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欣賞」我爲她前後哭了三次——兼記我與楊飛雲談《盛裝》

「週末欣賞」我為她前後哭了三次——兼記我與楊飛雲談《盛裝》

作者:範學德 | 配圖:楊飛雲油畫作品

導讀:克洛德·魯瓦說:“一件作品之重要,不在於促使它產生的是什麼,而在於它喚起的是什麼。”

感謝青年畫家謝宜均、韓博博和白冰洋對本文初稿提出寶貴的修改建議。

感謝青年畫家謝宜均、韓博博和白冰洋對本文初稿提出寶貴的修改建議。

「週末欣賞」我為她前後哭了三次——兼記我與楊飛雲談《盛裝》

01.第三次我又為《盛裝》流淚

第一次站在《盛裝》面前是2015年11月18日上午,距離楊飛雲畫出她已經半年了。六個月來,我在照片上多次看到這幅畫,但萬萬沒有想到,進了中國美術館看“大家之路”畫展,站到這幅畫前我不想走了,渴望拿把椅子坐下來,慢慢地看,讓心中那種絞痛慢慢舒解,化為喜悅,充滿靈魂。的確,第一眼看《盛裝》時帶給我的感覺是心痛,雖然楊飛雲畫的是一個藏族老奶奶,但我看到的卻是我的親奶奶。我從來沒看過奶奶,就連我媽媽也沒看到過她老人家,但注視著《盛裝》我卻深深地感到,奶奶一定是這樣的,就是這樣。她的慈容洋溢著堅毅的愛,無條件的愛。

我潸然淚下。

克洛德·魯瓦說:“一件作品之重要,不在於促使它產生的是什麼,而在於它喚起的是什麼。”(注1)《盛裝》喚起我的正是這樣一種神聖的感情:愛。而這愛,恰恰是人類最深沉的感情,它儘管沒有始終不變地呈現在一個人的一生中,但在某一個瞬間,它出現了,如同上天賜下的最美禮物。楊飛雲在青藏高原捕捉住了這一神聖瞬間,並把它表現在畫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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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飛雲同期畫的《扎尕那少年》

2015年4月初,楊飛雲帶領一些中青年畫家去了甘肅南部的藏區迭部縣,在扎尕那村寫生創作。也許用神奇這個詞俗了,但扎尕那的確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就在那裡,在一個藏族老阿媽的小屋子裡,楊飛雲創作出了《盛裝》。

從北京回美國後,初冬的一個深夜,芝加哥郊外近於寂靜,大雪染白了大地,皎月當空,繁星點點。坐在電腦前,我一邊看著《盛裝》的照片,一邊寫我看她的感受,寫了不一會兒,眼淚就止不住了,我一邊哭,一邊祈禱,一邊擦眼淚,一邊打字,最後連字也打不下去了。心中不斷地說,奶奶,我想你,孫兒好想你。我真想看到你一面啊,奶奶。

想起了小時候看到小朋友有奶奶,都七八歲了,奶奶還追著他們餵飯。想起了那年回到山東老家,站在爺爺和奶奶的墳前失聲痛哭,爺爺,奶奶,要是你們活著,我爸不敢把我往死裡打啊!

我想奶奶。

我想《盛裝》中的老奶奶能走下來,抱抱我,說好大孫子,別哭了,奶奶心疼你。

那天寫到凌晨兩三點鐘,我終於寫完了那篇三四千字的文章。寫完後,幾日內不敢再看一眼,生怕再次心碎。萬萬沒有想到,到了我有勇氣再看那篇長文時,卻在電腦中怎麼也找不到它了。一直到今天。

我也失去了再寫的勇氣。生怕再也喚不起那一分神情。今天,北京的朋友告訴我,我與楊飛雲、昌旭正合著的《靈魂與美感——楊飛雲·範學德對話錄》出版了。激動之餘,有了點信心,重寫《盛裝》觀感。

沒想到,我第三次為《盛裝》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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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與楊飛雲談《盛裝》

在北京訪談楊飛雲期間,我曾與他談到了《盛裝》,這記錄在《靈魂與美感——楊飛雲·範學德對話錄》一書中,現摘錄如下:

範學德:我看了你畫的那幾位藏族女性,那是你有史以來畫的顏色最鮮豔的。《盛裝》是你畫的老年婦女中最美的一幅,它也可以叫做《奶奶》。

楊飛雲:這個大媽的家住的很高,老頭是當地的頭人,原來很有地位,她其實有一點點像歐洲人。我一去,她就把她的衣服都拿出來了,然後選了這一件,她覺得在她這一生中,這件衣服是最尊貴的。她穿衣服很有講究,一穿就要繫腰帶,身上的裝飾都要弄起來,有一種莊重的儀式感,尊嚴感。《盛裝》的“盛”字有點這個意思。

範學德:你要在服裝中體現人,絢麗的生命。

楊飛雲:是。似乎有這個東西。老人待你就像親人一樣。我和她語言不通,她知道我愛吃土豆,就把土豆烤好給端上來,每天做了飯後都是這樣的。哎呀,她真善良。到走的時候,我很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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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學德:人最可貴的是心能相通。

楊飛雲:

心是相通的,我畫她她特別高興。她坐在廚房裡面,挺冷的,屋子很小,很暗,我畫的時候門必須開著才能有光,人只要趴在窗戶上看,我的畫面就沒光線了。大媽坐好了,我才能退到門口坐下來畫。畫了一會兒,她孫子打開門,我還得站起來,小孫子哭著跑進來了,奶奶還得哄兩下,但又怕我冷,怕孫子進來打擾我們。就是這樣畫的。

我畫得特別激動,這個激動能激發出一種力量,一種美感,我覺得創造性、創造力就是這個東西。它就是你的精、氣、神凝聚在一個點上後突然激發出來了。這種體驗太難得了。人生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如果不在現場,你是營造不出也感受不到那種氣氛的。我畫完了非常累,但畫的時候一會兒也不想歇息。

範學德:你知道嗎?當我看著你畫的這張畫的照片寫觀畫感時,看著寫著我哭了,雖然你畫的是藏族老奶奶,但我卻想起了我奶奶,她老人家很早就走了,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多年來她在我腦袋裡是一片空白,但看這幅畫的時候,我心中突然有了奶奶的形象。奶奶就是這樣的,慈祥、樸實,又善良、又真誠。

楊飛雲:你說得我也很感動。我畫的時候,楊文勇曾經站在窗戶前看了一會兒,他說他看哭了。我說他是不是亂說,他說真的看哭了。你是第二個說的,我都有點受不了了。

範學德:我跟你講過,我寫過看米勒的《拾穗者》這幅畫的感受,也是看著寫著就哭了,那是人生第一次因著一幅畫大哭,這是第二次。這大概就是吳冠中先生說的那種動人心魄的力量。(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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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盛裝》之美

是哪一位大畫家說了,塞尚還是巴爾蒂斯?每一個畫家都應該讀一下《不可思議的傑作》,一年一次。在這部傑作中,巴爾扎克藉著小說中一位老人的口說到:“藝術的使命不是複製繪畫的對象,而是表達它!你不是一個蹩腳的複製者,而是一個詩人,。。。不是絲毫不差地複製這隻手,而是想象手的動作和生命。我們要抓住事物和人物的精神、靈魂、面貌。效果!效果!效果是生命的現象,而不是生命。。。。一隻手不僅僅是身體的一部分,手是要抓住和表達的思想的提醒和延伸。。。誠然,女人的頭是這個姿勢,裙子是這樣穿戴,眼睛是這樣溫柔,倦怠、無力,睫毛的陰影是這樣在雙頰上浮動!是這樣,也不是這樣。其中缺少了什麼?缺一個小點。然而這一小點正是一切。你們畫了生活的表象,但沒有表現其豐滿洋溢的的內涵——這種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東西也許就是靈魂,像雲霧一樣浮在外表之上,總之這是提香和拉斐爾終於抓住的生命之精華。”( 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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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裝》美就美在它表達出了藏族老阿媽的靈魂,一個高貴的靈魂。

這靈魂之尊貴首先抓住我視線的,就是老阿媽的坐相,她堂堂正正,穩穩當當,人雖然消瘦,但一套盛裝在身,就顯得格外厚重。接下來,注視她的面孔,幾乎每一塊肌肉都是硬硬的,乾乾的,但不澀,好像全部的生命力都濃縮在皮膚下面。她那一雙眼睛,目光堅毅又沉靜,神情安詳。是的,歲月已經抹去了一切喧囂和浮華,她只留下了最執著的的愛。

而奶奶的兩隻大手,她的手真大,與面容相對應,沒有一點細皮嫩肉,雖然此時它們靜靜地放在膝蓋上,但那雙手抱過兒孫,掀開過鍋蓋,抓起過柴火,也曾無數次觸摸著大地。鋼勁,有力,厚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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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之事本來是隻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但在楊飛雲的畫筆之下,它卻能夠被豐富地有形有色地呈現出來,並讓它洋溢在每一個線條每一種每一塊顏色上。

用兩組詞來形容《盛裝》所表現的老阿媽靈魂最顯著的特點,那就是絢麗多彩與厚朴。而這一切,都與原初的生命相聯繫,或者說,本真的生命力。這原初的生命,就是人的神聖之光,它是仁愛,是喜樂,是平安,是忍耐,是恩慈,是良善,是信實,是溫柔,是節制,是正義,是純潔,是質樸,等等,等等。是它們凝聚在一起,合二為一,成為人之所以為人的所是,簡言之,惻隱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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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暗紫紅色的腰帶處於整個畫面的中心,這暗紫紅色也構成了整個色彩的中心,但這不是單一的中心,而是與老阿媽臉上的兩塊高原紅相對應,構成了雙中心,只是臉上的暗紅色略微亮一些。正是這兩處紅色,凸顯了老阿媽生命中的陽光,這燦爛的光,來自於外,它是被高原的強烈的陽光曬出來的;也發自於內,是心中那一份熾熱的單純之愛。

以這兩處紅色為中心,楊飛雲讓無數的色彩全都流起來,在臉上、帽子上,在背景的柱子和鐵鍋上,在整個一套盛裝上,全都流動起來了,赤、橙、黃、綠、青、藍、紫,白、灰、粉、褐,以及這一切的中間色,過度色,變色,色色俱在,條條分明,相輔相成,極盡了一個“盛”字。這盛,乃是起初就有的生命之豐盛,又可以說是被賦予的生命之豐盛。

我從來沒在楊飛雲的畫面中看到這些絢麗的色彩。

豐盛,這是人真正的生命。這是畫中老奶奶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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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夏花之後秋實累累,才能彰顯植物生命之豐盛,人也是如此。無論一個青少年多麼才華橫溢,色彩萬千,但若要達到豐盛的境界,它必須被風吹,被雨淋,勞其筋骨,苦其心志,歷經風霜。百折不撓,也就是說,豐盛是長者的專利,它滿載著生命的一切陽光與黑暗、苦難與歡樂,成功與失敗。於是,自覺地或不自覺地,楊飛雲將這絢麗的色彩壓得暗了一點,無一筆輕浮,無一筆妖豔。而而裙子上那些條塊,楊飛雲畫得條是條,塊是塊,圓是圓,不亂,不擠,不怪,不飄,不由得我想起了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於是,這靈魂之絢麗就變得格外厚重十分質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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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且,以老人長領子與短袖口的絨毛為重點,楊飛雲用抒情的筆觸,畫出了詩一般的圓融,讓那生命氣息成熟為和氣。讓我彷彿看到。在奶奶的生命中,一切的苦難都已成為過去,一切的掙扎都鑄就了剛強,一切的激情都歸於寧靜,生命中的各個部分,全都和好了,與天與人也全都和好了。這一個“和”,你似乎可以觸摸得到,它毛茸茸的、軟乎乎的‘就像新生兒一般。和諧、和美,就如巴爾扎克所說,“像雲霧一樣浮在外表之上”。你看,就連老人身後的柱子、鐵鍋、大抗,大塊的暗褐色,也融入一團的和氣之中。

就這樣,藏族老阿媽——奶奶成為一個象徵,她展現了生命的全部豐富性,將生命起初所包含的各種可能性或潛能,全都充分地發展了,成熟了,並使它們處於和諧的關係之中。從奶奶端坐的那份正氣,從她目光流露出來的安詳,從她全身散發出的信息,一切都在輕輕告訴我,和諧的豐盛,純潔的愛,這就是生命之本。

2017.8.10 重寫於芝加哥。

注1:《熱愛繪畫》,(法)克洛德·魯瓦 著,羅國林 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第20頁。

注2:《靈魂與美感——楊飛雲 範學德對話錄》,楊飛雲、範學德、昌旭正 合著,廣西師大出版社,2017年

注3:《不可思議的傑作》,巴爾扎克 著,金志平 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66至6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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