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麻將逼瘋的女孩

七八月份,錄取通知書陸陸續續發放下來,紅水村今年出了三個文曲星,其中兩個一本,一個二本。

這是以往從來沒有過的,所以村長髮話讓三個文曲星的家長一定要宴請全村,讓大家都來沾沾喜氣!

雖說現在大學生已經不稀罕了,但是在農村,考上大學的仍屬鳳毛麟角,哪家出個大學生,當爹媽的走在路上都會被人高看一眼。

被麻將逼瘋的女孩

三個文曲星,三天流水席,頓頓酒肉吃下來,家家扶得醉人歸,頗有一種過年的氛圍。只有一家人,被遠遠隔絕在這喜慶之外。

倒不是村人有意孤立他們,只是大家實在不忍心在他們的傷口上撒鹽。高考落榜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是被高考弄得家破人亡的,大概很難找到第二家。

這家的男主人叫葛成保,是個沉默寡言卻相當受人尊敬的中年人。

葛成保的爺爺是舊社會的秀才,一點家底經過時間的沖洗,到葛成保這代已經所剩無幾,唯有好學的家風傳承下來。

葛成保少年時酷愛讀書,寫得一手好字,先生都說這孩子日後必成大器。奈何,家境所累,葛成保初中畢業就被迫外出謀生。雖與學校無緣,他的家中藏書卻日漸豐厚,村裡人閒時愛聚在一起拉話家常,他則閉門在家讀書。

葛成保愛讀書,卻從不在旁人面前顯擺,過年村人去他家求對子,他一定認認真真地寫好奉上,分文不取。村人覺得他穩重而特別,愈發尊敬他。

到了適婚的年紀,因為家裡太窮,下面弟妹又多,葛成保的終身大事一直談得坎坎坷坷。終於在二十七歲的大年紀,娶了鄰村同年的沈翠花。

在農村,二十七歲是不折不扣的老姑娘,沈翠花熬到這把年紀才嫁人,都是因為年輕時生過一場大病,加上她長得瘦瘦小小的,不少婦女在背後說她肯定不好生養。農村人娶媳婦,能生會養是頭等大事,沈翠花就這樣被耽誤下來。

葛成保和沈翠花,談不上多恩愛,總歸是和睦的。沈翠花體弱,葛成保便很少讓她幹農活,頂多去菜園摘摘菜。

婚後第二年,沈翠花生下女兒葛文燕,打破不能生的謠言,終於揚眉吐氣。葛成保愛女如命,小文燕還不會講話,他就跑去城裡帶回許多童書,村人揶揄他:“葛成保,你這怕不是要養個女狀元吧?”

之後,夫妻兩人原本要追生二胎,吃藥打針,各種大補,沈翠花日漸豐腴,整個人粗了一圈,肚皮依然沒動靜。漸漸地,葛成保要兒子的心也淡了,加上小文燕自小聰明伶俐,他便把全副身心都放在對女兒的培養上。

葛成保管孩子,沈翠花正好省下心來,加上養成了不幹農活的習慣,閒下來只往麻將桌上湊,牌癮越來越大。哪局缺人,一定會喊她,因為逢喊必到。

村裡的女人都愛打麻將,不幹活時,這成了唯一的消遣。葛成保知道沈翠花沒有其他愛好,也不約束她上麻將桌,反正局小,輸破天也就那樣。

在父親的教導和薰陶下,葛文燕比村裡任何一個孩子都愛看書,成績永遠是年級第一名,心性像極了少年時的葛成保。

每一次考試,葛成保都會仔細翻看女兒的試卷,替她找出不足之處。學校開家長會,不少村人都藉口有事,寧願賴在牌桌上也不去,葛成保每次都會準時到場,並且主動跟老師交流女兒的情況。

麻將桌上,有人開沈翠花的玩笑:“家裡一大一小兩秀才,你咋還天天出來摸牌呢?”

沈翠花不以為然,撇撇嘴,冷哼道:“什麼秀才,就倆書呆子,一個女娃娃家的,再怎麼唸書,能念上天啊?終歸還不是要嫁人!”

沈翠花的反應,其實也是大部分村民的心聲,女孩子終究是要嫁人生子伺候公婆的,讀再多的書,又有什麼用呢?紅水村的女孩子們,鮮有高中唸完的,基本上都是十六七歲就外出打工,攢夠了嫁妝後二十出頭許人家。沒有人抱怨,因為大家都是這麼過的。

葛文燕五年級時,葛成保考慮到女兒馬上升學,開銷會更大,決定外出打工。

葛成保離家後,沈翠花簡直就像釘在麻將桌上一樣,常常一整天都不歸家。她批了兩箱方便麵在家,葛文燕放學回來,面對乾鍋冷灶,只能用泡麵解飢。有時鄰里叔伯看不下去,也會拉她到家裡一起吃飯。

幸好,初高中住校可以吃食堂。原本一週就能回家一次,葛文燕經常拖到月底沒有生活費了才回去。

這種情況下,葛文燕的成績始終名列前茅,中考直接以拿獎學金的成績進了縣城一中。當地流傳著一句話:能進縣城一中的,半隻腳已經跨進大學了!不少人開始對小妮子刮目相看。

葛文燕高三時,葛成保託人寄了許多營養品回來,生活費更是加倍,生怕女兒體力不支跟不上。

高考還沒到來,許多人就自動棄權了,村裡和葛文燕同一屆堅持到高考的,兩隻手數得過來。這裡面,最被看好的就是葛文燕,大家都說:紅水村大概真要飛出個女鳳凰!

高考當天,沈翠花在縣城的賓館陪考,負責女兒的吃喝和接送。

第一天剛考完,葛成保的電話就打來了,聽到女兒胸有成竹的笑聲,他長舒一口氣。

第二天早上,葛文燕在賓館看書,沈翠花下樓給她買早飯。到處擠滿考生家長,沈翠花跑了好幾個早點鋪,都排著長長的隊伍。六月天燥熱不已,沈翠花心裡煩悶極了,突然想起昨晚吃剩的兩個菜包。

她在小商店買了一盒純牛奶,又把剩包子拿到賓館老闆那裡,讓人家用微波爐熱了熱,就成了葛文燕的早飯。

那種天氣下,隔夜的包子豈會沒問題?然而,葛文燕一心鑽在書眼裡,食不知味。等到問題釀成時,早已來不及。

試卷發下來還不到半小時,葛文燕的肚子就開始痛起來,漸漸地,抽痛變成絞痛,痛得她幾乎沒辦法握住筆,額頭的冷汗一滴滴在卷子上化開,終於,隨著眼前字跡陡然模糊,她一下子昏了過去。

葛文燕醒來時,已經是在醫院的病床上。因為急性腸炎,她不得不弔水休養。她的眼淚染溼了床單,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生病!

沈翠花不敢看女兒的眼睛,反覆安慰道:“沒事的啊,有好多女孩子連高中都沒念完呢!”

女兒的事故讓葛成保痛心不已,連夜請假趕回家。

父女商量一番後,決定復讀。葛成保花高價將女兒送到六安一所全國聞名的復讀學校,並讓沈翠花在附近租房陪讀。

沈翠花打心眼裡不樂意,原本她就不贊成女兒復讀,女孩子家家的青春寶貴,何苦白白浪費一年,不如早點出去打工賺體己錢。更何況,這個復讀的花銷都趕上葛成保一年的工錢了!然而,家裡掙錢的是葛成保,她只能聽他的。

陪讀的日子倒是比在家還清閒,葛文燕十一點才下自習,晚飯在學校吃。除了給女兒做早午飯,洗洗衣服,沈翠花幾乎閒得發慌。

四周都是陪讀的家長,她原本想看看能不能湊一桌麻將,結果麻將二字一出口,人家都用怪異的眼神看著她。

沈翠花實在無事可做,便在小區附近四處溜達,終於給她發現了一個棋牌室。麻將清脆的碰撞聲飄進了她的耳朵,撓得她心癢無比。

之後,吃完早飯送女兒去學校後,她就鎖著門去棋牌室,搓麻將到中午回來燒飯,陪女兒睡完午覺後又去麻將桌上呆到女兒快下自習。日復一日,時間過得極快。

轉眼間,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高考季。

葛文燕早已準備好一切,刷過的題海不計其數,只盼著這一天的到來。葛成保從高考一週倒計時開始,就天天打電話來詢問女兒的一日三餐,生怕出現任何岔子。沈翠花吸取教訓,在高考前備足了新鮮的做飯材料。

第一天,一切順利。

第二天上午,走出考場的葛文燕笑容滿面,前面考得都很簡單,接下來只剩下一門她最擅長的英語,一定會馬到成功!

吃完午飯,葛文燕便上床休息。沈翠花剛洗完碗,就接到了牌友的電話,對方急衝衝地催到:三缺一,就差她一個!

沈翠花本想推脫不去,那邊已經想起了麻將聲,她的手也跟著癢起來。一看時間,十二點半都不到,三點才開考,去考場的路程不過十五分鐘。沈翠花想了想,決定就打兩個小時,然後回來陪女兒去考試,完全來得及。

她走近臥室一看,女兒已經睡著了,於是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像往常一樣鎖上大門。

棋牌室裡煙霧繚繞,你糊我槓,每個人都處在激情亢奮中。沈翠花的手氣特別好,連贏好幾把,嘴巴完全合不攏,整個魂兒都被麻將抬得高高的。

不知什麼時候,旁邊桌有個男人接了個電話,大聲說道:“這麼快就考完啦!好好,我馬上來接你們!”

沈翠花飄著的魂一下子墜到地上,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又木木地問對面的人:“現在幾點了?”

“五點多。”

“那高考結束了?”

“早結束了!問這個幹嘛?”

沈翠花“啊”的一聲尖叫起來,起身就跑,桌上贏的錢都忘記拿了,留下幾個面面相覷的牌友。

打開門時,眼前的一幕讓沈翠花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葛文燕披頭散髮地坐在地上,眼睛通紅,手上佈滿傷痕,活似一頭髮瘋的小獸。她的周圍,散著倒下的椅子和菜刀。門背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砸痕。

沈翠花伸手去扶女兒,卻被葛文燕的一個眼神嚇得瑟縮回來。那個眼神,絕望又兇狠,彷彿要活吃了她。

葛成保的電話不斷打來,沈翠花不敢接,就那樣讓手機響著。她的鈴聲是很火的小蘋果,調子歡快得不行,卻讓她有一種被針扎的感覺。

母女倆在地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葛成保風塵僕僕地趕到。聯繫不上妻女,他擔心不已,飯都沒吃就往車站趕。

看到父親,葛文燕的淚水噴薄而出。

6月8日下午,對於葛文燕而言,恍如在地獄中煎熬。

一覺醒來,已經兩點四十,她急得問母親怎麼不早點喊她起床,家裡卻沒有任何回聲,母親不知去了哪裡。

葛文燕顧不得多想,匆忙穿好衣服,拿起筆袋就往門口衝。沒想到,大門竟然被反鎖了!

她既害怕又絕望,拼命呼喊,可這裡全是陪讀的家長,此時都已經帶著孩子去考場。葛文燕的嗓子都喊出血來,也沒有一個人回應她。

她拿椅子砸門,拿菜刀砍鎖,用手掰窗戶上的鐵欄杆……能想到的辦法她都一一試過。眼見著時間一點點流逝,她的心漸漸枯萎。

女兒的慘狀,讓葛成保堂堂男子漢流下了心痛的淚水。他悔恨極了,早知道就該自己陪在女兒身邊!或者,給女兒配個手機,也不至於像這樣叫天天不應啊。

葛文燕變得異常沉默,回家的路上一言不發,也不吃不喝,完全沒了生氣。

回到村裡,有人問道:“燕妹兒這次肯定要高中吧?”

葛成保不說話,葛文燕突然嘿嘿傻笑兩聲。

一段時間後,整個紅水村都在傳:葛成保的女兒瘋掉啦!

葛文燕整日遊蕩在村子的各個角落,逮住一個孩子就問:你怎麼還不去考試?孩子們被她嚇得哇哇大哭,葛成保只能將她鎖在家裡。

高考成績出來的前一天,葛成保漫山遍野地找女兒,最後,一個眼尖的村民在水塘裡發現了飄蕩著的葛文燕,身上蓋滿了浮萍。

四十九歲的葛成保跪在水塘邊,哭成淚人。沈翠花癱倒在地上,幾度暈厥過去。

料理完女兒的後事,葛成保就和沈翠花離婚了。

有人說,不值得,不過是一場考試。

也有人說,父女倆在這上面押了太大的希望。

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沈翠花終於不再碰麻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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