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志怪故事1046(玉鉤記)

玉鉤記

螢窗異草

清朝初年,山東臨淄有個叫王友直年輕人,憑一手出神入化的樗蒲,在賭桌上贏下了百萬家產,鉅額財富。他深明“見好就收”的道理,年紀輕輕,便洗手退隱,從此書劍為伴,遨遊江湖,有不平之事,則扶危解困,結交遍天下,人稱其有東漢豪俠杜季良之風。

這年夏天,王友直欲往閩越一帶遊玩訪友,舟次洞庭湖,忽遇大風,被迫停泊靠岸。是夜,秉燭獨坐,好生無聊,忽聞鄰舟隱隱傳來骰子擲在瓷碗裡的聲音。雖然隔得遠了,聲音不大,但他浸淫此道多年,這種聲音也不知聽過幾千幾萬遍,倍感親切。

正想著過去瞧瞧,卻見艙門進來兩個青衣小童,躬身施禮道:“長夜無聊,敝主人冒昧,敬請先生枉駕一敘,共破寂寥”。王友直問道:“請問尊上是哪位?可認得在下?”兩小童不答,只推說一見便知。王友直聽到骰子聲,早就從手指頭癢到了心坎兒裡,恨不得馬上下場玩幾局,正好人家殷勤來請,哪有不去的道理。

出了船艙,四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卻不見小童掌燈,就在黑暗裡前行。兩小童行走甚速,彷彿全不受黑暗影響。王友直心道奇怪,他睜眼如盲,到後來全靠小童伸手扶著走路。

行了良久,陡然眼前一亮,前方燈火熒煌,原來是座大宅邸。走到近處,但見高門闊戶,棟宇巍峨,裡面擲骰子聲大作。大門啟處,走出四人,打扮如同廟裡或者畫上的神仙,小童道:“這四位就是敝主人 。”那四人見了王友直,都異常歡喜,拱手道:“承蒙先生光臨。萍水相逢,願與先生為一宵之聚,勿疑為幸。”王友直看看地上,見四人連影子也沒有,知道此輩非妖即仙,但他闖蕩江湖,素來膽大,又給勾起的賭癮,夷然不懼,心想便是妖窟也闖了。

當下四個主人延請王友直入內落座,只見陳設華麗精雅,以他家產之殷,見聞之廣,這番也是從未見過,忍不住好奇,終於問起四人的來歷。其中一人道:“實不相瞞,在下是鄱陽湖湖神,這三位也是五湖首神,因來洞庭朝會盟主,有幸與君相逢。素聞君豪俠之名,造次相邀。”王友直愕然,自己在賭局上會過天下高手,可從沒想過跟神仙對局。那四個湖神賭癮很大,一直興高采烈的,交代完場面話,迫不及待安排開賭。

王友直雖久疏戰陣,然而畢竟國手級別,賭到五更天,已贏了四個神仙十幾萬銀子。太湖湖神輸急了眼,大呼道:“取我玉鉤來!”僕人獻上一隻盒子,打開盒蓋,登時滿室光華,王友直斜睨之,見盒中放著一枚玉鉤,長尺許,形如倒垂之蓮,流光晶瑩,知道是件異寶。太湖神將玉鉤往桌子上一放,叫道:“此為無價之寶,這局就以此為資,咱們賭一把大的!”王友直答應了,然而這次手風不順,竟然把一夜贏來的十幾萬銀子一把輸光。自出道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的大敗,這怎能甘心,於是道:“在下船上帶著萬兩銀錢,請為賭資,再與仙長賭一次這玉鉤。”四個湖神大約覺得,畢竟請了人家來玩,人家贏了一夜也沒說什麼,自己贏了一把就不玩,有點不夠意思。

於是再開一局,王友直抖擻精神,擲出六枚骰子全紅的天牌,大獲全勝,老實不客氣的抄起玉鉤,笑道:“多謝仙長饋贈,其餘的金錢,在下就不要了。”告辭離開,撇下四個愁眉苦臉的湖神。

出了門,兩個青衣童子又來相送,回到自己舟上,二童道:“先生所得玉鉤乃是至寶,若走苕溪水路,請先生當心莫被玉鏡夫人奪了去。”那苕溪是太湖一條重要支流,是此番必經之地,什麼玉鏡夫人卻沒聽說過,難道左近出了水盜?待要問時,兩童子已不見蹤影。

王友直有些不以為然,心想那四位湖神真是小家子氣,輸便輸了,還故意使壞,教童子說這些危言聳聽的話。

延長江順流而下,不一日,來到浙江境內,舟行苕溪,他想起童子警告,還是珍重藏好玉鉤。到了晚上,一個疏神,玉鉤居然不翼而飛,哪裡都找不到了。王友直大怒,詢問舟子。那舟子慣行這片水路,道:“強盜是沒有的,只是前面不遠有個水仙祠,凡有帶著寶物經過的客人,往往會有丟失,這是本地一奇。”王友直怒火沖天,心道,什麼直娘賊水仙,老子倒要會會。命舟子楫到祠堂前,破門直入,抬頭望見一尊女神像,冠翡翠,衣雲霓,雖是泥塑,掩不住如真似幻的絕世容顏,王友直一呆,登時氣消了大半。又見神像之下立一石碑,文字漫漶不能辨認,只有“玉鏡”二字可識。他向女神長揖,道:“尊神在此享受奉祀,本應保境安民,護衛行人,禁絕兇暴才是。然則尊神貪圖在下寶物,恐怕有違正直之道。咱們打個商量,這枚玉鉤,是在下賭桌上贏來,尊神當真稀罕,不如屈尊賭一把。倘若你勝了,自當奉上,絕無異言。否則,必訴於天帝,砸了你的塑像,燒了你的廟,請好自為之!”言迄,就地睡倒。

睡到中夜,忽有人踢他,只見眼前立著個丫鬟打扮的少女,容貌絕美,一臉促狹的笑道:“喂!你怎麼還睡!夫人大發脾氣,要來捉你呢。”王友直兀自迷糊,這誰啊,道:“什……什麼夫人?”少女嘴巴向神像一努,道:“我家玉鏡夫人啊。”王友直慢慢站起身來,整整衣服,道:“呵呵,來得好,在下正想問問夫人,幹什麼偷我的東西呢。”

少女抿著嘴笑,在前引導,轉過神像,往牆上一推,開了一道暗門,黑漆漆的通往地下。王友直心道古怪,卻也一無所懼。那地道曲曲折折,也不知轉了多少彎,豁然開朗,好大一座廳堂,金碧輝煌,輕紗連雲,羅幔委地,四周站著幾十個侍女,皆國色。見王友直進來,有侍女通報道:“偷鉤賊來啦!”王友直大怒,喝道:“究竟誰是賊了!”話音剛落,一個聲音在紗簾內響起,嚶嚀道:“你這人好生無賴!此寶在我宮中多年,洛水、漢江女神均所熟稔。數月前忽然不見,直到昨天才自行飛回。不是你偷去了,還能有誰?虧你口口聲聲說是自己的東西,也不害臊,還在這兒大聲嚷嚷。”王友直不服,叫道:“這明明是我用一船之資跟太湖湖神對賭贏來的,不信你去對質,我看你才是無賴!”言才出口,方覺唐突佳人,不免有些後悔。見四周侍女皆有怒色,而那簾後女子卻默不作聲。

過了半晌,女子又輕輕道:“你日間說,要憑博戲與我決勝負,定這玉鉤歸屬,可是有的?”王友直朗聲道:“不錯,正是這樣。”女子道:“既如此,我便與你賭一局骰子,如何?”擲骰子是樗蒲的基本功,棋子能走多少步,全看擲出什麼花色來。唐代骰子粗簡,只有正反兩面,有兩種花色。清朝的時候,骰子已經跟今天的相仿,六面、六點。王友直自負神技,問道:“倘若姑娘輸了,卻又如何?”女子道:“我若輸了,自然許你拿走玉鉤。”王友直又不高興了:“這是什麼話,那玉鉤本來就是我的,你偷走了賴著不還,怎麼現在居然拿來作賭資?這不是拿我的東西跟我賭嗎,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簾內女子沉思片刻,道:“也好,博戲,我素來是精通的,隨你所欲吧,你說說看,你想要什麼?”王友直改顏拜謝,他滿腔怒火的進來,只想著把玉鉤討要回去,一時間卻不知該要什麼好。

簾內女子聽不到回答,又問了一遍,聲音既軟且柔。王友直聽著這酥酥的聲音,想起那尊女神塑像,當真生平未見這般女子,心中一動,囁嚅道:“這、這個,在下有一言唐突,請勿見怒。在下交遊天下,所見風景,全不及姑娘萬一。倘若僥倖得勝,願金屋貯玉人,再無所欲。”那女子顯然沒想到這人居然開口求婚,輕呼一聲,四周侍女齊聲喝罵:“大膽狂徒!敢出言不遜!”王友直笑嘻嘻的,也不搭腔。簾內女子忽然道:“此中或有夙緣,妹妹們不必惱怒。”侍女們住口不罵,一個個怒目而視。那女子又道:“我既有言在先,一切憑君,那便如君所願。倘若你輸了,可不許抵賴。”王友直笑道:“這個自然。”

於是女子命捲起鈿簾,請王友直入內。王雖見塑像在前,又見諸絕色侍女、聽到女子天籟之音在後,乍看到其真容,還是呆若木雞,只覺得全身毛孔血管都在震動,胸腔好似急劇膨脹,腦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個聲音:“世上竟有這般容顏!”

那女子靦腆一笑,請王友直坐了,取出玉鉤置案上,又命侍女取了兩枚骰子,道:“一點為月,四點為星,各擲三次,需三次皆然才算勝。倘若你輸了,不但玉鉤不還,還要問你褻瀆之罪。”

這規則簡單,就是兩枚骰子,一枚擲成一點,一枚擲成四點即可。但連續三把都擲的一樣,幾率相當小。

王友直賭場上得多了,閱人無數,一向灑脫,方才震驚此時全盤收起,打起精神,道:“姑娘是主,請先擲。”女子將骰子捧在手心,往玉盤中一擲,只見她肌膚如玉,玉比肌膚,竟分不出哪是纖纖玉手,哪是羊脂玉盤。嘩啦一聲,骰子落盤,四周侍女全圍了上來,大聲聒噪。第一把,女子果然擲出一個四點、一個一點,眾侍女高聲歡呼。王友直笑道:“好手氣。”女子再擲一次,依然全中,王友直臉上變色,心中暗恨自己大意,這女子既然肯爽快對賭,必然是此道高手,剛才應該要求加些難度才是。眼看女子擲出第三把,一枚落定,一點朝上,是個“月”,另一枚兀自滴溜溜轉著,眾侍女齊呼:“四!”王友直卻忽然大呼:“六!”那骰子轉勢消盡,果然是個六點,這一把,卻是女子擲輸了。

王友直看向女子,見她嬌羞無限,而額頭已急出細汗來,暗暗好笑,神仙也這般害羞,這般著急麼。他接過骰子,志滿氣盈,彷彿萬里河山都握在手上一般,從容三擲,全部命中,乃鼓掌大笑道:“星將從月,看來此中真有夙緣!”笑嘻嘻的站起身來,捱到女子身邊坐下,那女子登時大羞。

眾侍女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女子道:“我因一念之貪,墮入欲界(佛教三界,欲界色界無色界,欲界眾生均有慾望),今將從郎君去,不能再掌管此處了。你們稟明昊天,請再派神仙來此管理便了,不可誤事。”眾侍女皆哭泣。

女子乖乖的攜王友直手出了廳堂,回到女仙祠,道:“妾不敢見他人,恐招疑怪。請君先回舟上,見泊舟處有一片圓石,光如鏡、白如玉,那就是妾身。君可置之床頭,至夜妾自來陪伴,絕不相負。”又將玉鉤交給他,王友直還想問句話,突然背上給拍了一掌,他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原來還是睡在女仙祠的地上。只見花影西斜,夕陽將下,急急忙回到停舟所在,果然見舟底有一片圓石,形如玉鏡,鄭重放在床上。

當晚,剛剛躺下,幽香襲鼻,只見玉鏡姑娘俏生生站在床前,十根蔥指絞在一起,臻首低垂,羞態可掬,輕輕道:“輸身者至矣”

王友直全身都酥了,當晚小舟化作仙界,二人極盡繾綣。歇息之間,王友直問起玉鉤來歷,玉鏡姑娘嗤的一笑,道:“是你的寶物,怎麼倒問起我來?”兩人調笑一會,玉鏡姑娘道:“夫君前生與妾實為姐妹,夫君是霅[zhà]溪之主,妾是苕溪之神。二十多年前的仲春,姐姐…嘻嘻,夫君往大海遊玩,邂逅南海龍王的小王子,你們一見鍾情,竟在海底水宅作了夫妻之事。那小王子血氣方剛,龍精未馴,愛的發了性,惹起滔天海嘯,淹死無數生靈。太湖神上表彈劾,九天震怒,你二人皆被雷火焚身而死,元神轉世,你的肉身卻煉化成了這枚玉鉤,給太湖神得了去。那太湖、洞庭等湖神均好賭,夫君賭術名滿天下,他們忍不住想跟你交手,又被你完璧贏回,可見真是命數使然。”王友直瞧著玉鉤,怎麼也不相信這東西竟是自己的肉身,還是個女兒身。玉鏡姑娘起身將玉鉤掛在帷帳裡,請王友直離遠了看,氤氳之間,果然是個絕代佳人,走近一看,仍是玉鉤。自此一鏡一鉤,朝夕在側。

這般神仙日子,不知過了多久。忽一日,玉鏡姑娘道:“鄱陽湖神已向天帝申奏,保君為越溪之神,君陽壽不長了。”次日王友直果然病倒,他也不加治療,很快病死。死後,侍從遵照遺囑,以玉鉤、玉鏡隨葬,葬在了越溪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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