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溫州人的金融守護神
作者：牛三(weixin:wzjrds)
我把肖洋（化名）約到了一個安靜的咖啡館裡，聽他講他的故事。
陪肖洋來的是他姐姐的朋友，也是我的一個老讀者。這位讀者跟我說：“我和他姐姐，都支持他找你聊聊，希望你能寫出來，讓更多人看到，給溫州的那些年輕人以警醒。”
如此重託，我難以推託。
碰面時，我跟那個讀者寒暄了幾句。肖洋站在一邊，半低著頭，不說話，彷彿是一個學生，旁邊是家長和老師在談話。可肖洋畢竟已經是個奔三的人了。
肖洋是瑞安人，只上到了中學，做過不少零碎的活，後來去俄羅斯跟著親戚打工，呆過三年。2016年他回國，當了一名網約車司機。那時候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了，家裡就一個母親和姐姐。家裡以他的名義買了套小房子，一家人住在裡面。
悲劇就是從他回國後，當了一名網約車司機開始的。
牛三：你什麼時候開始向外借錢的？
肖洋：三年前吧，那時候支付寶什麼的，都可以借款，就試著借點。
牛三：網約車司機收入一般有多少？為什麼要借錢？
肖洋：一天能賺個兩三百吧，但是網約車司機的工作太自由了，難免會偷懶，所以收入也不穩定，本來也沒什麼積蓄，出去吃吃喝喝就不夠花了。
牛三：所以不斷地借錢？
肖洋：一開始在網上那些平臺借錢，利息不算太高。後來看到朋友圈很多人發貸款的信息，就找他們了，然後才出了問題。
牛三：出問題主要是因為這些線下的公司？
肖洋：是的，溫州這種公司很多，你這幢大廈裡就有。你去了一家公司，可能只貸個幾萬，但是業務員都很熱情，會把你推薦到其他各個平臺，把你能貸的都給你貸了。
牛三：利息有多高？
肖洋：越借越高了，比如借1萬元，實際拿到手就7000元，每週還要還1500元的利息。
牛三：你沒想過這麼高的利息，將來還款是個大問題嗎？
肖洋：我知道，但是我缺錢。前面的很多窟窿要補上，總想著走一步是一步。那些人也會安慰你：沒事的，先把燃眉之急解決了，將來賺大錢了，再把錢慢慢還掉。
牛三：你覺得你將來能賺到大錢嗎？
肖洋：我沒其他更好的辦法。
牛三：後來你的好辦法是把房子抵債了。
肖洋：窟窿大了，我只有抵押房子，給他們抵押能比銀行能貸到的多。但是後來還利息的時候，我問了一句，還能弄到更多錢嗎？他們就告訴我，房子過戶，就能貸到更多的錢。
牛三：那是賣，不是貸。
肖洋：不，他們說是過戶可以提高貸款額度。我房子過戶之後，我可以貸到80萬元。
牛三：你房子都過戶給他們了，那80萬元還算你的貸款？你還要還利息？
肖洋：是的。他們說，我錢還上了，房子就可以過戶回來。
牛三：你。。。你跟你家裡人商量過嗎？
肖洋：沒有。
牛三：你已經到了過戶房子的地步，還是你一家人唯一住的房子，你居然都不跟家裡人商量？
（我當時真想爆粗，還是強忍住了。我在網上看到很多例子，很多受害者不堪壓力，在家屬陪同下走進了派出所，至少也算是一種止損了。可肖洋不幸的是，他名下還有一套房子可以讓他折騰。）
牛三：沒想過向家裡人求助？一般而言，欠了很多錢的時候，一個人的壓力會很大。
肖洋：有，但是家裡人情緒激動，我媽聽說我外面欠了錢，她又哭又罵的，我就不敢繼續說了。
牛三：好像你姐還是金融從業人員？
肖洋：我跟我姐也說過，說我外面欠了幾萬塊。她問我錢都花到哪裡去了，不說清楚，她不會幫我。
牛三：那你就不說清楚，而她也沒繼續問？
肖洋：我說不清啊，我欠了那麼多，不知道怎麼跟她說起。她要是告訴我媽了，又會哭鬧。後來她又再問我一次欠錢的事情，我也只能含糊推脫過去了。
牛三：你跟你姐平時溝通不多。
肖洋：我跟她沒有多少共同的話，她有學歷有工作。平時回家，也就是打個招呼：你回來了。坐在一起，也不知道可以一起聊些什麼。
牛三：那你也沒有兄弟可以傾訴？
肖洋：在俄羅斯呆過幾年，有些兄弟也生疏了。而且，我稍微提起我的經濟問題，他們就以為，我是不是想跟他們借錢。所以我就都沒說了。
牛三：你是不是有點孤僻？
肖洋：有點。
（這時候我陷入了沉默，彷彿看到了他周圍所有溝通的大門是關閉的。他嘗試過發出一點求救信號，但是都得不到有效的反饋。這或許是他走向悲劇的另一個原因。）
牛三：那你家裡人什麼時候知道的？
肖洋：房子過戶後，我還是要還那麼多利息，實在還不起了，也沒房子了。我向一個表姐借錢，她問我用途。我想想都到那時候了，就讓家裡人打吧罵吧，就告訴她了。
牛三：家裡人知道後有沒有采取什麼措施？
肖洋：我們去派出所，警察說這是我們的民間借貸行為，要我們自己和債主協商。
牛三：你聽過套路貸嗎？套路貸是要被公安打擊的。
肖洋：我聽過，但是這些人專業搞這些的啊，早就想好怎麼規避了。我借1萬元，他們是打給我1萬元，但實際上我又要把3000元轉給他指定的其他賬戶，查不出來的。我跟他們寫的借條，也只有一份留給他們，我拿不到，出借人那一欄也是空著。
牛三：你有沒有嘗試收集、整理證據，包括錄音之類？
肖洋：沒有，我搞不過他們。
牛三：你都不去試，怎麼會有希望挽回一些損失呢？
肖洋：沒用的，像我這樣被騙走房子的人很多。他們試過很多辦法，都沒用的。
（他這種極度的不自信，讓我在交談過程非常鬱結。不過，我冷靜下來，還是安撫了自己：他要是具備那種維權的能力，也不至於當初一步步入套了。）
牛三：關鍵的房子都過戶了，抗爭確實遲了。有沒有找過律師諮詢？
肖洋：沒有。
牛三：那一家人還住裡面嗎？
肖洋：不住了，他們半夜三更來敲門，使勁敲。我們就搬到親戚家住了。鑰匙也沒給他們。
牛三：假設房子已經抵掉了80萬元的債務，你現在身上還有多少其他債務？
肖洋：銀行將近20萬，還有信用卡、小貸加加起來，還欠了40多萬吧。
牛三：你能從銀行貸到這麼多錢？純信用？
肖洋：有個人擔保，他名下有房子，就可以從信用社貸。他幫我擔保，我貸出來的額度，分給他一部分用。
牛三：他是你朋友？
肖洋：他跟我一樣，都是到處借錢認識的。他現在情況也不好。
牛三：這樣算下來你前前後後一共欠了一百多萬，有多少真正是你花掉的？
肖洋：20萬吧，其他都是利息滾起來的。
牛三：花在哪些地方了？
肖洋：就是出去玩啊，KTV之類。
牛三：你有沒有想過，我這篇文章發出後，也會有很多人會罵你。
肖洋：我姐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最怕的家裡人都知道了，我不怕其他人罵我。
牛三：你有哭過嗎？
肖洋：沒有。就是看到家裡人傷心的樣子，很難受。
牛三：下一步什麼計劃？
孫洋：我不知道，我們一家都沒辦法了。
我們在咖啡館的角落裡，聊了兩個多小時。上述的文字，是我整理簡化的版本。
肖洋，只是當下社會上，諸多遭受高利貸毒害的年輕人的一員。他的悲劇在於自身，也在於家庭和社會的環境。
我感到無力，是因為自己愛莫能助，也是因為我意識到一種悲哀。
那些投資P2P的出借人，一般踏踏實實，指望積蓄能保值增值；
這些四處借錢的人，一般生活拮据，還有不良的生活習慣；
兩者卻走向了共同的命運歸途，被收割，甚至傾家蕩產。
這是中國金融亂象的一個縮影，無論是在金融的哪個細分角落裡，都有大批的平民，因為缺乏基本的金融素養，成為被大玩家殘酷收割的對象。
臨走的時候，我那個讀者朋友跟我說：牛三，希望通過你的影響力，寫出來讓更多溫州人看到。
我說：可惜，我最想普及金融常識的那些小白，往往不是我的讀者。
讀者說：不會的，溫州這麼小，他們看不到，他們的親友也會看到。你或許能挽救一些家庭。
我說：受不住，盡力而為。
我回過頭，本來想對肖洋說：你今天跟我交流，也算是做了一件有勇氣也有意義的事情。不過，我最終沒有說出口，看著他倆漸漸離去。
夕陽停在對面樓宇的頂上，有些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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