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爺乖,快喝了這碗藥,我包你體壯、心甜、美百年!」

透窗而入的幽暗天光裡,殘困難受的葉鳳歌視物艱難,瞧著傅凜的身形輪廓都覺模糊。

可他那眼神卻極為醒目,全無面對旁人時那種冷冰冰的芒刺,沒有皮裡陽秋的算計,唯見毫無保留的示弱哀求。

傅凜似乎已有好一陣子沒再露出過這般脆弱的模樣了。

葉鳳歌覺著自己的胸腔內似有什麼東西吸飽了水氣,痠軟到揪疼。

以往作為侍藥者時,她揹負著那輕易不可對人言的師門任務,全身心都專注地看著傅凜,忠實而盡職地旁觀、記錄著傅凜這些年來樁樁件件的心緒起伏,鉅細靡遺。

也正因她滿心滿眼都只顧看著傅凜,反倒忽略了要正視自己的內心。

這幾個月來,得了師父的諒解卸下了侍藥者的責任,又有傅凜有意無意的縱容,她心裡被冷落多年的葉鳳歌漸漸浮出了水面,在面對傅凜時有了越來越多來回反覆的糾結心事,喜怒無常、患得患失。

越來越不像以往那個葉鳳歌了。

她抿緊了唇,扭頭將泛起薄薄淚意的雙眼投向別處,喉間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是她疏忽大意了。

今日她只顧著難受自憐,心中一團亂麻之下轉身走人,全然忘記了傅凜骨子裡是多麼敏而不安。

“才多大點事,竟逼得咱們五爺都用上‘求’字了?”她盡力揚起唇角,想讓自己的嗓音在暗夜中聽起來是輕鬆帶笑的,“行吧。想讓我怎麼哄你?”

她這樣大方的讓步傅凜的嗓音揚起淡淡道:“你就、就收留我在你這裡睡……”

許是怕她覺得這要求裡隱含著非分企圖,他頓了頓後,像是保證什麼似地強調:“兩個時辰就行,像……小時候那樣。可以嗎?”

小時候啊……

“五爺乖,快喝了這碗藥,我包你體壯、心甜、美百年!”

葉鳳歌感慨地眨了眨淚眼,唇畔輕揚,於幽暗中探出手去,摸索著牽住傅凜冰涼的指尖。

“好。”

“外頭風大,我手太涼了,”傅凜戀戀不捨地將冰涼指尖從她溫熱柔軟的掌心輕輕抽離,自覺地改牽住她的衣袖,“這樣就好。”

葉鳳歌輕聲笑笑,任由他牽著自己的衣袖,背過身去將他拖在身後,舉步往屏風後頭走去。

傅凜像一隻被馴服的小狼崽子,長腿極為剋制地配合著她的步幅,亦步亦趨地緊隨其後。

****

既傅凜說是“像小時候那樣”,葉鳳歌便就沒覺得有什麼彆扭為難,當真像早年傅凜還小時那般,將他趕到床榻上,由得他縮進了自己捂了一晚上的熱被窩。

葉鳳歌懶得點燈,站在床頭摸索著將傅凜先前披在身上的大氅收到一旁的立架上,又端了雕花圓凳過來放在床畔。

“你拿凳子做什麼?”傅凜嘀咕著就要坐起身。

冬夜天寒,葉鳳歌怕他胡亂動彈要惹著寒氣,趕忙將他拍回去躺好,順勢彎腰伸手按住被角:“睡你的大頭覺!再亂動,打斷腿。”

傅凜執拗地望著她:“你想坐在床邊趴著睡?那不行。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睏意捲土重來,葉鳳歌忍不住在幽暗中隱了個小呵欠。

“這房裡只有一床被子。”

清蘆這宅子平常就幾個在米鋪做事的姑娘小子住,許多東西自沒有桐山宅中那般齊全方便。

床鋪是來的那天碧珠帶著阿嬈給臨時收拾出來的,只有枕頭一個、棉被一床,房中櫃子裡又空空如也,並無備用的枕頭棉被。

“只有……一床被子啊?”傅凜的聲音越來越小,隱隱壓著不想被發現的暗喜,“那就、就一起……又不是沒蓋一床被子睡過……”

葉鳳歌忍無可忍地照著他腦門上拍了一記,清脆響亮。

“那能一樣麼?!”

小時候傅凜只要天一黑就猶如驚弓之鳥,即便睏倦至極時勉強睡著片刻,很快又會被噩夢驚醒,哭到沒聲,只會抽著氣發抖。

葉鳳歌瞧著不忍,便時常在他的央求下抱著他一道裹在被子裡坐上大半夜。待到天麻麻亮時傅凜睡沉,她便趕在眾人沒起之前悄悄回自己的房裡去。

那時傅凜年紀小,身形又比同齡孩子長得慢許多,加之葉鳳歌也本著醫者之心看待他,只覺他是個弱小無助可憐需要關懷呵護的小可憐,因此雖明知若是被旁人瞧見,總歸不太妥當,卻還是這樣慣著他。

今時不同往日,傅凜已近是個高高長長的玉面兒郎,兩人之間又互生情意,葉鳳歌沒法再自欺欺人地當真拿對待小孩子的心情對待他,自不免就生出些忸怩的羞赧。

“一樣的,”傅凜犟嘴,“上回我高熱迷糊時,你不也……”

“閉嘴!”提起他上回的高熱迷糊,葉鳳歌羞恥加倍,整個人燙得宛如即將炸膛的火炮,“那是你迷迷糊糊時非拖著我一起睡,我才沒有……”

“你上不上來的?”傅凜輕輕哼了一聲,半真半假地威脅道,“再不上來,我就要喊人了啊。”

“什麼?”葉鳳歌覺得自己腦子不夠使了。

話本子裡的“受害者們”說起這句話的場景,通常不都是“別過來,再過來我就喊人了”這樣的嗎?

“我叫人再拿一床被子來啊。”傅凜的聲音似在偷笑。

“多謝,不必。”

“五爺乖,快喝了這碗藥,我包你體壯、心甜、美百年!”

葉鳳歌磨了磨牙,恨恨丟開先前隨手披在身上的外袍,不情不願地上了床榻,將小半被子捲過來躺下。

旁人知曉他們二人兩情相悅是一回事,大半夜被人圍觀“五爺摸進了鳳姐兒房裡”又是另一回事。

****

由於只有一個枕頭,葉鳳歌索性將後腦勺擱在了枕頭邊。

傅凜卻不依不饒地攔腰將她撈了過去,非要與她分享同一個枕頭才行。

相持糾纏一小會兒後,葉鳳歌也沒了力氣,只能順了他的意,兩顆腦袋挨著擠在同個枕頭上。

被窩本就是捂暖的,此刻被中二人又親密相偎,兩份體溫來回迭遞,使棉被之下的熱度持續攀升。

冬夜裡暖烘烘的被窩,柔軟的枕頭,實在是助眠佳品。

葉鳳歌眼皮漸漸趨於沉重,強忍呵欠,口齒含糊地軟聲道:“你乖乖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著了。”

“你還沒哄,”傅凜側過身,額角抵著她的鬢邊輕輕蹭了蹭,撒嬌似的,“小時候你都會同我說說話的。”

葉鳳歌笑著略掀了眼睫,虛著眼兒覷著一室幽暗裡那雙格外明亮的眼睛。

“想說什麼?”

傅凜愈發貼近她些,小小聲聲地問:“你今日是生氣了嗎?”

仰躺在枕間的葉鳳歌緩緩閉上眼,強令自己忽視頰邊那道灼人的熱息。

“沒生氣的,只是在想些事情。”

“想了什麼事?”傅凜偷偷探出長臂越過她的腰身,將她圈住。

“別動手動腳啊,”葉鳳歌並未睜眼,只是淡淡出言警告,“小時候可沒這一項。”

既被察覺,傅凜便豁出去了,大大方方將她摟住,毛茸茸腦袋湊到她頰盤,鼻尖在她柔嫩的側臉上輕輕摩挲。

“小時候都是你抱著我,如今換我抱著你。這是有情有義的報恩,你千萬不能拒絕。”

“奸商的歪理。”葉鳳歌唇角噙笑,偏頭躲開。

“好吧,既你不肯講你的心事,那等你什麼時候想說了,一定要告訴我,”傅凜讓步,繼而又興致勃勃地提議,“這會兒就換我來給你講今日我與孔明鈺說的事吧。”

葉鳳歌周身一僵,像是三伏天被投進冰窖,霎時動彈不得。

察覺她這突如其來的僵直,傅凜忙問道:“怎麼了?”

葉鳳歌雙目緊閉,強忍滿心酸澀,勉強扯了扯唇角,艱難地從嗓子裡擠出輕啞柔聲:“晚飯時你已經說過了,還要再講一遍嗎?我可能……聽不太懂。”

她記得晚飯時,傅凜提到與孔明鈺談及的話題之一。

——通常解決火炮炸膛的問都採用加厚炮管這個法子,可此法費時耗材,其實完全可以建議少府考慮用鐵模鑄造炮管並對炮膛內進行拋光。

坦白說,她想破頭也不明白,大活人怎麼鑽到炮膛裡去拋光。

她知道只要她問一句,傅凜定會詳詳細細地解釋給她聽。

可她瞧著傅凜神采飛揚、勝券在握的模樣,就知道下午孔明鈺與傅凜在書房談話的兩個多時辰裡,一定從未問過這麼蠢的問題。

那個常年在小工坊裡孤獨嘗試各種可能的傅小五,終於遇到了和他有同樣翅膀的夥伴。

其實是可喜可賀的事,但是……

一顆委屈又無措的淚珠自葉鳳歌眼角悄悄滑落。

黑暗中,傅凜並未瞧見這顆淚珠。

他兀自摟緊了葉鳳歌,在她耳畔委屈告狀:“她說,外間傳聞傅五爺雖體弱多病,卻心狠手辣——這事你可別推說你聽不懂。”

這個話題倒是很出乎葉鳳歌的意料,讓她忍不住破涕為笑,噗嗤出聲。

“傅五爺不慣是個冷著臉目空一切的麼,幾時也會在意旁人指戳了?”

“誰在意旁人了?”傅凜噙笑在將臉埋在她鬢邊一通亂蹭,“我是在苦惱。”

“苦惱什麼?”

“以往我從不在意旁人如何評價,也並不那麼在乎自己能活多久,可如今,我很希望自己能長命百歲。”

傅凜在葉鳳歌的發燙的耳廓上落下珍而重之地一記輕吻。

“希望自己能長長久久、康康健健地陪在你身邊,也希望所有人都羨慕你有一個哪兒哪兒都好的好夫婿。”

葉鳳歌仍是閉著雙眼,嬌軀卻隱隱輕顫。

“我的鳳歌得是個最好的兒郎才配得上,不能害你被人笑話挑了個‘體弱多病卻心狠手辣’的傢伙,”他在葉鳳歌耳畔沉聲嘀咕道,“你說,我該怎麼改呢?”

靜默片刻後,葉鳳歌終於緩緩睜開眼,扭頭與他對視。

冬夜月下,幽暗室內,柔暖帳間,枕上有四目相交。

“五爺乖,快喝了這碗藥,我包你體壯、心甜、美百年!”

兩對晶燦燦的眸子裡有同樣柔軟澄澈的瀲灩;近在咫尺的兩道呼吸輕柔地絞纏在一起,於無聲處開出蜜意清甜的情荳。

“也不必怎麼改,只要你別在喝藥時作天作地出些么蛾子,”葉鳳歌笑得眉眼彎彎,柔唇也彎彎,“我包你體壯、心甜、美百年。”

傅凜靜靜凝著她,一瞬不瞬。

葉鳳歌被他灼熱專注的目光看得渾身發燙,羞赧倉皇地顫了顫輕垂的眼睫,兇巴巴問道:“眼睛瞪那麼大,還想不想睡的?睜眼等天亮呢?”

“不是,我是想說,”傅凜有些睏倦地打了個小呵欠,頗為委屈地輕嚷,“那你倒是包啊!光會說,也不給個準話,到底幾時成親啊?”

“回桐山再說,”葉鳳歌沒好氣地抬手捂住他的眼,輕輕笑道,“這會兒既覺得困了,那就趕緊閉上眼,興許很快就睡著的。”

傅凜聽話的閉眼,口中卻還在嘰嘰咕咕索討著額外的疼愛:“我今日沒有喝到糖水,心裡苦。”

“又想做什麼壞事?”葉鳳歌警惕地就要往後縮。

哪知他明明閉著眼,倏地一低頭,卻就準確地吻上了她的唇。

他對葉鳳歌向來是有諾必踐的,是以此刻只能強行忍住心頭的綺念野望,只一觸即離。

先才說了請她收留睡一會兒,還特意強調了“和小時候一樣”——

小時候可沒這一項,會被打成肉餅的。

“嗯,不苦了,”他做賊心虛地翻身面向裡頭,背對著葉鳳歌,“我睡了,你也快睡吧。”

黑暗中,他的舌尖悄悄探出來,輕舐了自己薄唇上沾染的蜜味。

比糖水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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