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愛情:朝鮮花月夜

一九五三年,朝鮮龍鳳裡。一條清澈的小溪依山而過,半山坡上的一孔防空洞,是三十九軍立功報社的辦公室兼男同志宿舍。我的“女兵宿舍”則在比報社更高一點的山坡上;一孔小小的防空洞,洞的一半用圓木搭成一鋪“炕”,大小正好睡三個人。我在近門處,其他兩位是報社印刷廠的排字工小劉和小李。洞的另一半也正好夠三個人轉身。我記不清洞門的模樣了,但肯定是有門的,否則三個女孩子孤零零地睡在前後無靠的防空洞裡,是很不安全的。我一生中住過的新房子有限,但這孔防空洞絕對算一處。我們住進去時它剛挖好不久,土潮,圓木也潮。我每天把它打掃得乾乾淨淨,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就在這散發著松木芳香的小“洞”裡,我度過了在朝鮮後期的百餘個日日夜夜(一九五三年的二月至五月)。

朝鮮的春天比東北溫暖溼潤。記憶中的龍鳳裡除了志願軍的防空洞,幾乎不見人煙;但老百姓還是有的,因為我們曾經把包得多了的餃子(一九五三年初,志願軍的伙食明顯改善,春節前後把白麵和肉餡發到各班自己包餃子)、打得多了的飯菜送給山下的“阿媽妮”(朝鮮語大媽)。山下清澈的溪水旁開滿了各色的杜鵑花(朝鮮叫它金達萊),有時溪邊的小路上會走過一隊朝鮮人民軍女兵,她們的軍裝挺括、合體,多半還唱著歌,有的手中擎著不知從哪兒攀折來的花枝。春風親吻著她們的長髮,掀動她們的軍裝衣襬。我站在半山坡上目送著她們,不禁想道:好一幅美麗的圖畫,名字就叫《女兵的春天》吧。

朝鮮的春天是屬於朝鮮女兵、朝鮮人民的。也是屬於數以百萬計的志願軍戰士的,包括洋兄和我。

洋兄當時任三十九軍參謀長。司令部所在的小山窪距我們政治部的駐地約有八里。他的辦公室兼宿舍是一處半山坡上的防空洞。這個防空洞和一般防空洞的不同之處在於:它的牆用木板拼成(不像我們防空洞的牆是裸露著的圓木),而且它分裡外間,裡間有木炕,外間有一張巨大的辦公桌,牆上用圖釘釘著大幅的作戰地圖,辦公桌上蒙著一塊質量極好的墨綠色呢子,這是祖國人民慰問團贈送的禮品,現在是他的防空洞裡最奢侈的佈置。他在這張桌子上標圖、辦公,給我寫信。

我們是二月從溫井轉移到龍鳳裡的。這時距離我和洋兄第二次見面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十四日)已有兩月。自打分配到立功報社上班以後,我每天享受著從“敵人心臟”(指香港地下工作的環境)返回“母親懷抱”的幸福,採訪編寫英模們的事蹟,審閱戰士們的投稿,編輯報紙的第四版。可是洋兄就和我不一樣了。申請結婚的報告第一次打上去未獲批准,志政提出要派人到廣州組織再做調查。實際上,自從我調到志願軍以後,他就承受著部分上級和同級的不贊同和不理解,群眾中也有些議論。可是,這些他都獨自默默地承受,不讓我知道。志願軍政治部派人調查前,志司的首長曾把他召去,語重心長地問過他:“莫非她是九天仙女?真的非她不娶?”他堅定地回答說:“是。”那位首長——志願軍副司令員鄧華笑了,笑的含義是惋惜他的執迷不悟?還是嘉許他的一往情深?今天都不得而知了。但從當年洋兄轉述時的感情來體味,老首長的問話和笑意都充滿了對一員戰將的關愛之情,顯示出一名軍事指揮員特有的對愛情的理解。也許還有隱隱的擔心?憑著直感,他已預見這樁婚姻會對汪洋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在洋兄承受著工作和婚戀雙重壓力的同時,我也在經受著一些意想不到的鍛鍊和考驗。這裡說的不是美國飛機的轟炸,也不是部隊生活的艱苦(可以說,這些考驗我都很好地通過了)。當時我二十三歲,從中山大學文學院中文系畢業後,調香港做三年地下工作,包括擔任《香港學生》的編輯工作。但我調入志願軍時,原單位(華南局港澳工委)沒給我定級,也沒給我做組織鑑定和工作鑑定。部隊接納我時,問我什麼級別,我在全國解放前就調到香港,對級別毫無概念,便回答說:就填戰士吧。我以成為一名志願軍戰士感到由衷的自豪。就這樣,我是從戰士級別,每月拿六萬元舊幣的津貼費(相當於現在的六元)開始我的部隊工作的。這些我自己毫不在意的不公,卻成為部隊從上到下對我的“定位”的依據。我是全報社級別最低的,偏偏我又毫不知趣地、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關心身邊的每一個同志。我每天清掃防空洞的地面,因為報社的同志有隨手扔紙團,隨地吐瓜子皮兒的習慣。我覺察不出大家的不滿和尷尬,卻又記住了生病的同志服藥的時間,到時提醒他該吃藥了。終於同志們忍無可忍了,在一次生活會上一致“發難”,指出我虛偽、可怕。我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率先檢討自己缺乏鍛鍊,改造得不好。說到關心人,我實在想不出和改造不好有什麼關聯,我在抗日戰爭的烽火中長大,學會了同仇敵愾,關心同學。尤其在大學的學生運動中,學會了團結群眾、依靠群眾,當然首先得關心群眾。可是,我不能在這種場合訴說自己不以為意、別人卻認為是光榮的歷史,便說:可能我在家裡是大姐姐,關心弟弟妹妹們成了習慣。沒想這一解釋更加引發了眾怒,大家紛紛不屑地說:誰是你的弟弟妹妹?!此事過後不久,班長替大家領鞋回來,七雙鞋中有一雙球鞋,其餘都是解放鞋。大家看了看說:這雙球鞋是三十六號的,沒人能穿。我正好穿三十六號鞋,便說:我能穿。這一條馬上又成了生活會中的我的“罪狀”——說我搶挑好鞋。我既無法檢討,更無法解釋。我當時的實際情況是,只要是部隊發的東西,我都特別高興,也特別珍惜,認為這是組織和人民對戰士的供給。原有香港生活中的一切,我一直都認為是“勉從虎穴暫棲身”的服裝和道具(包括灰鼠皮大衣、湘繡旗袍、鑽石首飾等),況且現在都已棄之如敝屣,當然包括那些高檔的鞋。我如何會在這兒去和同志們搶一雙球鞋呢?而且剛到部隊的我,根本不知道球鞋比解放鞋高級這一說。我只能默默地鞭策自己好好改造,儘快地適應新的生活。由於我坦蕩的天性,加上堅信終於會得到同志們的理解,我真做到了不把這些放在心上,仍然歡快如初,只是不敢過於關心大家了。沒想到我自以為的退步,竟在不久後的生活會上,被同志們認為是進步。惶惑之餘,可憐我終究還是什麼也沒明白。就在這以後不久,發生了這麼一件事:當時部隊的情況是,如果首長的戀愛對象也在部隊的話,都是女方去見首長,沒有首長來看女方的先例。而我們,由於我不願多去他那兒會面(理由記不太清了,但工作第一的信條應該是主要的),洋兄便多次地跑來報社看我。這令我有些不安起來。因為那時部隊對幹部的戀愛婚姻還延續著“二五—八—團”的規定,即必須年滿二十五歲、八年軍齡、團級幹部才可戀愛結婚。而當時報社所有的男同志都還沒夠這個條件。我擔心我和洋兄的這些交往會給他們帶來影響,於是一次談心中,我向報社唯一的(除我之外)一位女同志說了我的擔心。問她:據她的瞭解,會不會有不好的影響?我當然還再三叮囑她不能把這話告訴別人,可她第二天馬上告訴了那些男同志,而且告訴時去掉了我對同志的關心,去掉了我的擔心和善意,光強調了那些最最傷害男性自尊心的部分。晚上生活會上的氣氛可想而知。我根本不能聲辯,男同志們的眼睛都紅著,質問我: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把我們看成什麼了?我知道自己犯了一個無法挽回更無法申辯的錯誤,戳到了大家一個特別敏感又非常微妙的痛處。“哪個男子不善鍾情?哪個少女不善懷春?”何況那些男同志還都比我年長。他們為了戰爭的勝利,正默默地、理性地剋制著對婚戀的渴求,遵守著部隊的政策規定。而我卻愚蠢地去戳痛他們!何況他們自認為並未受到我擔心的那種影響。即使我出自善意,即使我對大家充滿關愛,也無法原諒自己。

過後我的處境也可想而知。周圍的壓力和陰霾也更為濃重了。我不得不開始冷靜地審視自己,審視和洋兄的關係。其實我剛到部隊就感覺到了:洋兄是部隊這塊沃土培植起來的大樹,根深葉茂。他的英勇善戰,他的英雄業績,受到大家的推崇寵愛。他說錯話也罷,有點小毛病也罷,大家都會採取包容和理解的態度,甚至為他辯解。而我呢,雖說也經過解放戰爭第二戰線的鍛鍊,可畢竟誰也不瞭解我的過去,加上調來時組織沒給我任何鑑定,又是從香港直接調來,又是出身不好,又是……這時就像一株連根拔起的無名小花,從隱蔽戰線(不能明講,我也從未宣揚)加入到了全國人民都景仰熱愛的志願軍部隊裡,其礙眼是可想而知的。有人沒見我時,背地裡叫我香港小姐;見我之後,又因為我與他想象中的香港小姐毫不一樣而頗感失望。我的艱苦樸素,我的忘我工作,我的關心同志,不但不為人稱道,反而被有些人視為虛偽,感到可怕。加上洋兄太優秀,一直是部隊未婚女同志的夢中情人,個別已婚的也對他痴迷不已。我的不受歡迎更是可想而知了。比如有一次(在集體宿舍)午睡時接到通知:下午洋兄要作報告。有位女同志就當著我的面在床上來了個鯉魚打挺,大叫:“五號(軍參謀長在軍內的排號)作報告,我要穿新襪子去聽!”這些都是我以前壓根兒沒想到的。逐漸地,我感到自己不是那個能勝任洋兄戀人的女孩子。更不想在這兒和那些沒經受多少鍛鍊的女孩子們爭奪愛人。洋兄太好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太大了。於是我暗下決心,趁著我剛到部隊,我們的關係還不太深,應該理智地結束這一切。

可是,每次不待我明說,哪怕只稍稍透露一點兒顧慮,洋兄便受不了了。他是真的難過。他不允許我說自己不好、配不上他。每次我的話剛一出口,他的反應便異常強烈。當時,三十九軍的任務是備戰西海岸,軍部已捱過美軍飛機的轟炸。他雖然沒進入具體的作戰,但他肩上的重任我是時時意識得到的,決不能因為戀愛而影響到戰鬥。因此,他每一煩憂,我的話頭不但不能再深入下去,還得花時間去做安撫工作。

那時美軍飛機的轟炸已經減少,白天雖常來騷擾,但夜晚還是寧靜的。山坡溪畔是一片朦朧的春花,加上每晚不同的新月、眉月、半月、圓月,該是多麼美好的屬於洋兄和我的花月夜啊。每次晚上他從軍部送我回報社,我們都享受著這樣的花月之夜。走到半道,他往往不願走了,因為再走下去就意味著快到我的防空洞,意味著分別。他會拉著我坐在草地上,依偎著,說著那些讓人心醉的話。護送他的警衛員荊雲距離我們五十米左右,也遠遠地坐下了。荊雲是一位來自黑龍江的小夥子,有一雙星眼和兩道劍眉,臉蛋紅撲撲的,既俊秀又憨厚。他雖然難以完全理解他的首長和這位來自南國的姑娘的愛情,但卻絕對忠誠地為我們傳遞著信件,傳遞著洋兄為我從國內買來的牙膏香皂和小人酥糖。他對我還時時流露出一種憐惜的感情,比如有一次他代替洋兄來看我,回去便說,周湘玟太艱苦了,她一個人在給大家燒茶爐,防空洞又賊冷賊冷的。這自然引起洋兄的擔心,下次便送來一雙厚的手套,還有一條窄窄的帆布腰帶,讓我係在軍棉襖上,防止寒風灌入。有時洋兄還告訴我:“荊雲說你挺能幹,比那個女同志強,他看到你抬木頭了。”話說回來,這樣獨特的戀愛場面只能在一九五三年的朝鮮花月夜才有,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人,洋兄和我,加上忠誠地護衛在洋兄身後的荊雲。

這樣的夜晚我們說些什麼呢?說來心酸,當時我憑著女孩子的直覺,感覺到了我們不合適。因此在這一份崇高美好的愛情面前,我一直很少感到幸福,反而常常是深深的不安,令人氣餒的自卑。他溫柔地傾訴著想念,我卻無助地訴說著不安。有一次,當志政告訴洋兄讓我重寫一份材料時,更為強烈的不安促使我在這樣的夜晚、在芬芳的草地上說出了這樣的話:

“讓我們中止我們的關係吧。”

“為什麼?”洋兄剛才還微笑著的眼睛刷地黯淡了下來。

“真的,我不夠好,配不上你……”

“我多少次表白,多少次懇求你不要這麼想了,為什麼還要這麼想?”

“我能感覺到大家的看法……”可憐我當時還只意識到本身條件的不足,比如不夠漂亮,出身不好等等,絲毫沒往政治因素方面考慮,因為我一貫引以為慰的是自己政治立場的堅定,是敵我鬥爭中的勇敢,是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質。這些並不是我自己的認定,而是經過四年學生運動、三年地下工作考驗的表現,是組織和群眾一貫對我的評價。

“大家,大家,你管大傢什麼看法?你為什麼不相信也不尊重我的看法?”他激動起來了。

我當然知道他對我的看法,因為他的看法並未超出廣州組織和群眾的看法,不同之處僅在於多了一分戀人的相知和迷戀,令我在他眼裡,超出了凡俗。“我相信你,也尊重你。我會一直把你當成一位好兄長。但是我們真的不合適。你應該找一個比我合適的,你一定可以找到的……”

沒容我再說下去,他從腰帶上拔下手槍遞給我,說:“開槍吧,朝我。”

我把槍藏到身後,含淚卻正色地說:“你冷靜一點。”

他轉身趴在草地上。

我的心其實也碎了。在大學期間,憧憬著愛情卻沒戀愛過的我,曾經和進步朋友們探討“人該擁有什麼樣的愛情?”。這樣的探討當然沒有什麼權威性的結論,而且某些進步朋友本身的婚戀實踐也令我感到失望。我心儀蘇聯小說中保爾·柯察金高尚的戀愛品質,我向往陳鐵軍、周文雍烈士的生死戀情和刑場上的婚禮,也許,是這些優秀共產黨員的傳奇影響並形成了我的婚戀觀。我有了一個堅定的信念:革命者的愛情是附麗於人類最壯麗的偉大事業的,革命者的婚戀只能有利於革命而絕不能有損於革命。現在,也包括如果自己配不上一位英雄人物時,就應該堅決地退出。

說到退出,意味著我永遠離開洋兄。洋兄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進入我心深處的追求者,那兒是沒有任何人進入過的。我敬慕英雄,我崇尚勇敢而執著的品質,我欣賞敢愛敢恨的性格,這些我都在洋兄身上集中地感受到了。相對於那些雖然品學兼優、思想進步卻燃不起愛情的火花、只能永遠做好同志的追求者,相對於那些用進步的大旗包裹自己、居高臨下、自以為非他莫屬的追求者,我確實被洋兄率真的、一往無前的追求鎮住了,我心甘情願地被俘獲。接受洋兄以後,我才知道自己的內心竟有這麼一處柔軟而隱秘的所在,那兒只有他能進入,只有他配進入。同時我也知道,這樣的愛情一生只能有一次,只能有一人。現在要由我親手結束,我有這樣的力量嗎?我自小雖然常受到父母親友稱讚,但我沒有驕嬌二氣。進入大學後,進步同學和朋友們對我有許多讚許,但我也從來沒有驕傲自滿,相反倒經常審視自己的不足,努力改造自己(那時學過整風文件)。可是,到部隊以來,周遭的目光和那些我聽不見卻能感覺到的議論,真的出乎我意料之外,也嚴重挫傷了我的自信:原來我那麼壞嗎?我明白,對我個人而言,再大的委屈我也能經得起考驗,最終讓大家瞭解我,接受我。可是對我和洋兄的關係而言,大家(首先是上級)認為的不合適,確是我應該首先考慮的關鍵。為了不影響部隊,不影響洋兄,也為了自己的尊嚴,我必須退出。

然而看到趴在草地上的洋兄,我不禁心如刀割。我輕輕地喚著他,扶起了他。雖然我當時認為他不夠冷靜,甚至不夠堅強,但是我理解他為什麼這麼痛苦。他一貫對戀愛是非常嚴肅的。他二十五歲時已夠結婚條件,但由於戰爭,主要因為他不想為結婚而結婚,不想找徒有其表的漂亮姑娘們,不想過那種庸俗的婚姻生活而遲遲沒有解決。他一九五○年三十歲時雖然只看到我一張十五歲時的照片,卻從通信中深深受到吸引,從而燃起了火一樣的愛情,發起了凌厲的攻勢。一九五一年六月,由於我的組織不同意我們交往,讓我們斷絕聯繫,我給他寫過斷交信,並且從此在大陸消失(這時我們還沒見過面)。他派警衛員小王南下廣州找我,當然找不到;又託公安系統的戰友在全國範圍內尋找,終於從華南分局找到了,但華南分局的答覆是:周湘玟本人不同意談婚戀問題(其實這是組織派我再次深入虎穴時宣佈的紀律:不得談戀愛,當然也不可能結婚——除非和組織指定的人。我也保證過,為了工作終身不嫁)。我們斷絕來往後,關心他的戰友們為他介紹過一些不錯的女孩子,比如有一位瀋陽某文藝刊物的編輯,見面後對洋兄很有好感,他卻把藏在襯衫口袋裡的我的那首詩《我等著你,你會回來的》給那位同志看,而且不再和人家約會。直到一九五二年春天,志願軍派遣歸國代表團回國,正好團長是三十九軍的軍政委李雪三同志,又正好在國內的行程有一站是廣州。他問洋兄:我到廣州去,你有什麼事嗎?洋兄的回答也很乾脆:幫我找周湘玟!李雪三同志不負所托,見到葉帥以後即刻託他尋找。葉帥通過港澳工委知道我的下落後,即令我趕回廣州見李雪三同志……洋兄就這麼千辛萬苦地找到了我,葉帥和陶鑄同志準了我的假,讓我到安東和洋兄見面。然後是我千里迢迢地從祖國南端的香港來到東北境外的朝鮮。洋兄在戰爭中的三年的苦等和苦覓,才換來今天的見面。他的一些優秀的戰友,入朝前都紛紛找對象結婚,唯獨洋兄只揣著我的幾封書信(照片還沒寄到)踏上征程。

我不應該加倍地愛他、回報他嗎?我的心在疼,我的決心在動搖,我明白,這一次的“結束”又完了。

在月下,他的眼睛是紅的。他解釋道:“你不信任我,這讓我比死還難受。”

“我信任你。”

“那為什麼不能坦然地愛?”

“我不適合。”我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對的,雖然我還不知道面前的潭水有多深,有多兇險。

“我只要你,不要別人。相信我,經過調查,部隊組織就會了解你,信任你。群眾也會了解你的。至於他們怎麼看我們的問題,你不要管。你是在和我戀愛,不是和大家。”

我多麼願意毫無保留地相信他的話,可是我的理智又告訴我:我的感覺是對的。但對著他的眼睛,我不能再說什麼。

看到我默默無語,他急了:“你知道,為了戰爭和你的工作,我們已經等了三年!我即使在戰爭中能活下來,我們好好相守的時間也就是二十年到二十五年!(大概那時人們對壽命的估計也就是五十歲——半百左右)你為什麼不珍惜?”

“我希望你幸福,找一個比我好的女孩子……”

沒容我說完,他大聲說:“三年前看到你的信,我就知道自己等的是你!找的是你!我的幸福別人給不了,你不再懷疑,不再猶豫,就是我的幸福!知道嗎?傻姑娘!”

夜深了,我們站起來,慢慢朝我的住處走去。來到防空洞的土坎下,我們該說再見了。但他緊緊地拉住了我,不讓我走開。

“再等一會兒。知道嗎?每次分別,我都害怕再見不到你。”

“不會的。”

“你不知道,你不懂。”他痛苦地說。其實我知道,三年的苦等和尋覓,令他的神經又緊張又脆弱,他常在夢裡找不到我了,又常在現實中以為我們的相聚是夢而不敢相信。他告訴過我,他不能相信我來到了朝鮮,來到了他身邊。他害怕這是夢,他害怕夢醒了。

在迷茫的月色下,我能看到他痛苦的表情。

“我懂。”我輕聲說,我以為自己是懂的。

“你要真懂,大概還得過二十年。”他無奈地搖搖頭,語氣變得溫柔起來,“但是你可以先相信我,相信自己,坦然地愛,勇敢地愛。要為我們有這樣的愛情感到幸福和驕傲。好嗎?”

我點頭答應。

“另外還得答應我,不要再在溪水裡洗頭,那樣會得病的。”他突然把話題轉向了他所認為的另一件大事。

“嗯。”我在南方每天早上洗頭。到朝鮮後有時耐不住了,便在冰涼的溪水裡洗。

“你到我那兒來,我打熱水替你洗。”他已經替我洗過不止一次了,包括教會我怎麼用較少的水把又厚又長的頭髮洗乾淨。

“好的。”

“你真的要聽話。生病不是好玩兒的。生病就意味著要把你送回國,意味著分別,你知道嗎?”

我站在土坎上,他仰視著我,月光照著他俊朗的臉,神情痛苦而又溫柔,眼裡閃耀著淚光。我想大聲地回答他:親愛的人,我相信你,我將坦然而勇敢地去愛,為我們有這樣的愛情感到幸福和驕傲!可是我想到了那些無形的壓力,那如影隨形的陰影,我幸福不起來,也說不出來。我心痛如割。我揮手讓他離去,可是他執意要看著我先進防空洞。我只好慢慢轉身,推開防空洞的門。

這樣的依依難捨,這樣的叮嚀,多少年後,不是二十年,大概是三十年,即八十年代,我覺得我懂了。五十四年後,就是現在,我真懂了。但是洋兄走了。

我非常想在朝鮮春花春月的背景下,再看一眼那個用生命去爭取勝利,並同樣用生命去獲取愛情的英雄,看到他幸福的表情。可是不無遺憾,他的痛苦要比歡樂多一些。我也非常想看到那個決意獻身革命、委身英雄的姑娘,看看她是否意識到自己的幸福。可是同樣遺憾,她的傻氣要比智慧多一些。看來他倆一生都在用痛苦贏得愛情,用傻氣救贖幸福。不是嗎,他和她的愛情寶鑑是雙面的,一面是大痛苦,一面是大幸福。

他有錯嗎?她沒有錯。

(解放軍文藝·解放軍新聞傳播中心融媒體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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