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麼?有我在,你就不會有事!

怕什麼?有我在,你就不會有事!

花時人事夢魂中

作者 | 白拂

多年以後,我終於在浩如煙海的史書中,看到了那個名字。竹簡被光陰消磨得泛黃,連字跡都變得黯淡,我仍倔強地將滿鋪的灰塵擦了又擦,擦了又擦……

“凱旋侯者,佛獄人氏,重義驍勇,嘗以拂櫻之名蟄伏中原數百年,一戰功成,位列三公,一時權傾朝野,四方來賀。”

我無奈閉眼,想那場面該是何等威風,然終我一生,都無緣得見。

恍惚間,有什麼溼溼的東西落在竹簡上,一滴接一滴。光陰浮沫,連鐫入骨髓的都融成塵埃,那曾讓我愛之若狂又恨之慾死的人,那漂浮在莽莽紅塵中的經年過往,種種種種,都該黯淡了吧……

佛說,遇事莫執,世事本如水中月,看破人,得自由;遇情休痴,人情本是鏡裡影,悟入心,轉安寧。阿彌陀佛。

“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年幼時,我曾在佛經上看到這些字眼,也曾坐於那人膝上,轉頭笑問:“‘猶如火宅’是個怎樣的光景?真如書上所說‘甚可怖畏’?”那人眼裡,忽地掠過一絲苦痛,又很快被笑意掩埋。一如往日,他輕撫我的額頭,而後說些不著邊際的諢話。

我家院牆低矮,幾欄籬笆囚了繁花,雖無雕欄畫棟,但隱沒在一片蒼翠中,也算一方淨土。夕陽西下,園子裡幾樹櫻花燦如煙火,拂櫻一身粉衣倒是應景,澆了幾樹繁花後,神態便安然得如同天上流雲。

楓岫阿叔常來造訪,同拂櫻品茶聊天或下棋論道。他們口中那些天下大勢,我自是不懂,也不屑懂。

直到守著燭火等他到深夜,直到見他身上那些猙獰可怖的傷痕,我方知曉,拂櫻齋外,早已風起雲湧,四海戰歌。火宅佛獄的惡徒揮師東進,勢如破竹,半年之間,苦境半壁河山已全數淪陷。中原正道統合所有的力量迎戰,依然死傷無數,兵敗連年。

我有些害怕,我不能想象所有的寧靜被打破,生活顛沛流離,是怎樣的光景。拂櫻則一臉嫌棄地說:“怕什麼?我豈會讓你有事?”他同以往那樣,笑如春風和煦,在我耳邊一句句重複著莫要驚慌,邪不勝正,以及勝利、等待的字眼。

而他的眼神,卻隱有不同,帶了些我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他離開的時候,背影在夕陽下被拉成長長剪影,頗為落寞。

那年,我坐在櫻花樹下,足足等了他三個月。櫻花雖絢爛無比,卻最易凋謝,漫天芳華也只是須臾一剎,花落入塵,曾經風華,都不過夢幻泡影。可那年,我終是沒能等到他回來。

周身陰邪詭異的人來到拂櫻齋,向我伸手,“你便是小免?”

“小免,拂櫻就是偉大的凱旋侯,火宅佛獄的領導者,你是他的人,就是我們的同袍。”

我愕然呆立,手中清茶尚未來得及喝上一口,便已被生生打翻在地。

“你在胡說些什麼?拂櫻就是拂櫻,才不是你說的什麼侯!”我氣急敗壞地推他。那人嗤之以鼻,“不信?你自己去問他好了,看他會不會告訴你。”

那日我發瘋一般跑出拂櫻齋,在無邊層林中茫然四顧,卻不知何去何從。我忽然驚醒,原來自己竟不曾離開過拂櫻齋,也不曾離開他半步。

我前往楓岫阿叔的寒光一舍,或許能夠在那裡找到拂櫻,能夠向他求證,證實那人信口胡謅,而我們的生活,將和從前一樣,不會有任何不同。

我已再記不得,自己是如何走入一個無邊噩夢的。我只記得如櫻花一般溫柔的粉紅,同我一般的粉紅,卻怎麼也識不得眼前的陰森魔人。寒光一舍鋪滿了死屍,百米開外,蔓延出化不開的血腥味。

而那人陰邪,滿身煞氣,詭異的花紋自眼角綻放至眉端,一襲墨綠混雜著漆黑的長衫,讓我每個毛孔都能感受到恐懼。血自他的劍身淋漓而下,一滴滴碎在地上,汙穢不堪。

楓岫阿叔擦了嘴角鮮血,腳步踉蹌卻又穩穩站住,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害怕看到阿叔眼裡的苦痛和不敢置信。拂櫻手中的劍未有半分遲疑,閃電般便貫穿了阿叔的胸口,又急速抽出。鮮血噴灑。

我不知道那日,自己是如何走出寒光一舍的,只記得眼前瀰漫著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我離開了拂櫻齋,不知道那人有沒有找過我。後來尋得一家酒館打下手以維持生計。江湖人,江湖事,人不染紅塵,紅塵自染人。而我再不想聽到關於火宅佛獄的任何事,不想再聽到那人的任何消息,不想再憶起那年所有信念俱被摧毀的苦痛和茫然。

事隔三年,中原正道能人輩出,各大門派聯手反撲,克火宅佛獄於血暗沉淵,佛獄死傷過半,凱旋侯功體盡廢,下落不明。

從不問江湖事的我,那日倒酒的手,卻忍不住顫抖,抬頭之間,已然淚落如雨。

最後一次見他,是在臨近拂櫻齋的一處森林裡,難為他還記得那個地方。

見到他的時候,他傷得很重很重,前襟已被噴湧而出的鮮血浸透,正蹣跚著扶樹前行。他看見我便愣住了,隨即掐訣,似要變回往日的一襲粉衣,似要重拾過往的那些溫柔。可如今的他,傷到連這些也做不到了。

他尷尬地擠出一絲笑容,我定定地看著他,眼淚忽然就流下來了。他手足無措地想像從前那樣為我擦乾眼淚,可光陰已逝三年,物是人非,我們都知道,那些從前,再也回不去了。

“你騙我,你騙我……”我抬頭倔強。

“是啊,我騙你……”他閉上眼睛,“我騙你……對不住。”一句未完,血便噴湧而上,嗆得他連聲咳嗽。

“你以前告訴我不是這樣的,可為什麼現在,你是這樣的!”我再也忍不住,哭得歇斯底里,可回答我的只有沉默。我瘋狂哭著,卻也瘋狂笑著,我瘋狂退後,瘋狂逃離,再不曾回頭望那落寞的身影一眼。

後來的後來,塵埃落定。我曾有一次,到過那人的家鄉,那人生長的地方,那人兵敗的地方。盤旋繚繞的瘴氣,夾雜著濃重的血腥味,刺激著我的每一寸神經,散落滿地的白骨夾雜著零星碎肉,腐爛氣息讓我忍不住側身嘔吐。

“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腦海裡,忽地浮現出書中的描述。

路過的老婆婆拍了拍我的雙肩,“我認得你,你是侯爺在苦境的姑娘。難為他不肯帶你來佛獄,這裡太貧瘠了。”

“佛獄深陷地底,無法沐浴陽光,植物都會為爭奪養分傷人,不能在苦境立足,佛獄只能像我一樣,慢慢滅亡。侯爺雖敗,可總有人繼往開來,再次開疆拓土,只是這樣苦的日子,多久是個頭啊。”

老婆婆搖了搖頭,“他將你安置在苦境,想來是不想你跟我們一起受苦。”

那身影越走越遠,可我的視線卻越來越模糊。何謂黑白?何謂真假?我自小跟隨他身側,為何要以中原正道的觀念來左右我?他明明可以將我養在佛獄,讓我與他站在同一立場,我們明明可以不用擦肩而過,為什麼不?為什麼,要讓我感受到背叛?

我慢慢後退,直到自己的身體抵上枯樹,再退無可退。我呆呆立著,慢慢放聲大笑,慢慢地終於明白,什麼叫至悲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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