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潔是小說的美德,也是一項偉大戰略:跟汪曾祺學寫短篇小說4

簡潔是小說的美德,也是一項偉大戰略:跟汪曾祺學寫短篇小說4

簡潔從來就是一種修養,使用鵝毛筆的時候,作家們尤其如此

一、我們這個世界還需要小說嗎?

我們的世界在變,變得面目全非。電影、電視、互聯網、手機,以及納米技術、逼真成像技術、高倍像素傳輸技術,讓人們把世界的角角落落拉在面前,可以仔細看、隨時看、隨便看,纖毫畢現,鉅細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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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作家E.L.多克託羅

許多作家都認識到這種變化。美國作家E.L.多克託羅說:

“今天的小說家不像19世紀的小說家那麼充分、詳細地闡釋故事了。司湯達的《紅與黑》(1830)的第一章全部都是對法國外省的一個小鎮不疾不徐的描寫:它的地形特徵、它的經濟狀況、市長這個人、市長的府邸、府邸內沿斜坡而建的小花園,等等;福克納的《聖殿》(1931)是這樣開始的:‘越過泉水四周的灌木屏障,金魚眼看到一個男人在喝酒。’……這部20世紀的小說把對環境、人物的來歷及諸如此類的內容的描述減到最少。作家更願意像電影一樣把必要的信息融進故事裡,融進敘述的過程中。”(《創意寫作大師課》P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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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小說家司湯達的《紅與黑》

從二十世紀初以後,小說越來越簡潔了。20世界的心理小說幾乎都不怎麼關心外部描寫;時間再往後推,到了後現代小說盛行的時候,小說家更忽略各種描寫,甚至連人物肖像、情節和故事衝突都一併省略。

在此情況下,小說的描寫技術和敘述功力還需要嗎?甚至有人問,我們生活中還需要小說嗎?

郝老師的審慎回答是:我不敢說小說不會消失,但至少在將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仍然需要小說,因為小說無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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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不會消亡,因為他的使命還沒有完成

電影、電視、互聯網有他們無法解決的問題——比如對微妙心理更為複雜的把握,對變化越來越快的複雜現實和微妙處境,進行更具體微觀的解剖,對主流、消費、時尚之外的更為廣大世界的關注,尤其是重要的是,對那些始終被資本和權力控制的電影、電視、互聯網忽視或壓制的聲音和卑微世界的重新發掘——小說的表現力更為讓人期待。

郝老師注意到,在我們這個世界中,電影、電視、互聯網,甚至傳統出版業,業已被資本、精英和強力集團控制,他們自然反映資本、精英和強力集團的意志和喜好,而那些被最為光鮮和強勢的人們踩在腳下的、被壓抑的群體和心靈,由誰來撫慰,由誰來關照,由誰來替他們發聲。郝老師認為,文學能扛起這個責任——這些地方恰恰是小說、詩歌和其他文學體裁發揮其作用的地帶。

如此看來,我們需要改變我們過去的傳統策略:改造我們的文學,讓文學更精粹,更有力,更徹底地服務於被忽視、被壓抑、被忘記的世界。

於是我們要重新認識“簡潔”這個文學武器。

汪曾祺先生留給我們的這份重要的文學遺產,恰恰就叫做“簡潔”。簡潔不僅僅是一種文學美德,也是一項偉大戰略。今天我們向汪曾祺學習的一項重要內容,即如何讓你的小說短而有力,精而不弱。

這對初學者尤為重要。

為了更直觀地說明情況,郝老師通過介紹他的三篇小說,試圖發現、介紹並借鑑汪曾祺小說中的“簡潔”的力量。

二、《陳小手》:對斜惡勢力的微觀解剖。

評論家大都認為汪曾祺小說詩意盎然,沒有太鮮明的政治傾向性。其實不然。汪曾祺對美好生活的刻畫和純真愛情的描繪,其實就是一種政治傾向性:他崇尚一種清明、健康和公正的社會理想,實際就是反對邪惡、病態和不義的現實政治。且看他的名篇《陳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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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小說《陳小手》的漫畫

陳小手是一位鄉間婦產醫生,但是他並非科班出身,只是因為長著一雙極為小巧靈活的手,在婦女難產的時候,他總能化解危機,救過不少人的命。汪曾祺這樣寫陳小手的神奇醫術:

“同行的醫生,看內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陳小手,認為他不是醫生,只是一個男性的老孃。陳小手不在乎這些,只要有人來請,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馬,飛奔而去。正在呻吟慘叫的產婦聽到他的馬脖子上的鑾鈴的聲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馬,即刻進了產房。過了一會兒(有時時間頗長),聽到哇的一聲,孩子落地了。陳小手滿頭大汗,走了出來,對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滿面笑容,把封在紅紙裡的酬金遞過去。陳小手接過來,看也不看,裝進口袋裡,洗洗手,喝一杯熱茶,道一聲‘得罪’,出門上馬,只聽見他的馬的鑾鈴聲‘譁稜稜’……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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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陳小手”的畫像

命運的陡轉來自於國民革命軍的“黨軍”和孫傳芳部隊的“聯軍”打仗。“聯軍”中有一個團在陳小手家鄉天王廟一帶駐紮,恰巧碰上團長太太難產,幾個接生婆都無濟於事。於是團長派人去請陳小手。陳小手費了很大力氣,終於使得母子平安。團長很慷慨,給了陳小手二十塊大洋,之後,故事便急轉直下:

“團長拿出20塊大洋,往陳小手面前一送:‘這是給你的!——別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20塊現大洋,陳小手告辭了:‘得罪!’

‘不送你了!’

陳小手出了天王廟,跨上馬。團長掏出手槍來,從後面,一槍就把他打下來了。團長說:‘我的女人,怎麼能讓他摸來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許碰!這小子,太欺負人了!日他奶奶!’

團長覺得怪委屈。”

小說到這裡就結束了。讀者卻看得瞠目結舌,不是滋味。

團長有權有勢有槍,陳小手憑本事吃飯賺錢,但是在女人的問題上,強權佔了上風。強權殺了救人性命的醫生,卻覺得理所當然,而“團長覺得怪委屈”一句是神來之筆。他殺了人,還心裡委屈。這就是現實邏輯,這就是不義社會的強權思維。此篇不到1500字的小說對強勢話語和弱勢人群之間的關係做了驚心動魄的形象闡釋。

福柯有句名言:權力生產話語,話語鞏固權力。換句話說,對強權者而言,事物的是非曲直的解釋權在他那裡,而非在被統治者手裡,因此竊國者侯,竊鉤者誅,老百姓永遠是沉默的大多數,他們只能默默被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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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的洞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陳小手》

汪曾祺的這篇小說很短,但是卻如顯微鏡,直接觀察到了強權社會的那種不平等的關係,以及被壓迫者的悲慘地位。

三、《勿忘我》:極簡主義策略透視人性弱點。

只有580個字的小說《勿忘我》簡直就是一則深刻的人類寓言。

它雖然保持了汪曾祺一貫的溫婉、優遊、簡潔的文風,但是卻在意趣和主旨上不同尋常:它有現代派的荒誕和冷峻,有卡夫卡式的思想洞察力。

小說寫了一對“天仙配”式的夫婦徐立和呂曼,感情極好,形影不離。即便呂曼去世,徐立還是把她的骨灰盒放在寫字檯上,旁邊放一個花瓶,常常插上一種叫“勿忘我”的花。這種忠貞不渝的愛情令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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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忘我花束

但是半年之後,事情悄悄發生了變化。小說寫道:

“過了半年,徐立又認識了一個女朋友,名叫林茜,林茜長得也很好看,像一顆水蜜桃。林茜常上徐立家裡來。來的次數越來越多,走得越來越晚。

他們要結婚了。少不得要置辦一些東西。絲綿被、毛毯、新枕套、床單。窗簾也要換換。林茜不喜歡原來窗簾的顏色。

林茜買了一箇中號唐三彩駱駝。

‘好看不好看?’

‘好看!你的審美趣味很高。’

唐三彩放在哪兒呢?哪兒也不合適。林茜幾次斜著眼睛看那骨灰盒。

第二天,骨灰盒挪開了。原來的地方放了唐三彩駱駝。骨灰盒放在哪兒呢?徐立想了想,放到了陽臺的一角。

過了半年,徐立搬家了。

什麼都搬走了,只落下了呂曼的骨灰盒。

他忘了。”

郝老師喜歡讀卡佛的《大教堂》,尤其喜歡讀他的名著《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每次讀都能讀出心酸和心酸之外的東西,尤其是那些底層貧困夫婦的爭吵與和好,彼此背叛但又互相依存,淡淡的憂傷中有生的堅強。卡佛讓我從惡濁的環境和醜陋的人性中看到一絲光亮,一點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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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不知怎的,每次讀極簡主義大師卡佛,郝老師總是想到汪曾祺的這篇《勿忘我》。《勿忘我》談論的是愛情,但是卻談論了愛情之外的更多東西。

汪曾祺也是“極簡主義”大師,他的簡潔和藝術概括力堪稱完美。但是汪曾祺與卡佛的方向似乎相反。《勿忘我》讓我想起魯迅的《碑碣文》:“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上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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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

恩愛的夫妻,一方先去,另一方不會永遠為之相守。正如人性的不可測,不可考驗,考驗不住一樣,所有的操守都是用來破解,所有的堅貞都是用來表白,所有的愛情都是為了一時之快。晚年的汪曾祺似乎丟掉了“溫情派”的偶像包袱,開始向人性、人心、人情中極為幽暗的深處進擊,一如他的《小孃孃》。

四、《窺浴》:與庸俗和惡趣味短兵相接,一擊致命。

“極簡主義”是蔓延世界各地的美學潮流。它用來抵抗消費主義和奢靡之風對人類家園的腐蝕,企圖用佔用更少資源的方式獲取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全新認知。汪曾祺提前二十年,用他的小說寫作踐行了“極簡主義”美學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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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簡主義是一種哲學思想

簡潔是一種美德。就如大家開始“斷舍離”,開始吃素,開始放棄開車,開始穿粗布衣衫,開始背一個布兜上街一樣,小說家開始用短句子,開始捨棄以前純熟的描寫技術,儘量少地用形容詞和華麗辭藻,更多使用名詞、動詞遣詞造句,避免場景描寫和大段對話,行文儘量準確和簡短。總之,小說家開始扔掉行囊中的罈罈罐罐,輕裝上路。

對汪曾祺而言,簡潔不只是一種文學美德,還是一種偉大戰略。他是想通過控制語言和句子,讓思想盡可能在精妙文字中,尤其是在那些簡樸而真摯的字裡行間中凸顯和裂變。

《窺浴》寫於他去世前兩年的1995年,只有1100多字,精粹、峻迫、急轉,也是一篇令人瞠目結舌、讀後啞然的極簡小說。

那是一個大唱“樣板戲”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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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板團是用來給樣板戲伴奏的

小說主人公岑明是個性格內向的小夥,在樣板團吹奏黑管。他的老師虞芳也在這個團裡,只不過兼在附中教學生吹奏黑管。有一次,岑明因為偷看樣板團女演員洗澡被人發現,遭到團裡幾個武戲演員的痛打。

此時,恰巧虞芳路過那裡,看到岑明捱打。小說很平靜地寫道:

“虞芳走過去,很平靜地說:

‘你們不要打他了。’

她的平靜的聲音產生了一種震撼的力量。

因為她的平靜,或者還因為她的端莊,她的風度,使這群野蠻人撒開了手,悻悻然地散開了。

虞芳把岑明帶到自己的家裡。

虞芳沒有結過婚,她有過四次戀愛,都失敗了,她一直過著單身的生活。音樂學院附中分配給她一個一居室的宿舍,就在俱樂部附近。

‘打壞了沒有?有沒有哪兒傷著?’

‘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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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樣板團吹奏黑管

小說寫到這裡,並沒有顯出特別之處。

那個年代,年輕人的性壓抑比較普遍。一個人因為偷窺女人洗澡而被打,被開除,甚至被抓起來坐牢,也是常有的事。

問題不在這裡,而在於對待偷窺女人洗澡的態度。世俗社會認為這是一件傷天害理的行為,岑明不得不接受捱打的事實,他能怎麼樣呢?可是,汪曾祺的偉大之處在於,他突然將小說引入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外面看似平靜,其實內部浪急風大,危情遍佈。

接著前面引述的部分,小說在這裡開始了逆轉式的描寫:

“虞芳看看他的肩背,給他做了熱敷,給他倒了一杯馬蒂尼酒。

‘他們為什麼打你?’

岑明不語。

‘你為什麼要爬到那個地方去看女人洗澡?’

岑明不語。

‘有好看的麼?’

岑明搖搖頭。

‘她們身上有沒有音樂?’

岑明堅決地搖了搖頭:‘沒有!’

‘你想看女人,來看我吧。我讓你看。’

她乳房隆起,還很年輕。雙腿修長。腳很美。

岑明一直很愛看虞老師的腳。特別是夏天,虞芳穿了平底的涼鞋,不穿襪子。

虞芳也感覺到他愛看她的腳。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

他有點暈眩。

他發抖。

她使他漸漸鎮定了下來。

(肖邦的小夜曲,樂聲低緩,溫柔如夢……)”

簡潔是小說的美德,也是一項偉大戰略:跟汪曾祺學寫短篇小說4

岑明一直愛看虞老師的腳

小說至此戛然而止。在這裡,庸俗的眼光遭到了清洗:虞芳挺起自己的乳房讓年輕的學生看,讓他知道這只是女人身上的一個器官,你喜歡看就看,與道德無關,與色情也不相干。

惡趣味是被壓抑出來的。越禁止,人們往往越好奇、瞎想;下流的想法,往往來自無知和封閉。虞芳讓自己的學生看她的乳房,甚至讓他撫摸自己,她卻毫無羞恥之感。這是一個文明的女人,她正在用自己的身體為矇昧扯開嚴封的遮羞布。

在這篇極簡小說中,我們更應該學習的是,簡潔是一項偉大的戰略。千字小說《窺浴》足以抵過那些無謂的百萬字長篇。汪曾祺的一千字,猶如千隻利箭,正面迎敵,與庸俗和惡趣味短兵相接,一擊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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