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 於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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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特記者卡舒吉遇害案有了新進展。最新證據顯示，他在使館裡遭肢解後，又被強酸化成“液體”，順著下水道沖走了。
手段之殘暴，舉世譁然。
11月15日，在輿論的持續壓力下，沙特檢察機關發表聲明，起訴11名犯罪嫌疑人，對其中下令和實施殺害卡舒吉的5人判處死刑。王儲小薩勒曼並未涉案。至此，此案算是得到了一個階段性的結局。
從土耳其往南，跨過難民“大本營”敘利亞、中東“老大”伊朗、以及勢頭正勁的“攪屎棍”沙特，在也門首都薩那西北方向90英里處的阿斯拉姆一家診所裡，馬哈迪醫生對此有點不以為然。
也門位於阿拉伯半島西南端。（網絡圖）
“我們很驚訝，卡舒吉的案子竟然得到了如此多的關注。也門上百萬的孩子正奄奄一息，也沒見有誰關心。”
在這個簡陋的診所裡，馬哈迪正在病床間竄來竄去，給病童們一勺一勺地喂牛奶。這些孩子都骨瘦如柴，肚子卻大得驚人，那是營養不良導致的腹水。
馬哈迪大概不知道，那個已經化成水的記者是世界上為數不多關心這些孩子的人之一——卡舒吉被害前在《華盛頓郵報》發表的最後一篇評論，正是呼籲沙特王儲本·薩勒曼停止在也門的殘酷戰爭。
10月25日，聯合國副秘書長馬克·洛科克在安理會發言稱：一場迫在眉睫的大型饑荒即將吞噬也門，1400萬也門人很快將不得不依賴援助物資生存，而目前對於800萬人的援助工作已經因戰事而舉步維艱。
1400萬人，是也門全國人口的一半，大約相當於整個廣州的人口。
這場饑荒的嚴重程度，“將比人道主義援助領域內任何專業人士在其職業生涯中見過的都大得多。” 洛科克警告說。
然而，馬哈迪有理由抱怨。對於很多人來說，一切都太遲了——說這話的前一天，診所裡死了一個11個月大的嬰兒，只有5斤重。
10月26日，《紐約時報》刊登“飢餓女孩”阿瑪爾·侯賽因的照片，引起全球讀者關注。（紐約時報圖）
也是在這個診所裡，“飢餓女孩”阿瑪爾·侯賽因皮包骨頭的軀殼10月26日登上了《紐約時報》。照片引起全世界讀者的強烈反應，他們寫信給報紙，表達自己的心碎，還要給她的家庭寄錢救命。
然而，這個名為“希望”的7歲女孩，已經在照片刊登的同一天，死在離醫院4英里外一個破爛的難民營裡。
“史上最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
也門是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地方。
遺忘到什麼程度呢？聯合國人權理事會9月底在日內瓦召開了一場座談會，名字就叫“世界遺忘也門”小組討論會。
直到卡舒吉以死高呼，世界其他地方的人才知道，這個位於阿拉伯半島西南端的小國處在何等的水深火熱之中——此時，使成千上萬民眾付出生命，被聯合國稱之為“世界上最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的也門內戰，已經持續了超過三年。
2011年“阿拉伯之春”後，也門爆發了一場革命，時任總統薩利赫被迫辭職，此後向原副總統哈迪的權力過渡失敗，國家陷入動盪，武裝衝突爆發。一邊是什葉派胡塞武裝和薩利赫支持者的同盟，另一邊是哈迪政府。
也門戰爭前線的士兵。（網絡圖）
2014 年 9 月，胡塞武裝奪取了首都薩那，並向南部港口城市亞丁挺進，哈迪流亡沙特。為了避免得到老對手伊朗支持的胡塞武裝得勢，2015年3月，沙特率以海灣國家為主的十國聯軍向胡塞武裝發動空襲，試圖恢復哈迪政權，使戰事驟然升級。
如今因為卡舒吉之死聲名狼藉的沙特王儲小薩勒曼，曾天真地以為幾次轟炸就能將羸弱的鄰居打趴下，他沒想到，胡塞武裝抵抗了三年多，愈挫愈強。戰爭除了造成1400萬也門人陷入饑荒，毫無“建樹”。
也門被遺忘的原因有二：在沙特的嚴密監控下，鮮有外國記者被允許進入也門境內；與此同時，流離失所的也門人未能像敘利亞難民一樣獲得逃離國家的渠道——也門人就這麼爛在了炮火中。
最近，《紐約時報》記者得以深入戰爭前線，親見也門的狼藉。
在如今戰事最為激烈的港口城市荷臺達（Hudaydah），一場迫機炮雨之後，一輛輛皮卡駛入戰地醫院，“卸下”被炸得千瘡百孔的士兵。在他們身後，是被迫擊炮擊中的母親，她們因營養不良而嚴重痢疾的孩子，還有被地雷炸斷腿的老人。
戰地醫院裡，槍和毒品橫行。急診室裡擠滿了揹著衝鋒槍的士兵，護士們還在嚼恰特草（一種也門人普遍食用的麻醉性植物），一架胡塞武裝的無人機剛剛在他們的房頂上方爆炸。
當“阿拉伯之春”掃過也門和其他阿拉伯國家時，人們曾滿懷希望。“我以為那會像法國革命一樣，為我們打開新世界的大門，”當值的醫生阿卜杜拉說：“門開了，我們卻走入地獄。”
據統計，戰爭已經造成至少200萬也門居民流離失所，四處遊蕩。在受戰爭侵襲最嚴重的北部城市薩達（Sa’ada），從移民局到郵局，從大學到書店，幾乎所有的建築都被炸成碎石塊。
《紐約時報》的前線記者在首都薩那北部遇到一群剛剛逃離家鄉的難民，他們的房子已經被炸彈夷為平地。彼時，他們住在幾個移動帳篷裡，周圍滿是多刺的灌木。
“他們看起來比我在所有邊境線上見到的敘利亞難民都慘，”記者寫道，“全都是皮包骨，衣衫襤褸，小孩光著腳，臉上一層厚厚的塵土。”
一個上年紀的女人坐在帳篷前，高聲痛哭，一遍又一遍地說：“我們沒有水，我們沒有吃的。”對於大多數也門難民來說，最大的憂愁不是明天在哪，而是下一頓飯在哪。
打不死的，可以餓死
自沙特和阿聯酋組成聯軍開始攻打胡塞武裝後，超過1萬5千人死於炮火中。然而更多的人是死於飢餓，以及由飢餓引起的病症。
戰爭與饑荒的關係，原本顯而易見，生靈塗炭的地方本就該無米可炊。然而隨著也門事態越來越清晰，各方證據都指向一個更大的陰謀——饑荒並非來源於真槍實彈的戰爭，而是一場精心謀劃的經濟戰。
在許多地區，饑荒並非由於食物短缺，而是瘋長的物價。
“因為我連一塊壞掉的麵包都買不起，我的孩子才會死，”剛剛因為饑荒失去了兒子的阿哈扎吉（al-Hajaji）說。
在過去的一年中，阿哈扎吉眼睜睜地看著通用貨幣里亞爾貶值了一半，食品日用品的價格相較戰前則漲了一倍。為了吃飯，其他村民先後變賣了駱駝和田地，但全家都住在一間草房裡的阿哈扎吉無物可賣。
當他想要帶著因為痢疾生命垂危的4歲兒子去醫院時，才發現他連車費都付不起——在過去一年中，油價也漲了50%。最終，他眼睜睜看著兒子瘦小的軀體變黃、僵硬。
2016年，沙特支持的也門政府將中央銀行從胡塞武裝控制的首都薩那轉移到了南部城市亞丁（Aden）。在沙特的指使下，銀行開始大量印鈔——據一位銀行內部官員稱，至少印了六千億里亞爾。
2016年6月8日，負責貨幣兌換的男孩捧著一捆捆已經嚴重貶值的里亞爾。（路透社圖）
與此同時，中央銀行還停止向胡塞武裝控制區的公務員發放薪水。如今，全也門有80%的人生活在胡塞武裝的控制下，受此影響的公務員多達100萬人。
這不僅限制了當地人的購買力，抑制了當地的經濟，而且嚴重擾亂了當地包括環衛和醫療在內的關鍵公共服務。
在薩那的沙賓醫院，拉朱米醫生正救治全國最嚴重的營養不良患兒，但她自己的家庭也在承受戰爭的重創——在過去的一年中，她只收到了一個月的薪水；她的丈夫，一名退伍士兵再也沒有拿到一分退休金。曾經的中產之家，如今戒掉了水果、肉、出租車，艱難度日。
“人們都是靠著互相幫助勉強活下去，”她說，“但大家都開始自身難保了。”
經濟戰也有硬舉措。有學者分析了沙特聯軍的轟炸規律後發現，胡塞佔領區的橋樑、工廠、漁船、甚至農田這些“非軍事”目標都是他們的精準打擊對象。破壞食物生產和運送正是聯軍的刻意目的，而非連帶的損失——一發子彈只能打死一個，一場饑荒可以餓死一國。
Bani Hassan地區，一座用於運輸食物的橋樑被空襲炸燬。（紐約時報圖）
採取“餓死”戰略的不只沙特聯軍。
據援助工作者稱，佔領也門大部分地區的胡塞武裝也不是什麼好鳥。他們設關卡索要非法賦稅、剋扣包括藥品和食物在內的人道主義援助、拖延援助者簽證、干涉救援工作……
割據也門的兩方勢力，胡塞武裝和沙特聯軍，雖然針鋒相對，本質上卻沒什麼區別。
受傷的永遠是窮人
“飢餓”策略造成饑荒，卻不止於饑荒。
2016年的一項調查顯示，在薩達地區多達78%的嬰兒患有生長遲緩或慢性營養不良，在西部沿海地區，這個數字則更加驚人。由於海軍攔截，那裡的捕魚業被迫停工，人們的日常飲食又少了一個重要的來源。
即便戰爭明天就停止，活下來的孩子們所受到的傷害——發育遲緩、體弱多病、智力缺陷——將延續到未來的幾十年中。
“這裡的癌症率本來就很高了，但還是可以看到明顯的增長，”也門衛生部長穆塔瓦克（Mutawakel）說：“所有種類的癌症都有增加，尤其在兒童中間。畸形兒的概率更是急劇增加，數以千記。”雖然無法證明這和戰爭的直接關聯，但是土壤和空氣中瀰漫的有毒物質恐怕脫不了干係。
與此同時，女童的通婚率自2015年以來已經翻了2倍，現在估計達到65%——家長們不得不“把女孩子們送出去，不然就只能捱餓。”
戰爭使得疾病頻發、創傷加倍，同時也造成醫療系統的坍塌。
根據穆塔瓦克提供的一組數據：全國大約有25萬糖尿病患者有生命危險，只因為胰島素嚴重短缺。“我為了患有糖尿病的侄子向部長求救，但真的沒有胰島素。就眼睜睜看著他死了。” 穆塔瓦克的貼身助理說，即使有錢有關係，也救不了命。
為給嚴重營養不良的兒子治病，阿哈扎吉最終求助巫術，用火燒治療。病沒治好，只在胸口留下了燒傷的疤痕。（紐約時報圖）
在很大程度上，醫藥短缺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如今也門還在運行的醫院診所不超過45%，更糟糕的是，大多數人根本沒錢送到醫院。”自從2015年三月戰爭升級，沙特的空軍對水電系統進行了不下100次轟炸，此外還有“68次空襲對準了醫療設施。”在薩那居住的獨立記者艾奧娜·克雷格說。
如果撿起空襲的導彈碎片，也許能看到“美國製造”的字樣——為了遏制伊朗，沙特在也門的軍事行動背後不乏英美提供的幫助，其中包括武器、情報、軍事顧問、空中瞄準協助、空中加油等一系列支持。
據路透社11月10日報道，迫於國際輿論壓力，沙特領導的聯軍宣佈與美國達成共識，美軍將停止為在也門行動的聯軍飛機提供空中加油。
在政壇，這是一個明確甚至重要的政治信號。但對於為難下一頓吃什麼的也門民眾而言，這恐怕什麼也不能說明。
“這些大國在也門互相攻擊，但對我們來說，他們打擊的敵人似乎只有一個，就是我們窮人。” 阿哈扎吉說。彼時，他3歲的小兒子正躺在病床上，胸口微弱地起伏，像一袋骨頭，渴望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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