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丨樊家鋪紀事

老愚丨樊家铺纪事

散文作品

文 | 老愚

當年我下鄉的地方,叫樊家鋪,在湘西北入鄂西南的國道邊,是一個極小巧的地方。小巧到不成一個鎮,不成一條街,只有靠山腳排著的三家鋪子:一家供銷社,一家肉食鋪,還有一家糧站。

糧站往左拐,是一條機耕道的土坡。坡長且陡,兩三里路徑直往上,人行車爬,上坡下坡都松不得一口氣。越過坡頂,是一道深峪。峪中有一溪清流,滿畈稻禾蔓延至山腳。溪流拐彎的遠處,掩映著幾幢草屋和瓦房。過峪又是一道土坡,更長更陡。如此翻上翻下三四回,爬上最高一道坡頂,看見一塊被推平的山頭,其上建著一排紅磚青瓦的房子,那便是知青場,我們要去的山上。

老愚丨樊家铺纪事

我下鄉的時節,正當暮春黴雨季。細細末末的春雨,霧似的飛在若有若無的微風裡,徐徐緩緩,無休無止。看上去只是一層朦朧的薄紗,手在空中一抓,卻能捏出一把水來。站在敞篷的拖拉機上,沒有雨點撲面,臉上身上卻雨水成流。黴雨黴雨,既陰了天地也陰了心情,既黴了陽光也黴了日子……

就在拖拉機爬上山頂的一瞬,一派晃眼的陽光照射下來,將濛濛的雨霧壓在了山腰。陽光來得意外而且強蠻,來不及適應這光與陰的驟變,我便徹底地浴在了敞亮明淨的光線裡。晚霞堆在深遠深遠的天邊,如火如荼地燃燒。幾束金色的光焰,從燃得赤紅的晚霞堆裡射出來,照在重重疊疊的山巒上,輝映出一條條柔和而靈動的山脊線。一道彩虹,橫跨在如海的蒼山之上,恰如寫意大師隨性而豪放的一筆,沒有來由,卻又恰到好處:遠處晚霞勝火,近邊青山如黛,其間七彩成虹。這景緻就那麼久久地凝固在天邊,幾乎止息了聲息,止息了生靈……

那年,我十七歲。

趙跛子

上山第二天,場長牽來一頭水牛,將牛繩遞到我手上。說山上知青一百多人,數來算去,就我年齡最小。那時我也長得精瘦,看上去像冬日裡滿山豎著的苧麻稈,隨手一捏,便會啪啪斷成幾截。知青們吃完飯,聚在禾場上比力氣,不是抱著石磙跑圈圈,就是抓住我的腰帶往上舉,看誰舉的時間長。大抵因為小而且瘦,我被照顧當了牛倌。

老愚丨樊家铺纪事

與我同車來山上的,有的上了麻山,有的去了磚場,只有我牽著一頭呆呆木木的水牛,不知道往哪座山上走。我索性丟了牛繩,讓牛自己往前走。水牛跑到知青場後面,那裡是一座水庫。水牛下到水庫裡喝足了水,沿著水邊晃晃悠悠地啃青草。

雨後初晴,陽光鋪滿山坡,草木一派歡欣,坐在草地上,幾乎能聽到周遭葉展花開的細碎聲響。山裡的風沒有方向,攜著漫坡漫嶺的花香,忽南忽北地在山谷裡流轉,鬱郁地讓人燻醉。布穀鳥從遙遠處飛來,由遠及近地邊飛邊鳴。間或有兩隻相向而飛,“布穀布穀”的鳴叫似是應答,又似是獨語,撒在空蕩蕩的山谷裡,種子似的生長出好些孤寂與惆悵來……

等我睡醒,水牛已沒了蹤影。沿著水庫岸邊找,越走越往深山裡。夕陽沉去,月亮升起,鬼影似的山林松濤驟起,似嘯似吼有些駭人。我不知該如何喚牛,也不知道如何記住回頭的道路,漫無目標地在山裡轉,弄不清距知青場走了多遠。後來,有一個火把,沿著水庫岸邊過來,然後聽見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持火把的,是一位陌生的男人,四十上下的模樣,走路一瘸一瘸地甩著右腿,身後跟著一個少女。有兩條狗忽前忽後地躥來躥去,藉著火把的光亮,我看出那是一黃一白兩條獵狗。

場長見我和牛傍晚未回,便發動知青上山尋找。找到半夜,想起住在水庫邊的獵人父女,便上門求助。瘸腿獵人二話沒說,點上火把就出門上山。瘸腿獵人姓趙,人稱趙跛子。水牛也是趙跛子和獵狗找到的,在靠近水庫的一片松林裡。牛繩纏在了一棵松樹上,水牛圍著松樹繞啊繞,繞到牛鼻子纏在樹幹上動彈不得。水牛餓得趴在坡上起不來,跛子餵了兩捆青草,才將水牛牽回知青場。如果不是趙跛子,下鄉第二天,我便會餓死場裡一頭牛。

趙跛子是位復員軍人。當兵時,在雪域高原摔斷了腿,又窩在雪堆裡凍了大半宿,送到成都沒治好,落下一走一瘸的殘疾。因為頂了塊榮軍的牌子,生產隊照顧他拿正勞力的工分,卻只看兩頭水牛。水牛白天要耕地耙田,趙跛子把早上割的牛草送到田邊地頭,晚上歇了工,再把牛牽到山上啃青草。白天是趙跛子的自由時間,便領著大黃小白兩條獵狗在山林裡轉。趙跛子有一杆獵槍,說是西藏獵人送的,後來他教我打槍,我看也就是一般打霰彈的鳥銃。不過趙跛子的槍法真準,飛斑走兔,我沒見他失過手。即使是狡猾的火狐,機敏的獾豬,只要被他盯上,也便在劫難逃。不同的獵物,趙跛子有不同的打法,斑鳩要棲在樹上打,野雞要趕到空中打,狐狸要讓獵狗趕累了打,狗獾要用煙燻出洞來打……丟牛的第二天,趙跛子帶我去他立在水庫邊的茅草屋,滿牆掛的都是紅的狐皮,麻的獾皮,還有五顏六色的錦雞皮。

趙跛子瘸著腿回鄉沒幾天,老婆便扔下女兒跟人跑了。村上人說帶走他老婆的是個豬販子,趙跛子還在部隊時,兩人便好上了。趙跛子聽了這話,也就沒有滿世界地去尋去找,帶上女兒去了一趟岳父家,給岳父岳母響響地磕了三個頭,了結了這樁孽緣。趙跛子叫女兒丫兒,我也跟著丫兒丫兒地叫,至今不知道她是否還有別的名字。跛子整天把丫兒帶在身邊,放牛割草、趕山打獵,寸步不離。小學的老師上門讓丫兒返校復課,跛子硬是油鹽不進,老師大小道理講了一籮筐,跛子反正是搖頭。

老愚丨樊家铺纪事

我去跛子茅草屋時,丫兒已十五六歲,出落得像根水蔥,一雙眼睛又圓又大,亮得像落在水井裡的兩顆星子。兩條獵狗纏在她的腿邊,像粘著她時刻不離的一對孿生弟弟。丫兒見了我並不怯生,站在禾場上抿著嘴笑,我猜想她是笑我放牛竟然丟了牛。

跛子帶我早上上山割草,晚上進山放牛。跛子說,馬無夜草不肥,牛無夜草不壯。又說牛吃夜草不能過飽,過飽了牛會脹壞。白天牛被拉去上山耕地,或是去磚廠踩泥巴,我便跟著跛子和丫兒進山打獵。跛子教我裝銃,教我放槍,卻並不讓我真打飛禽走獸,一旦發現目標,跛子便會抓過槍去自己放。起初我以為跛子是怕我打不準驚跑了獵物,有一回喝了酒,跛子才說:“你是讀書人,不要幹這種殺生的事。我是爛命一條,你日後還要幹大事的,這種殺生害命損陰德的事,你不能幹。”平生第一次有人告訴我我是幹大事的,當時我真不知道,我一個下鄉知青,日後還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偉業可幹。

跛子春天進山是不帶獵槍的,只帶著大黃小白在樹林裡鑽來竄去,說是如果不上山,獵狗養肥了就趕不了山了。跛子春天不打獵,是因為春天裡禽要孵雛、獸要育仔,打一隻害一群,天理傷得太大了。夏秋兩季,跛子打獵也是吃多少打多少,因為氣溫太高,打下的獵物皮毛沒法收拾。只有冬季跛子盡情發揮自己的槍法,大黃小白也格外盡職,有時追趕一隻狐狸,能緊追不捨越過幾座山頭。

跛子時常讓我帶些斑鳩、野兔回場裡,大家一邊就著野味喝谷酒,一邊調笑我是趙跛子的上門女婿,弄得我一臉困窘。

知青場上養了十多條狗,而且是清一色的母狗。初起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才知道,養母狗是為了發情期把周圍鄉下的公狗吸引來,待公狗爬上母狗的背脊性交,男知青便操起鋤頭,往正在交配的公狗頭上狠狠一擊,公狗便當場斃命。整整一個春季,知青場裡都瀰漫著一股濃重的狗肉味。

老愚丨樊家铺纪事

一個微雨的春日,知青都窩在床上沒有上工。澧縣下放的知青豆乳養的黑母狗,引來了一條黃公狗。豆乳一鋤頭打死了黃狗,掛在禾場邊的松樹上剝皮。我在床上突然聽到了丫兒的哭聲,然後是跛子的怒吼。跑到禾場一看,樹上吊著的竟是跛子的獵狗大黃。丫兒扯著大黃垂著的尾巴號啕大哭,跛子則怒目圓睜,操起鳥銃頂著豆乳的胸口。起了床的知青邊喊邊操傢伙,將跛子父女圍在中間。我撥開人群,一把推開豆乳,用胸膛頂著跛子的槍口,正色警告跛子:“打傷知青要坐牢的!你坐牢了丫兒誰管?!”誰知丫兒卻說:“誰打死大黃就打死誰!爸爸你坐牢了沒事,我自己管自己!”跛子見我擋在前面,終究沒有開槍,一把扯下吊在樹上的大黃,扛在肩上往回走。丫兒跟著父親邊走邊號:“賠我的大黃!賠我的大黃!”

我和跛子將大黃埋在了水庫邊上。跛子久久地站在隆起的狗墳邊,始終一言不發。丫兒哭得兩眼通紅,一字一頓地對我說:“滾吧!你們知青都是連狗都不如的白眼狼!”

後來我去跛子的茅草屋,父女倆都很冷淡,就連平時和我親熱的小白,也趴在遠處一動不動,鼻子裡發出惡意的哼哼聲,似乎隨時都可能撲過來咬我幾口。我知道,大黃的慘死讓跛子父女僅有的快樂失去了,沒人能讓這個家庭恢復原本的氣氛。

不久,我離開山上的麻場,調去湖邊建新場,不再有機會常去茅草屋。考上大學後,我回山上和場裡的知青告別,也向跛子父女告別。跛子似乎忘了過去的不快,留我下來吃飯。丫兒躲在灶屋裡,不多時竟做出了滿滿的一桌菜:清燉的斑鳩,油炸的臘兔子,紅燒的白麵……跛子倒了三杯酒,端了一杯給丫兒:“你也喝一杯吧,給你曙光哥送行!”說著又和我舉杯碰了一下:“我早看出你是幹大事的!記得幹大事的人別損陰德!”

前幾年,我回過一次山上,知青場已被拆掉了,站在水庫邊瞭望當年的茅草屋,也已經蹤影全無。趙跛子或許已經作古,那丫兒呢?那個扎一對羊角辮、撲閃兩隻水靈大眼的丫兒!

……

圖片選自網絡

老愚丨樊家铺纪事

龔曙光,湖南澧縣人。筆名毛子、老愚。作家,文學評論家,出版家,媒體人。出版管理學、文學論著多種,在《人民文學》《十月》《花城》等期刊發表文學作品逾50萬字。2018年7月,出版漫憶時光散文集《日子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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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 制:王雁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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