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六十五回(上):俠之大者

“精讀紅樓”第六十五回(上):俠之大者

作者

鳳凰

紅樓夢中正面寫到寧國府的次數不多,但每一次寧國府全方位出現在公眾視野,幾乎都伴隨著性醜聞,哪怕是為賈敬慶壽,都能寫成賈瑞起淫心。寶玉初試雲雨情,秦鍾夭折,秦可卿命喪天香樓,都是寧國府能拿出來的最好段子。

寧國府如此聲名狼藉,尤老孃卻敢帶著兩個如花似玉的未婚女兒自投羅網,怎麼想都覺得她若非腦子進水,一定另有圖謀。尤其是她們的身份和家境遠低於賈府,被動的局面已經形成。

這尤氏親戚的來龍去脈有點亂。尤氏乃賈珍繼室,尤老孃乃尤氏繼母,尤二姐和尤三姐是尤老孃的親生女兒。二姐三姐的父親(也就是尤老孃的前夫)與張華的父親交好,故此兩家指腹為婚,二姐許配給張華。或許後來二姐三姐的父親沒了,這尤老孃又嫁出來了,這次嫁到誰家不得而知,只知道目前應該是寡居,所以可以帶著兩個未出閣的姑娘堂而皇之長住寧國府。

“精讀紅樓”第六十五回(上):俠之大者

這位尤老孃自己一生說嫁就嫁,說走就走,身無長物,仍能活的風生水起,何等不羈。搞不清楚她到底嫁了幾次,反正是位奇人異士。

在這個複雜紊亂的家庭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尤二姐和尤三姐,儘管美貌無雙,卻不守男女之大防,勾三搭四,打情罵俏,好像只要是個男人,都能和她們有一腿。賈璉娶了二姐兩個月,賈珍深夜過來,居然敢打留宿的譜兒,連馬童都心照不宣,可見兩位美女姐姐平時有多不愛惜自己的貞節名聲。

“一對尤物“,絕非浪得虛名。也正因這浪名,才有賈璉慕名而來,終與二姐勾搭成雙。

賈璉與二姐拜過天地,入了洞房,婚禮算不上排場,但很溫馨。尤老孃也就稱了心,算是穩妥嫁出了一個女兒。這或許是曹雪芹筆下唯一一次正面婚慶場面的描寫。

賈璉娶尤二,實在無可厚非。憑什麼別人可以三妻四妾,他賈璉心儀一個女子,要娶來做個二房,就得偷偷摸摸?國孝家孝期間不得娶妻,那又怎樣,孝期一過,找個理由告訴外界圓房,誰也拿他沒轍。讓賈璉無法搪塞,讓下人們畏若寒蟬的,是家裡的那隻胭脂虎。

小花枝巷子裡,尤二姐自以為把門一關,流言蜚語就可以擋在外面,她就可以舒適安逸,過她美滿的小日子了。可是她不知道,自從她走進賈府的那一刻,她的人生軌跡就開始與幸福切割,她邁出的每一步,都離她想要的幸福越來越遙遠。

像尤二姐這種身份地位的女子,高不成低不就,通常最好的歸宿就是找一個富貴公子爺做填房或姨太太。美麗的尤二姐,她想要的幸福,卻是天底下最簡單的一件事情,就是坐穩妾的位置。如果沒有賈璉,她甚至都安心於做賈珍的粉頭。在感情的世界,尤二姐維持著一個低碳生存狀態,只要給她吃飽穿暖,她就完全是一棵綠色無害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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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跟張華比起來,人品好不到哪兒。混吃混喝,遊手好閒,其實他們是同一類人。不同之處是,張華是落魄子弟,賈璉是紈絝子弟。家世不俗,可以供給娘兒們優渥的生活,這本身就是一個做妾的女子要看重的,是本職工作。除此之外,賈璉的隨和,也一定讓尤二姐非常動心。對於尤二姐的過往,賈璉這位大俗之人,有一句大雅之言:“誰人無錯,知過必改就好。“這是非常高端的見識,不能不為他擊節歎賞。當然這”誰人無錯“,首先包括賈璉自己,也為他之後感情跳槽秋桐,背叛尤二姐,以至二姐失了靠山徹底放棄人生做了伏筆。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賤人都這樣。不過這個見識本身,倒也有點小非凡。

“誰人無錯“,是一個絕好的臺階,通過這個臺階,二姐、賈璉自己,賈珍,包括賈蓉,甚至指腹為婚的張華,都可以留有顏面。如果在今天,像二姐這樣的女子,要被人稱為公交車的。然而賈府闊少爺賈璉,卻能心安理得做這個接盤俠,不僅接盤,還對莊家賈珍感激不盡。除了賈璉的道德門檻低之外,也說明尤二姐的嬌媚溫柔非常人可及,這是對賈璉最有吸引力的地方。

賈璉的”高風亮節“,二姐感激涕零:”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這就是真愛啊。可惜的是,幾個月不到,二姐就從賈璉的人變成了賈璉的鬼。

賈尤二人新婚燕爾,蜜裡調油。那二姐人美心善,對下人極其溫厚,她的和睦善良,是整本紅樓夢中女子第一人。尤老孃又不摻合年輕人的事,女兒給她丟個顏色她就會乖乖走開。小花枝巷內一團和氣,簡直可以說歲月靜好,這就是賈璉理想的家庭生活。賈璉心都化了,滿意死了,把自己所有的梯己都搬來給二姐收著管著,在他心裡口裡,母老虎原配已經是死人一個了。

二姐要選一個才貌家世適當的人來嫁無可指責,不妥的是這個人是賈璉。前面說了,犯了家規,觸了國法,靠賈府的活動能力,都有通融迴旋的餘地,唯獨動了鳳辣子的奶酪,仔細你的皮!二姐這朵紅杏不必出牆,妖媚的香風也能吹進鬼門關,要知道賈府那堵牆內的胭脂虎是不關籠子的。

小花枝巷的春風,後來果然就刮出了小花枝巷。刮出了小花枝巷,春風就要立變風刀霜劍。只是這笨笨的尤二姐,這會兒完全矇在鼓裡,她還在做她賈府二奶奶的美夢呢。

這一回明面寫賈璉偷娶尤二姐,暗面卻是一篇地地道道的王熙鳳外傳,興兒接續第二回冷子興,再演榮國府。冷子興,興兒,從名字上都可以看出作者的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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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主要是理清賈府一干人等上下縱橫的關係,細節人物放在寶玉身上。小說走筆至此,人物個性,故事走向,大都呼之欲出了。其實我們也已經覺察到,作者在熙鳳身上的著墨,已經有勝過我們傳統認定的主角寶黛的趨勢。王熙鳳到底何許人也,作為一名不會隨意在市井間拋頭露面的貴族婦女,她的秉性做派,她的喜怒哀樂,如何走進他人的視線,自然靠一個深知底細的僕人來碎碎念更合適。

作者是非常喜愛鳳姐這個人設的。冷子興說到鳳姐時,給了除寶玉之外最多的篇幅:【這位璉爺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並且寫作上有某種慣例,就是把最重要的事情放在最後,以視強調。

鳳姐的存在,直接關係到賈府的興衰。她如何的心機極深細?如何的讓賈璉倒退一射之地?小說已經寫了大半,賈府的頹勢也將更多更快地浮出水面,到這兒也有必要把這位賈府男人不及她萬一的少奶奶再精心雕琢一下,回顧一番。

機不可失,興兒的使命就在這個溫馨的午後。 猴兒精真是講故事的高手,他鋪陳有序,去簡就繁,滔滔不絕,把一個腹黑潑皮貨在尤二姐面前活生生立了起來。王熙鳳的容貌如何,氣度如何,不需贅述,因為二姐早先見過的。興兒口中出來的鳳姐,實在比凶神惡煞還可怕,她殺伐果斷,口蜜腹劍,七面玲瓏,九面威風。鳳姐對任何想挑戰她利益、權柄、榮譽、智商的對手,不論男女,殺傷力都是碾壓性的,兇殘級別。

原是尤二姐自個備了酒菜要興兒說道賈府的情況,但興兒的知無不言,卻被尤二姐引申出另一番深意:【你揹著她這等說她,將來你又不知怎麼說我呢。】只在小花枝巷被叫個奶奶,尤二姐自己也知道不夠正宗,所以心心念唸的,就是進賈府去當那名正言順的二房,一旦鳳姐死了,可以立馬扶正。正掂量著怎麼進賈府討好那位”姐姐“呢,興兒就來潑一桶冷水。興兒真掃興。

二姐的天真無懼,把興兒嚇得連連搖手。他雖然不確知鳳姐使計弄死整殘的那些人,但對尤二姐最重要的信息,興兒可是沒有半點隱瞞,和盤托出了。

【凡丫頭們二爺多看一眼,她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雖然平姑娘在屋裡,大約一年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

【這平兒是她自幼的丫頭,陪了過來一共四個,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下了這個心腹。】

【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伏侍的。二爺原有兩個,誰知她來了沒半年,都尋出不是來,都打發出去了。】

想給賈璉做妾的女子,任誰聽了這些,必須望鳳而逃啊!在鳳姐那兒,如果有一種人可以被稱之為情敵的話,那她也還沒出生。然而這尤二姐卻是另一種極品,英文有個現成的詞,形容那些只有容貌沒有頭腦的女子,叫bimbo。尤二姐就是這種腦回路不夠使的bimbo,興兒把話說得這等清楚,她還能當成耳旁風,後來還是被鳳姐穩穩地賺入賈府,凌虐致死。

“精讀紅樓”第六十五回(上):俠之大者

如果尤二不進賈府,鳳姐的魔掌會不會饒過她?根據鳳辣子的性格,自然是不會,只縱容張華告官,就夠她折騰的。只要被鳳姐定向打擊了,無論尤二姐怎麼掙扎,她都有可能難逃一死,誰叫她選了賈璉做接盤俠呢。但就是死,也不應該死得這般不明不白,好好一個溫柔善良的美人兒,被作踐成豬狗不如。

在寧府,是與狼共舞。想進榮府,那是與虎謀皮。這就是尤二姐短暫人生路上的超短愛情篇章。一頂小轎抬進去,幾個月後,一口棺木抬出來,使這紅樓夢中唯一一場香豔的婚慶場面以極快速度演變成一場悲哀窩囊的喪禮。鳳姐雷霆手段可見一斑。

人生本來很脆弱,很不完整,絕大多數人就只是活著。當活著就是一種成功的宣告時,可以沒有那麼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只要一個巴適的男人,二姐也能夫唱婦隨過一生。尤老孃帶著兩個女兒走走停停的,不也活了一把年紀了。

在一個男權壟斷的社會里,何必盯著一個只有女人的家庭如何生存呢?生存下去,才是定律。在一點一滴可爭取的生存空間傾注努力,最後接合出一個人生贏家,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是生是死的結局也蘊藏在這種嘗試中,一籌得,全盤得,一步錯,步步錯。在尤二姐的生命線上,只需一個可靠的接盤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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