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痴 趙國卿文

鳳文叔又來奶奶家串門了,蒼白的臉失了血,像一張白紙,掛在脖腔上,隨了陰冷的風,東一下西一下,晃著搖著,灑下一片失意。

“對象又黃了,人家嫌我身體單薄,又病怏怏的。”倚著牆,鳳文叔的兩眼就像深深的井,被抽乾了水,和著灌進的風,冒著空洞的迴音兒。

這是1975年的一個陰雨天,和著房簷的滴水聲,在奶奶家泛著黴味的老宅裡,28歲的鄰居鳳文叔低沉地絮叨著愛的不幸,彷彿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沒有雄性基因,陽剛成了遙不可及的夢。他在唉嘆時,20歲的弟弟鳳宇就站在大門口兒,緊咬著唇,緘默得不發一聲,他擔心渴盼愛情的哥哥尋短見呢。

鳳文叔是奶奶家把房山頭的鄰居,因為父母雙亡,接班進國企務了工。“咱是國營的,可不是大集體。”每當別人問他在哪兒上班時,鳳文常常這樣炫耀,白白的臉上竟泛著光。“國營”,是他相親的金字招牌。 但金字招牌卻未給鳳文叔添啥光彩,不是它不閃光,而是鳳文叔的病讓它蒙了灰,失了色,變成了不值錢的紙招牌。

鳳文叔的病不輕,骨瘦如柴的他穿著時髦的中山裝,就像鑽進了套子裡,走路直逛蕩,從衣袖裡冒著風。東家姑娘西家女,來相親時興致勃勃,血往上湧,但一見面就大驚失色,紛紛逃遁,她們都怕婚後當寡婦呢。

啥病讓鳳文叔成了瘟神?肺結核唄!這病在那個年代就是晚期的癌,蹬腿去見馬克思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沒救。

你別看平日鳳文叔懨懨的,病病歪歪,弱不禁風,但搞對象娶媳婦的事卻時刻掛在心上,那火火的慾望就在嗓子眼兒堵著。鳳宇告訴奶奶說,他哥哥常常半夜裡痴痴地說夢話,嘴裡喊著梅啊翠的名字,那些都是他的夢中情人。

鳳文叔是色痴。走在馬路上看到誰家的大姑娘小媳婦有閃光的姿色,他就駐足盯著人家的臉蛋看,有時人家都拐了彎,沒了背影,他還目不轉睛,嘴裡流著口水。老人常說得肺結核的人是饞貓,性慾旺盛,不要命,還真有道理。

鳳文叔也有意中人,她是前院的翠翠,18歲的妙齡,麻繩般粗的辮子,眯成一條縫的眼睛,最美的是笑聲,像掛著的風鈴,隨著唇動叮噹作響。

翠翠對鳳文叔也情有獨鍾,她喜歡高中畢業的鳳文叔有文化,寫的情書一字一句都暖暖的,嵌進了她心底。至於鳳文叔的病嗎,她可沒考慮,在她眼裡,瘦瘦弱弱也是一種美。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鳳文叔與翠翠約會過兩次,就在衚衕口的大煙囪下,翠翠想吻他的唇,但他只摸了摸她的手。病會傳染的,他愛惜翠翠勝過了愛自己。約會時,弟弟鳳宇就藏在角落裡,手指含在了一張一合的嘴裡,牽出了一串口水。

不幸的是,鳳文叔的愛情最終夭折了,翠翠的媽將她嫁給了前面衚衕口王疤瘌的二小子,雖在“三小一道”大集體上班,確有著一副氣壯如牛的好身板兒。

鳳文叔病倒了,那鋪熱炕滾燙滾燙,他還躺在上面打擺子。鳳宇找到奶奶說,他好怕哥哥挺不住,從此與這個世界作了別。

鳳文叔並未離去,又活了過來。他下地的第一件事兒就是來到奶奶家,叮囑奶奶給他介紹對象,城裡郊外的不挑,但要梳著麻繩般的辮子。奶奶滿口應承著,但卻遲疑著沒邁步。“肺結核病人是不能結婚的,否則會要了命。”奶奶這樣對鳳宇說。鳳宇點著頭,指頭依然含在蠕動的嘴裡,又有一串口水冒了頭。

生死置之度外的鳳文叔還在苦苦地追求愛情,並帶來了結婚的喜訊。女方呢,是來自城郊的柳姑娘,22歲,皮膚白嫩得像水豆腐,還真搖著兩條麻繩般粗的大辮子。姑娘家困難,就想找個吃“國營飯”的,於是鳳文叔入了眼。

很快,生米煮成了熟飯。結婚那天,鳳文叔眉眼都在笑,乾瘦的手不停撫摸著柳姑娘的大辮辮。而鳳宇呢,跟在哥哥的屁股後面,口水順著腮幫子往外流。

吃完酒席,天還傍黑,鳳文叔就急三火四地摟著新媳婦上了床,門鎖得緊,簾遮得嚴,鳳宇被關在外面,扒著門縫在聽裡面的音兒。柳姑娘喊,柳姑娘叫,撩撥得鳳宇在門口尿了褲子,潤溼了紅磚地。

“鳳文呀,日子不多了。”鳳文叔新婚那幾天,奶奶衝著他家那扇緊閉的門,常常發出這樣的感嘆。念小學的我卻一頭霧水,鳳文叔臉蛋都是紅紅的,怎麼會離開這個世界呢?奶奶說,小孩芽子懂什麼,那是迴光返照,你就掰指頭數日子吧!

一語成讖。半個月後,鳳文叔倒在了醫院的病床上,只掙扎了幾天,就被死神勾走了魂。臨走時,他對鳳宇只說了一句話:“嚐到了女人的滋味,我走,值了,照顧好你嫂子!”鳳語點著頭,臉卻掛著紅。

鳳文叔走了,柳姑娘留了下來。從此,她家的門白天晚上都鎖得緊,只不過,鳳宇不在門外面,而在門裡喘著粗氣兒。

“鳳宇與嫂嫂混到一起了!”風言風語在衚衕裡迴盪,鑽進了那扇緊閉的門。

不久,鳳宇與柳姑娘在一個夜晚不見了影兒,老房子也有了新主人。

一年後,鄰居吳嬸說見到了鳳宇與柳姑娘,懷裡抱著個胖兒子,那鼻子那眼兒蠻像鳳文叔,與鳳宇一點都不掛相。但鳳宇滿不在乎,咧著嘴就是笑,那手,還摸著柳姑娘的大辮子。

那辮子好粗,風一吹,吃著力,搖搖,晃晃。

色痴 趙國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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