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大小學 趙國卿

“懶蛋,起床了!”冬日,當一抹晨陽沉默不語地剛剛吻上我的臉頰,帶來了一絲的暖和一絲的癢,每天都不願聽到的可怕聲音就開始擊打耳膜了。胖胖的奶奶,手裡掂著短粗的條帚疙瘩,在我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眼前晃呀晃,嚇得我一激靈,像被螞蜂蜇了一般坐了起來。唉,大冬天的,覺也睡不踏實。

“該上學了呢,但咱可不喜歡讀書。”我嘀嘀咕咕,磨磨唧唧,胡亂洗把臉,從灶臺上捏了塊大餅子,晃晃悠悠,伴著嗆人的炊煙就出了門。身後,奶奶家的花花依然沉浸在催眠曲中,她有做不完的夢,睡不完的覺。真是一隻懶貓,但我好羨慕。

還沒走出那坑坑窪窪的衚衕,我就又折回了頭,書包落在了炕頭,未寫完的作業還蓬頭垢面藏在裡面。

“一天天丟三落四,沒出息,你還能幹點啥!”奶奶的罵聲追著屁股攆了出來,驚得衚衕口的鳳文叔探出了頭,他剛剛往牛奶中打了個生雞蛋,肺結核,需要補一補,也好迎接嬌妻的挑戰。那真是不要命的主兒,奶奶說他活不了多久。

就那破破爛爛的樣子也能叫學校!一路上我在喃喃自語,雙腳就像灌了鉛,每邁一步都要退半步,僅200米的距離比二萬五千里長徵還要漫長得拐個彎兒。

七歲的我要光顧的是一所抗大小學,它醜陋不堪地安身於瀋陽市皇姑區北行的一條衚衕裡,破舊得像一個乞丐,渾身上下露著洞,灌著風,還光著個臭腳丫。

這樣的環境可咋上課?窮對付唄。生鏽的鐵架子支巴起來,上面搭幾塊拼湊的木板那就是課桌了,至於屁股底下坐什麼,那還不簡單,從家裡自帶的小板凳就是課椅了。更可憐的是買不起粉筆,用剩下的殘骸就是最好的塗抹工具。

上課,最難熬的是冬天,北風煙雪的,凍得要人命。雖然孩子們與校工耿師傅在屋中央搭了個地爐子,玉米棒劈柴蜂窩煤沒少燒,但還是一個冷,凍得小手都生了瘡,流了膿。那手,每逢夏日就解了凍,癢癢的,一撓就破皮。

咱家過條馬路就是岐山二校,高大的樓房,亮堂堂的窗,幹嘛不去那裡上學呢?那時,我不解,常在家鬧情緒。一個大字不識的奶奶直搖頭,可在北行圈樓管賬的爺爺還真有點學問,他說,你們這幫六十年代出生的孩子生冒了頭,正規小學容納不下,於是國家就想了個辦法,用辦抗大小學來過渡,一旦正規學校騰出了地方,你們這幫流浪的孩子們就會搬新家了。

搬新家,我朝思暮想都盼著搬新家,晚飯後常趴上岐山二校的圍牆往裡面望,牆頭上的玻璃渣子劃破了手都渾然不覺。

一番艱苦的跋涉,睡不醒的我,終於踉蹌地邁進了抗大小學的大門。教室裡兜著風,瀰漫著刺骨的寒。怪了,往日,這個時候教室裡早就有了校工耿師傅的身影,他一張報紙,幾塊劈柴,一小堆煤,就把地爐子點得像紅燈籠,映得咱小臉通紅通紅。雖然風依舊透過窗,鑽進咱的褲腿,凍紅了屁股蛋,但還是覺得別樣的暖。耿師傅就是寒夜裡的一盞燈,溫馨著呢。

耿師傅有50多歲吧,高大的身材,胖胖的臉,總是掛著一塊紅雲,陰冷天也驅不散。聽人說,耿師傅命苦,打小就成了孤兒,30多歲成家,媳婦小兒麻痺,又生了個傻兒子,家裡就靠他20多元的月工資苦苦支撐著。

耿師傅有顆善良的心,怕咱這幫孩子挨凍,大冬天,他天不亮就鑽進教室擺弄地爐子,當溫暖頂著寒風在教室裡流動時,笑靨也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臉上。

今天,今天咋不見了耿師傅的身影?孩子們尋遍了抗大小學的院子,邊邊角角都沒放過,但還是沒見他露面。正當大家亂作一團時,班主任常老師來了,她高挑的身材微駝著,雀斑跳躍的臉上竟掛著淚滴。

“耿師傅去世了,就在昨晚!”常老師哽噎著,哮喘在折磨著年近五十的她。

“那麼棒的身體,怎麼會死呢!”孩子們集體失聲,哭著抱成一團。

“高血壓,引發腦出血,還沒拉到醫院人就沒了。”常老師癱坐在椅子上,哮喘壓迫得她喘不上氣,但她顧不上這些,將一本田字格撕扯開來,一頁摺疊成一朵白花,整整20多朵,都掛在了我們胸前。晨讀,變成了一場追悼會,凝著淚,泣著血,寒冷已被心中的悲思驅散。

“大家不用擔心,耿師傅走了,從明天起,我來為你們生爐子,絕不能讓孩子們凍著。”哮喘牽引出連串的咳。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教室裡就點起了燈,燈光撒在常老師憔悴的臉上,還有我與同桌張亮的身上,咱倆是偷偷來幫忙的,哮喘的常老師劈不動堅硬的柴。

火紅的地爐子燃了一個寒冷的冬季,在春暖花開時,常老師卻調走了。原來,抗大小學是在1969年走進我們生活的,它由當時的人民公社創辦,一個居委會攤上一所。至於師資嗎,或從工廠抽調又紅又專的工人,或從居民中挑選有點文化的家庭婦女,每月工資24元。

常老師就是從“三小一道”抽調而來,年屆五十還是個大姑娘。她常常教育我們要腳踏實地學習,長大成為科學家。在那個讀書無用的年代,常老師看得還挺長遠呢。

常老師愛家訪,每進一家門,都誇這孩子懂事,如果把上課不認真聽講的小毛病改了就更好了。不告惡狀的老師,咱喜歡!孩子們都對她心存感激。

常老師又返回了工廠,調走的原因很簡單:家庭成分不好,被貧下中農出身的賈老師走後門給頂了。賈老師雖然只有初中文憑,但表哥挺厲害,是公社革委會的副主任,那在當時可是走路都橫晃的官。

與常老師分別有半年吧,一次,我與同學在街頭玩耍時,遠遠看到一輛倒騎驢一顛三晃地迎面而來。細瞅騎車人,原來是常老師,正氣喘吁吁地與工人們一道推廢鐵渣,汗水潤溼了頭髮,也噼裡啪啦地滴落在她的藍布褂子上。我們趕緊上去幫忙,那倒騎驢好沉好沉,彷彿有千斤擔子壓在了咱身上。臨別時,常老師只留下一句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春來秋去又一冬,上面卻未派校工。要想不挨凍,只有自己生爐子,但新來的賈老師可不會伸把手,她懶著呢,早晨,天不大亮,起不來炕。

這抗大小學的日子啥時能到頭?我天天盼著,還常常去岐山二校扒牆頭。爺爺說,別急,快了,過了這個冬天,春天就來了。

可是,春天來了,咱還沒挪窩。不過,鳳文叔卻死了,不消停的新媳婦要了他的命。我大哭,不知是在哭鳳文叔,還是在為冰冷的抗大小學而悲慼。

我在等呢,等待下一個春天。

可是,暖融融的春,又在哪裡呢?

抗大小學 趙國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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