己的孩子漂漂亮亮示人,是天底下父母最樂意做的事。

書是帶有記憶的,“書中橫臥著整個過去的靈魂”(卡萊爾語)。它有自己的前世今生,不僅擁有屬於一個人的故事,在故事的背後或許還有另一段令人感嘆的往事……

1974年,那時我還是個識字不多頑皮的小屁孩。一個黃昏,我在村子裡閒逛,經過村大隊部民兵連長的家,無意間從他宿舍床上看到一本馮德英所著的《苦菜花》。少年的好奇讓我打開書本,卻意外地發現扉頁上赫然寫有我父親的親筆簽名。我沒多想,就將書偷偷放入懷中帶回了家。

這本原本屬於我父親的書,成了我正式閱讀的第一本書,也成了我的第一本藏書。馮德強與杏莉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愛情故事,曾經給年少的我帶來無限的美好遐想;書中有關性愛的描寫,則成了我懵懵懂懂的青春期最初的性啟蒙教育。

此類帶有人生記憶的藏書,只要一觸摸到它,我就能感覺到它的溫情,感受到它通過指尖傳遞過來的脈搏的跳動。那本掉了封面的《高玉寶》,曾經是我少年輟學在家發出“我要讀書”的動力所在;那本書角像刀豆殼一樣翻卷起來的《林海雪原》,讓我第一次有了心目中的江湖英雄楊子榮……

在我年輕的時候,買書總是過於隨意,不管有用與否,見書就買,以致家裡“書滿為患”。我不懂外語,卻買了不少外文書籍。這些書擺在書架上,從來沒有翻動過,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藏書。藏書者的心思,總是複雜,而且難以揣摩。有些藏書本來就不在於用,而在於擁有。住房離城市中心愈來愈近了,但容納藏書的空間卻愈發狹小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忍痛割愛,為愛書尋找新的歸宿。

每次搬家我都要對藏書進行一次清理。這是一場艱難的取捨與抉擇,它充滿著不捨、悔恨與不甘。15年前,我從老家舉家搬到溫州,我必須無條件就地處理掉一部分藏書,經過篩選,最後的“厄運”落在我多年收藏的雜誌與報紙上。我叫來一位面熟的收廢品的阿姨,白送不收錢,唯一的條件是“確保賣到舊書市場,絕不當廢品賣”。當時她信誓旦旦答應我,還舉起右手在我面前發誓,但我至今還不能確定,它們後來是化作了紙漿,還是真的流落到哪個街頭舊書市場?

這批藏書的流失,事過境遷多年,仍令我心痛不已。其中的《大眾電影》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最搶銷的雜誌,據說發行量最高峰達到千萬份。我從1979年復刊後,一直訂至九十年代末。用線裝一本一本重新裝訂,半年一冊。劉曉慶、王心剛、郭凱敏、姜黎黎等上過封面的一大批電影明星,承載了我的全部青春記憶。

還有《新民晚報》復刊後收藏的報紙。先是收藏整張報紙,量實在是太大,後改為收藏“夜光杯”副刊。“夜光杯”上發表的好多文章,成為我寫作的範本,如林放的《江東子弟今猶在》、巴金的《二十年前》、王安憶的《風箏》,餘秋雨的《名片說》等,後來我自己也在“夜光杯”上發表文章,成為它的作者。經過多年的收藏,副刊報紙的量還是很大,家裡實在堆不下,最後不得不放棄。人生往往就是如此,該放棄的不放棄,該堅持的不堅持;有些事明明知道以後會後悔,但你還是要那樣去做。

有了這次教訓,現在我處理藏書十分謹慎。儘可能創造條件,轉贈給有需求的人,或者是公共圖書館。圖書館是個人藏品的終極歸宿。給文友或不認識的愛書人贈書,也是一件非常有趣而又無尚榮光的事。因為不求索取而往往收穫濃濃的友情。

因愛書,多少年來讓我養成了許多不為人所理解的陋癖。譬如一堆廢棄的舊報紙,或者是一堆殘缺不全的舊書,在交給廢品收購人員之前,我必須將它們撫平褶皺,整整齊齊,打包成捆,方可安心。有人將廢報紙揉成一團,或者將一本無用的書隨意拋棄,對我都是不可饒恕的行為。在我的眼裡,它們不是廢品,永遠是一本書或一張報紙。它們只是用另一種浴火重生的方式羽化,等待新的生命形態的出現。我認為,維護一本書或一張報紙最後的尊嚴,是讀書人應有的品質。

搬書是一種體力活,但在我看來,它也是讀書生活的一部分。我遇見過將裝書的紙板箱當包裡丟的搬運工,因此我是輕易不會僱用搬家公司,或者街頭小工搬書的———當然他們可以搬書櫃、書桌。他們不懂讀書人的心思,不知道書是有靈性的,應該“憐香惜玉”,往往圖省事而隨便拋棄或胡亂擠壓。搬書要輕拿輕放,不得大聲喧譁,否則會驚憂那些剛剛睡醒的精靈。

在一般情況下,除了長途運輸以外,我大都要自己搬,或許有人以為我此舉有自虐之嫌,可我卻不以為然,而且樂在其中,還自詡為“人類知識的搬運工”。通常我會動用自備車,像“老鼠搬家”那樣來回穿梭。一次搬家,搬書要花上好幾個月,斷斷續續,邊整理邊搬運。每個紙板箱寫上專門的編號與標誌,一趟搬到家,當場擺放。這叫作“流動的書房鐵打的書”,書是整裝待發的士兵,但不改變它原有的編制序列,只不過是換個地方而已;到了新的“營盤”,它們各就各位,井井有序,用到時照樣可以隨手可取。

在我而言,搬書的過程不是苦力的代名詞,而是一種虔誠的類似於宗教的儀式。它是完成懷念一本書、報答一本書的禮儀。它是書本之外的一種學習,孔子所說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大約就是這種境界。因而,我以為,搬書應該也是讀書人的“必修課”。

這個時候,我們其實是在讀一本“無字書”。它在浩瀚的書海里是讀不到的。讀書人長期坐擁斗室,大都腰椎勞損;最奢望的事就是活動筋骨、出汗,搬書這種高雅的體力活,正好可以彌補此欠缺。當我們“抱得美人歸”,或手提或肩扛,將一箱箱書搬上樓,汗水淋漓浸透衣裳,渾身散架似一攤爛泥癱陷於沙發,或四腳朝天直挺挺躺在木地板上……

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是在一個秋日的午後———那就更好了,明媚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簾緩緩的瀰漫進來,泡上一杯清茶,放一曲背景音樂,拿起一本自己最喜歡的書捧讀在手。此時此刻,享受到的是精神與肉體完全放下後帶來的雙重的輕鬆與愉悅。對於讀書人,這是上天恩賜的無與倫比的人生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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