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奶奶是全村官称的八奶奶。八奶奶的年龄有多大，没人说得准，有人说她快一百岁了，有人说她早过一百岁了，问她本人，她也说不清自己的确切年龄，就笑着说：“怕是阎王爷把老嬤嬤忘了吧。”八奶奶没儿没女，有一双不足三寸的菱角小脚，走路一步一摇，干不得农活，以前是靠给百家纺花织布做针线活维持生计，解放后，被政府 “五保”了，有定量供给，不用再干了，可八奶奶闲不住，仍然为百家纺花织布做针线，只是再不要任何回报。八奶奶有双巧手，织、纺、绣、缝，无所不精，尤其是为小孩做的虎头帽子虎头靴，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远近闻名，村上老少几辈当小孩时，没有一个不是穿戴着八奶奶的虎头帽子虎头靴长大的。村上的人都说，八奶奶是仙姑下凡，小孩穿她老人家亲手缝制的虎头帽子虎头靴能避邪、好养活。在老一辈的乡亲们眼里，八奶奶就是一个有无限神通的活神仙。
关于八奶奶成仙的故事，我小时候就不止百遍千遍听母亲讲过，早已耳熟能详了。
从前，我们村上有个外号叫八舍毛的赵姓地主，家财万贯，米谷堆仓，但八舍毛从小不学好，长大瞎胡混，吃喝嫖赌啥都干，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二流子，家道便日渐没落了。八舍毛四十岁那年，原配老婆还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尽管家产快折腾干了，他还是狠狠心卖掉最后几亩地，又卖了个小老婆。
这小老婆就是现在的八奶奶。
八奶奶原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千金，十四岁那年，军阀混战，城头变幻大王旗，一颗炮弹落在院当中，把正在聚宴赏菊的所有亲人都炸死了，她只好投奔乡下的穷亲戚。等乡下的穷亲戚做稳了城里的财主，她的身分就慢慢由娇小姐变成受气的使唤丫头了。由于她从小裹脚，走路尚且不稳，哪能干得重活，因此常常挨打，身上没断过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十七岁那年，她终于忍不住欺凌，偷跑出家，却被几个人贩子裹胁了。当时八舍毛正放言纳妾，人贩子便把她卖给了八舍毛。八奶奶进赵家，八舍毛夫妇指望她生子续后，初始对她还不错，几年过去了，八奶奶的肚子总没动静，八舍毛夫妇就不待见她了，就把她当下人使唤，开始折腾她，挨的打受的气比在穷亲戚家还厉害。为此，八奶奶曾多次逃跑，但一双小脚，颠打半天跑不出二里路，每次都不成功，抓回来被打得身上没一处好肉，多天不能动瘫。这样又过了几年，八舍毛终于把家败坏到无处存身的地步了，只好住在赵家祠堂里，和他大老婆靠八奶奶给人家纺花织布做针线活换些柴米过日子。尽管惨到如此景况了，大老婆仍把八奶奶当下人使唤，逼她没日没夜做活儿，稍不如意，非打即骂，而八舍毛的赌性也仍然不改，但再赌没本了，就把两个老婆押上赌桌，一夜之间，两个老婆也归了别人。啥都输干输净了，八舍毛哈哈笑着离开赌场，抱块石头沉入老河，自尽了。第二天天刚亮，俩赢家拿着八舍毛捺了手印的抵押文书赶着两辆驴车来领人。大老婆笑逐颜开，说：“真是老天有眼，苦日子可算熬到头了。”不等人家劝，爽爽利利爬上驴车，高高兴兴跟人家走了，临走，还没忘狠狠啐八奶奶几口唾沫。另一个赢家请八奶奶上车时，却作难了。八奶奶说：“我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我哪儿也不去！”无论赢家如何好劝歹说，只双手紧扣着一棵树，死活也不肯上车。赢家急了，用块烂布塞住八奶奶的嘴，生拉硬拽把八奶奶弄上车。车到村头，八奶奶趁摁她的手一松之机，一头滚下驴车，扯掉嘴里的烂布，大声尖叫着，飞身向那棵又老又丑据说早已得道成仙的葛槐树撞去。一声钝响，八奶奶头破血流，当场就不醒人事了。赢家追上来，见还有气，刚要搬动，看见村里有不少人正朝这边跑过来了。
由于八舍毛是个泼皮，大老婆是个泼妇，和村里的无论是赵姓本家还是诸姓各家竟没有一家相悦的，平时，乡邻们对八舍毛夫妇是又嫌又怕，躲之不及，八舍毛家翻天覆地，从没人过问。对八舍毛家这次出事，乡邻们的态度起先也是冷眼旁观、不想过问的，是八奶奶平时在赵家所受的非人苦难和当时表现出来的任死不从两夫的刚烈感动了他们，他们没想到，弱不禁风的八奶奶竟还是个德高义重的奇女子，这是赵家的光荣，也是全村人的光荣，于是赵家族长登高一呼，全村人都响应了。
乡邻们掂着抓钩木扠等等打人的家伙把欲带走八奶奶的赢家围起来，赢家刚亮出抵押文书，被赵家族长抢过去撕个粉碎。面对一双双愤怒的眼神和一片高举如林的抓钩木杈，赢家不敢再申辨什么，只好仓皇逃蹿了。几个妇女把血头血脸的八奶奶揽在怀里，又是掐人中又是挠脚心，哭着喊着要八奶奶醒过来。折腾了半天，八奶奶咙喉咕噜了几下，接着吭吭哭了两声，又咯咯笑了两声，突然嗷地一声尖叫，瞪开双眼，身上一挺，挣脱众人，爬起来就跑。边跑边哭笑着说一些众人都听不懂的话。一双小脚，碎步如飞，登坡越坎，却不跌撞，而且力大如牛，把几个阻拦她的棒劳力推得东倒西歪，一径向村后的老河大堤跑去。众人都惊呆了，正不知所措，人群里不知谁惊呼一声：“她得祟骨了，快摁住她！”得祟骨就是被鬼魂缠身了，如果不及时制止，赶走鬼魂，她不仅会永远这样疯狂，而且她抓住谁谁也会和她一起疯掉。一听这话，呼啦一声，众人一下子避开了。赵家族长赶紧把妇女小孩都遣散回家，然后和十几个棒劳力远远地跟在八奶奶后边，等待下手的时机。八奶奶一路狂奔，来到八舍毛投河处，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了。人们走到近前，看见了水里漂浮的八舍毛的尸体，知道是八舍毛的鬼魂扑了八奶奶，引众人来为他收尸。众人忙下河把八舍毛捞上岸，对着尸体又是吓唬又是许愿，折腾了半天，终于听见八奶奶气若游丝地呻吟了一声，这才放心把仍在昏迷的八奶奶抬回赵家祠堂，然后弄一领芦席，把八舍毛卷了，草草埋入赵家老坟林了事。
八奶奶躺在赵家祠堂简陋的地铺上一连昏迷了三天三夜，最后被一群为她准备后事的妇女的哭声惊醒了。八奶奶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人间哪有仙界好啊。”做的第一个动作是就地打坐双手合十。弄得在场的妇女们无不又惊又喜，纷纷四下宣扬：
“八奶奶入了仙班了！”
“八奶奶仙姑下凡了！”
乡亲们正对八奶奶敬重着，觉得八奶奶只有是仙姑才能做出如此壮举，这正合他们的愿望，于是都跟着传颂。传颂的过程中不免添枝加叶，于是村里便诞生了一个关于八奶奶原是观音大士侍童下凡、在人间经受了九九八十一难、受葛槐老仙点化终于苦尽甘来得道成仙的美丽神话。而八奶奶从此以后也真摆起了香案，谁家有个小病小灾，求她烧一烛香，吹吹撵撵，果然就好了。于是人们更加信服八奶奶，把八奶奶真正当成神仙来爱戴了，并把那神话一代一代尊崇着传诵至今。
我对八奶奶向来是尊敬的，但我并不怎么信她的神通，对那些老辈人讲的关于她如何成仙如何消灾祛祸的诸多传说，只心存美好地听听而已，从来不曾当真。不仅是我，和我同辈及以下的上过学的年轻人也大都抱此态度。为此，唱大鼓的巧嘴瘸四常常这样警喻我们这些不尊重神仙的人：“书上说：不怕你不信神，就把你家里有病人。病分两种，一种是肉体之灾，一种是心神之祸。肉体之灾认医，吃药打针见效；心神之祸不认医，只认八奶奶的仙道。唉，这道理你们都忘记了，这是忘本啊！啥时候你们得了医院里治不好的病，你们就知道八奶奶的神通了，就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对巧嘴瘸四的这番话，我们并不以为然。但我们并不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一个人夜里走在有神鬼出没充满恐怖传说中的地方（每个村庄四周都有几处这样的地方），也会头皮一炸一炸地害怕。为什么会害怕呢？真是鬼知道！
今年春天，我出外打工了，家里发生了一件小事。就是这件小事，竟一下子把我妻子翠花变成八奶奶的铁杆粉丝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出门不久，翠花的眼睛就出毛病了，又红又肿，又痒又疼，她便疑是害了红眼病。在我们乡下人看来，红眼病根本算不上病，一般都不就医，都是硬扛着。翠花也是硬扛着。但硬扛了半月，却终不见轻，母亲就说：“可能是‘动煞’了，还是找八奶奶给吹吹吧。”这眼红也能是邪病？翠花就半信半疑着去找八奶奶。八奶奶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白顶都拱起来了，可不就是‘动煞’了。”八奶奶告诉翠花，这人的眼睛，就是人住的屋院，屋院里摆设的物件长期不动，就会附上一层阴煞之气，哪天不吭不响乱动了，惊了阴煞，阴煞就会怪你没眼色，就扑到你眼里让你长眼色。“您堂屋当门条几底下有个圆罐，你就是动了圆罐上的阴煞了。不妨事不妨事。回去你把动过的东西放回老地方，洒点净水，念三遍‘我给您洗洗脸儿，请您给我拨拨眼儿。’今个见轻，明个就好了。”翠花回到家，遵照八奶奶的吩咐，洒了净水，念了咒语，三天后，果然眼睛就好了。
“八奶奶咋知道俺家条几底下有一个盛酱豆的咸菜罐子？咋看见我取酱豆时动了压在罐口上的砖头？神啊！”翠花每每向人讲述这件事时，总是一脸虔诚的感叹号，并告诫所有的听众（包括我正读中学的儿子）：村里之所以平安详和，家家幸福，全是八奶奶保佐的结果，不信八奶奶，会遭报应的。
按时间推算，从八奶奶成仙那年到现在，已有七十多年了。在这些年里，村里死了多少人呢？没谁算得清，但八奶奶却依然活着，而且很健康。村里人都说，八奶奶至少还能再活一百岁。我想这话是对的，只要人们还信八奶奶，八奶奶就会一直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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