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爾德林詩中的神與神性|茨威格《與魔搏鬥的人》

荷尔德林诗中的神与神性|茨威格《与魔搏斗的人》

經常,凡人的心像高貴的

種子,睡在死寂的殼裡

直到他們的季節到來

——荷爾德林

荷尔德林诗中的神与神性|茨威格《与魔搏斗的人》

與魔搏鬥的人·詩藝的神話

預言者的山邊,

山谷和溪流敞開胸懷,

讓男兒可以看到

東方,在那裡許多的變幻讓他心動,

而從蒼穹飄墜下尊貴的形象,

神的咒語像雨點紛紛落下,

在樹林的最深處有樂聲傳來。

沒有哪一個德國詩人像荷爾德林這樣信仰過詩藝以及它的神聖來源。聽起來有些奇怪,這個溫和的、來自施瓦本的新教牧師候選人對於那些看不見的,對於諸神有一種完全古希臘的觀念,他信仰“父親以太”和命運的統治,比他的同輩諾瓦利斯和布倫坦諾對上帝的信仰還要虔誠:詩藝對他就像福音對他們,是最後的真理的發現,是醉人的秘密,是聖餅和葡萄酒,是把肉體凡胎奉獻於永恆並使之與永恆相結合的東西。即使對於歌德,詩藝也不過是生命的一部分,而對於荷爾德林卻是生之意義所在,對於歌德來說它不過是一種個人的必需,而對於荷爾德林來說卻是一種超個人的、宗教的必需。他敬畏的認為,詩藝是神的呼吸,是獨一無二的和諧,人生原始永恆的矛盾將在其中在福至心靈的時刻化解、緩和。就像以太彌合了天地之間的空間,詩將填平精神的高與低之間、神和人之間的深塹。

詩——我重複一下——對荷爾德林來說並不像對其他人那樣是生活的一種悅耳動聽的配料,是人類精神軀殼上的裝飾品,而是具有最高級的目的和意義的東西,是包容一切、塑造一切的原則:為此付出自己的一生是唯一有價值的、光榮的獻身行為。從觀念的偉大才能解釋荷爾德林英雄氣概的偉大。

荷爾德林在他的詩中無數遍的描繪過這個詩人的神話,我們必須重述一下他的神話才能理解他火熱的責任心。對於他這個“諸神”虔誠的信仰者來說,世界向古希臘、柏拉圖理解的那樣是完全分成兩半的。高高在上的是“天神安逸的在光裡散步”,不可親近但懷有惻隱之心。下面芸芸眾生在單調乏味的日常瑣屑中勞作、休息:

像徘徊在黑夜、像居住在冥府,

如果我們人類沒有神性。他們

被束縛在各自的工作上,在嘈雜的工場裡

只能聽見自己的聲音,這些野人用強健的

臂膀辛勤勞作,一刻不停,但到頭來總是

像復仇女神,沒有結果,只剩下胳膊痠痛

就像歌德在那首東方詩裡所描繪的,在朝霞“憐惜那些受苦的人”之前,在兩個領域的聯絡者出現之前,世界分成黑夜和光明。如果在他們之間不存在暫時的、友好的紐帶,如果上面的不能反映下面的世界,下面的世界又反過來反映上面的,那麼這個宇宙就會是一種雙重的孤獨:神的孤獨和人的孤獨。即使上面的“在光明之中安逸的散步”的神也不會快活,他們感覺不到自己,只要他們不被感覺:

就像英雄需要花冠,那些

受人煙火者

總是需要有感覺的人類的心

為自己增光

這樣下面的就往上擠,上面的往下湧,精神接近了生活,生活上升進入精神的領域:所有長生不死的事物如果不被凡人認識,如果不被塵世喜愛,就會沒有意義。被一道目光如飢似渴的凝視,玫瑰才是真正的玫瑰,當晚霞在人眼的視網膜上反射出光輝,它才是一道美麗的風景。就像人類為了不消逝需要神性一樣,神為了真正的存在也需要人類。因此他就創造出他的力量的見證人,創造出為他唱讚歌的嘴,創造出詩人,以使他真正的成為神。

荷爾德林觀點的原型恐怕——像他所有詩學的觀點一樣——是借用,是從思想巨人席勒那兒抄襲來的。但席勒那冷冰冰的認識得到了很大的擴展:

偉大的世界的主人沒有朋友

感覺到缺憾——因此他創造了英才

作為他神性的反映

變成了荷爾德林對詩人的頓悟美妙動聽的幻象:

欲說不能,孤獨的

在黑暗之中百無聊賴,他

有足夠的標誌,還有閃電和

洪水在管轄之中

他還擁有思想,那聖父

他在人群之中卻不能真實的找到自己

不是像席勒說的神是由於痛苦,由於百無聊賴才創造了詩人,席勒一直有藝術是某種高雅游戲的思想,而是出於一種必需:沒有詩人也就沒有神性,神性通過詩人才成為神性。詩藝,在這裡人們會觸摸到荷爾德林思想最深的核心——是神界的必需,他並不是宇宙內部的一項發明,而是創造宇宙。諸神不是出於遊戲衝動而派遣詩人,而是出於必需:

他們需要他,這位唇槍舌劍的使者:

然而眾神也厭倦了

自己的長生,倘若

天神也需要什麼,那

就是英雄和凡人

和別的血肉之軀。因為

天堂裡的人對自己都麻木不仁

於是必須,如果可以

這樣說的話,借神的名義的

另一位代替他們感覺

他們需要他

他們需要他,那些神祇,同樣,人也需要詩人,他們是:

聖器,

生命之酒,英雄的精神

藏在裡頭

在詩人身上高高在上的和下面的東西融匯在一起,他們將雙聲變為必然的和聲,變為具有共同性的東西,因為:

共同精神的思想在

詩人的靈魂中靜靜的安息

生於凡塵、浸透神性的詩人的形象就這樣走到寂寞與寂寞之間,他們被精心挑選出來,身負詛咒,又肩負使命——用神一樣的目光關注神,使神呈現凡人的影像,讓凡人感覺到他們。它從人類中來,聽從諸神的要求:他的存在是一個使命,它是嗒嗒作響的階梯,神靈沿著它“一階一階地下降”。在詩人身上,遲鈍的人類象徵性的感受到神性。在他的言辭中他們就像在聖盃和聖體的神秘儀式上一樣享受著永恆的軀體和鮮血。因此詩人的額上都纏著看不見的祭司的飾帶,都發誓對純潔信守不渝。

這個詩人的神話就是荷爾德林的世界中精神的中心點,在他的所有創作中他從沒有丟棄過對詩藝這一神聖使命不可動搖的信仰,以及由此而來的道德觀的絕對的神聖和莊嚴。誰是“眾神的聲音”,誰要做“英雄的宣告者”,或者,像他有一次說到的“人民的喉舌”,誰就需要高雅的談吐、高貴的態度、神的宣告者的純潔,他從看不見的神廟臺階之上面對看不見的一群人講話,面對一群夢幻的群眾,面對一個從凡人之中成長起來的夢幻的民族講話,因為“什麼可保永恆,都是詩人造成”。自從眾神沉默,詩人就以他們的名義和思想講話,在塵世的日常勞作中做永生者的塑像者。因此,他的詩聽起來就像祭司的長袍高雅莊重而且雪白、樸素。因此,他在詩中彷彿講著一種更高級的語言。這種對使命,或者說對被賦予使命的高度的意識荷爾德林在多年的經歷中都沒有忘懷。在他的神話中只有一點在他的意識裡變得越來越晦暗、越來越不祥、越來越憂傷,他不再像風華正茂之時那樣把他的使命只看做一種幸福的被選擇,而是把它看成英雄的命運。在少年的眼中原本一切都是溫柔的天賜,成熟的他卻發現他其實被恐怖而又美麗的懸掛在深淵之上——

因為他們,那些借給我們天火的

眾神,也送給我們神聖的苦難。

他認識到,受任祭司之職意味著與幸福無緣。被挑選的人就像無盡森林中的一棵樹一樣被標上紅色的記號等待利斧的砍伐:真正的詩藝需要生命的代價。只有準備親身實踐自己宣講的悲壯的英雄形象的人,只有那走出安逸的市民家庭,走入風雨之中聆聽眾神聲音的人才能成為英雄。許佩裡翁就曾說過“聽命於天賜的才能把,它將為你扯斷所有的生命的羈絆”——但直到恩培多克勒,精神錯亂的荷爾德林才看清眾神施加在那些“像眾神一樣看著”它們的人身上的惡毒的詛咒:

但他們的判決是

他將摧毀自己的家園

像對待自己的敵人一樣責罵自己的心愛

將父親和孩子埋葬在廢墟之中

倘若有人,那狂想者,想成為神

不像容忍與神的差異

詩人由於覬覦超凡的神力,使自己陷入不斷的危險之中:他彷彿是避雷針,用一個高聳的細尖把無窮震顫的爆發接收到自己體內,因為它,這個中間人,必須“以歌聲為掩護”將“天火交於”凡人手中。他,這個永遠的孤獨者,站出來向危險的諸神勇敢的挑戰,他胸中的熱情聚集噴湧,強烈的幾乎可以置人死地。因為他既不能把這已經喚醒的火焰,這烈焰騰騰的預言沉默的封存起來,“他將憔悴/將耗盡,/因為天火從不/容忍束縛——”也不能完全說出那些不可言說的東西:對神性的隱瞞將是詩人的罪過,但完全的坦白,用語言毫不保留的出賣也是一樣。他必須永遠在人群中尋找神和英雄,同時忍耐人類的粗俗,又不能因此而對人性絕望,他必須讚譽眾神,宣告他們為主宰,是神將他這個宣告者孤獨的留在凡塵的痛苦之中。但不管言說還是沉默,兩者對他來說都是神聖的苦難:該被獻祭的都被畫上了標記。

荷爾德林對他悲劇性的命運完全瞭解,就像在克萊斯特和尼采身上一樣,悲壯的衰落的感覺很早就使他的生活昇華,並在十年前就投下了清晰的影子。但這個柔弱的牧師之孫荷爾德林和另一個牧師之孫尼采一樣,具有古希臘羅馬式的勇氣,具有普羅米修斯式的意志,要與無窮進行較量。他從不曾嘗試像歌德那樣把他天性中魔性的、充盈的部分加以抑制,加以剷除或加以馴服:歌德一直在逃避他的命運,以拯救生命這個無盡的、親密的寶藏,而荷爾德林卻帶著鋼鐵的靈魂,毫無準備的僅以他的純潔為武器迎向風暴。無畏而又虔誠的(他天性中這美妙的雙重音像每首詩一樣響徹了他的整個一生),他高聲唱起頌歌,勸告所有的兄弟和詩藝的殉難者堅持神聖的信仰,督促他們為最高的責任英勇奮鬥,為他們的使命而英勇奮鬥:

我們不應否認自己的高貴

不應否認內心的衝動,去教化

沒有教養的,按照我們心中神的形象

這高昂的代價不能偷偷的通過狹隘的思想,通過節省日常的幸福就可以免於償付。詩藝是對命運的挑戰。虔誠和勇敢缺一不可:誰要跟天空交談,就不能害怕他的閃電,以及那不可避免的劫數:

你們詩人們!但我們理當,

在神的風雨之中裸著我們的頭站立,

用自己的手抓住父親的閃電,

給民眾,以歌聲作為掩護,

遞去天堂的饋贈。

因為只有我們,像孩子有純潔的心,

只有我們的手才是無辜的,

父親的閃電,純潔的閃電,不會燒焦它們,

深深地感動,同情神的苦難,

永恆的心卻堅強不變。

法厄同或激情

噢,激情,在你那裡

我們找到了幸福的葬身之地,

平靜而又喜悅地,我們

消逝在你波濤的深處,

知道我們聽到祈禱的呼聲

帶著新的自豪醒來,

就像星星,重新返回

生命短暫的黑夜之中。

對在荷爾德林的神話中為詩人設想的英雄的使命而言,這位年輕的狂想者實際上——為什麼否認這一點呢——只具有很少的詩人的天賦。這個二十四歲的人在思想和詩歌的藝術風格上都沒有明顯的顯示出獨到之處:他最早的詩歌的形式,甚至單獨的情景、象徵,甚至用詞都是從蒂賓根神學院學習期間閱讀的大師們的作品中那裡借來的,並與他們有著幾乎不能允許的相似性,克洛卜施托克托的頌歌,席勒鏗鏘有力的讚歌,我相的德語詩韻。他的詩歌主題很貧乏,只有青春的熱情,帶著這股熱情,他把這些主題不斷提高、變幻、重複,以此掩蓋了他精神視野的狹窄。他的想象力也沉迷在一個模糊無狀的世界裡:眾神、帕納薩斯、故鄉在詩中構成了永恆的夢境,甚至在語言上,“天堂的”“神的”等修飾語可疑的單調性的反覆出現。更不發達的是他的思維能力,完全依附於席勒和德國的哲學家們:直到後來才從錯亂的精神深處生出神秘的咒語,就像先知的預言一樣,並非出自自己的思想,而彷彿是世界精神曼妙的話語。甚至在簡潔的勾勒中都缺乏造型最重要的要素:敏銳的目光、幽默、識別人的能力。簡言之,一切出自塵寰的東西,而荷爾德林出於頑固的本能拒絕和生活的任何混同,這種天生的對生活視而不見的性格就升級成了一種純粹的夢境狀態,成了一種理想主義的世界觀,鹽和麵包,變幻和色彩在他的詩中全然不見,他的詩保持著絕對的超凡脫俗和透明,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即使最混亂的那幾年也只帶給他的詩一些飄忽忽、模糊不清、預兆不祥的,像雲霧一樣神秘的混若無物的特性。他的創作力也十分的微小,經常被一個感覺的遲鈍,一股莫名的惆悵,一陣神經的錯亂所抑制。與之相對比的是歌德與生俱來的豐沛的靈感,在他的詩句中摻進了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和汁液,他們孕育著生命,就像一片肥沃的土地,經過強健的手臂勤勤懇懇的耕耘,敞開胸懷的田野吮吸著陽光和雨露和一切天地中的物質,而荷爾德林在詩藝方面所佔有的財富卻微乎其微,也許在德意志的思想史上從沒有以如此少的詩人的稟賦成就過如此偉大業績的詩人。他的“材料”——就像人們說起詩人時的說法——是不充分的。寫出的詩要動用他全部的材料。他比哪個都不如,但他靈魂中的力量卻向上面的世界生長。他的天賦比重很小,但卻有著無窮是升力,荷爾德林的天才歸根到底並不是藝術的天才而更像是純潔的奇蹟。他的天賦是激情,是看不見的翅膀。

因此荷爾德林本來的天賦無論在廣度上還是在數量上都不能用文學的標準來衡量,荷爾德林首先是一個強度問題。他的詩歌中的人物都顯得(和其他孔武有力的人物相比)弱不禁風,在歌德、席勒的身邊,在睿智的、多才多藝的人,在襟懷寬廣、堅強有力的人身邊,它是多麼的幼稚、單純,顯得那麼脆弱,就像柔弱、單純的聖徒方濟各站在教堂其他巨大的人像柱旁邊,站在托馬斯·阿奎那、聖貝納爾、羅耀拉這些中世紀大教堂的偉大的建築師身邊。荷爾德林像聖方濟各一樣,所有的不過是天使般明淨的溫柔,對神性迷狂的手足之情,不過也有無與倫比的方濟各式的、平和的激情的力量。像方濟各一樣,這位藝術家成為藝術家無需藝術,只需有來自更高世界的福音的信仰,只需有英雄般義無反顧的姿態,就像年輕的方濟各在阿西斯的廣場上表現的那樣。

不是某一部分的力量,某一種詩人的天賦註定荷爾德林成為詩人,而是他把整個靈魂凝聚在一起,使其進入一種更高狀態的能力,是脫離塵世、融入永恆的無與倫比的強力。荷爾德林作詩不是用血液,用精液,用神經,用感官,用個人的、私人的經歷,而是用與生俱來的躁動的激情,用對不可企及的高處的原始的渴望。對他來說不存在單獨的詩歌的源泉,因為他認為整個宇宙都是詩意的。整個的世界在他看來像一首鴻篇鉅製的詩歌,他所認識描繪的世界,風景,河流,人物和感情,都馬上被不自覺的英雄化了。以太對他來說就是父親,就像太陽對聖方濟各是兄弟一樣,泉水和岩石在他面前,就像在希臘人面前一樣敞開胸懷,好像呼吸著的嘴唇和凝固的音樂。即使最理智的東西,經過他抑揚頓挫的語言的觸摸,也神秘的獲得了柏拉圖世界的特徵,立刻變得透明,在一種強烈閃光的語言裡旋律般的輕顫,而這種語言和現實中的語言只有詞彙是相同的:他的詞語有一種嶄新的光澤,就像草地上晨露一樣,還不成被人類的目光觸摸。德語文學中不論在他之前還是在他之後都不曾有一首詩如此輕盈飄渺,如此傲視塵寰。而詩中所有的生靈也都如人們夢中所見,神秘的擺脫了它們的重力,彷彿是它們的凡胎的靈魂:荷爾德林從沒有學過看世界(這既是他的偉大之處,也是他的侷限之處)。他只是在一味的在詩中虛構它。

心潮澎湃的這種偉大的能力是荷爾德林最根本的也是唯一的力量,他從不曾深入下層的、混雜不清的世界,從不曾進入日常的世俗生活,而是輕盈的想一個更高的世界(那是他的故鄉)飛昇。他沒有現實,但他有自己的領地,有他詩韻悠揚的彼岸。他總是目標向上:

噢,我之上的旋律,你們永恆的旋律

朝向你們,朝向你們

他總是像一支箭一樣離開拉滿的弓弦,飛向天空,飛向目光不可企及之處。這樣的一個天性必須一致保持興奮,必須一致處於一種危險的、理想主義的緊張狀態,這一點在最早的講述中就已經得到證實。席勒立刻就覺察到這種爆發的強烈,對此他的責備多於讚賞,他為它缺乏持續性和徹底性表示遺憾。但對荷爾德林來說,在那種“無名的興奮之中,世俗的生活死亡了,時間亦不復存在,擺脫了羈絆的思想成為了神”,這種興奮正是擺脫了自我的癲狂狀態,是原初屬性的狀態:“永遠的潮漲潮落”。他只有聚集全部的精神力量才能做一個詩人,一旦沒有了靈感,在生命中現實的時刻裡,荷爾德林式最貧窮、最猥瑣、最陰鬱的,在激情之中,他卻是所有人中最幸福、最自在的。

荷爾德林的這種激情實際上都是空洞無物的,他的內容幾乎就是狀態本身。當他歌唱激情之時,他就激動起來。它對於他來說既是主體又是客體,沒有形狀,因為它是最高的圓滿,沒有輪廓,因為來它來自無窮又歸於無窮:即便是對於雪萊,荷爾德林最親近的詩的靈魂,激情也顯得與塵世息息相關。它與社會理想,與對人類自由的信仰,與對世界進步的信仰合為一體。荷爾德林的激情卻像曇花一現,彷彿煙塵消失在天際,它享受著自己,從而描述了自己,他通過描述來享受。荷爾德林就這樣不停地描繪著他自己的這樣的一種狀態,他的詩是一首永不停歇的對創造力的讚歌。一腔對貧乏單調的驚心動魄的控訴,因為——“一旦激情死亡,眾神亦將死去”。對他來說詩歌和激情是密不可分的,激情只有通過詩歌才能解救自己:因此詩歌不僅將拯救個人,還將拯救整個人類。“噢,空中飄下的雨,噢,激情!你將給我們眾生重新帶回春天”,他的許佩裡翁曾熱切的吟詠過,他的恩培多克勒解釋的正是神(即創造性的)和塵俗的(即無價值的)感情之間的天壤之別。他的靈感的全部特性在那部悲劇詩劇中表現的淋漓盡致。所有創造性的原初狀態都是內心體驗和若有所思的夢境帶來的朦朦朧朧的、無憂無喜的感覺:

圓滿者在

他自己的世界漫步,帶著神的從容

他輕輕的穿過花叢,就連清風

也害怕,驚擾了這幸福的人

他對周圍的世界毫無知覺:從他身上發源出神秘的衝動的力量:

對他來說世界沉默無聲,從自身

帶著越來越大的喜悅,生長出激情

直到創造的迷醉的暗夜裡

迸出思想,像一顆火星。

荷爾德林身上詩人的衝動並非出於經歷、思想或意志才得到激發——“從自身生長出”激情。它不再某個特定的物體的摩擦面上點燃自己,而是“出乎意料地”“如神助地”熊熊燃燒起來,那不可思議的時刻,那是:

難以忘懷,

那出乎意料的天才,那創作者,

神奇的降臨我們身上,使得

我們的感官遲鈍,而四肢

就像遭了雷擊顫抖不已

靈感是上天的火種,是被閃電點燃。現在荷爾德林描繪了熊熊燃燒那獨特的、美妙的狀態,描繪了在迷狂的烈焰中所有塵世的記憶的消亡:

在這裡他自覺向一個

神祇,在自己的屬性中,他的興趣

是仙樂般的歌聲。

個體支離破碎的狀態被揚棄了,“人類的天堂”實現了感覺的統一(“與一切都融為一體,這是神的生活,也是人類的天堂”,他的許佩裡翁如是說)。法厄同,他的命運的象徵人物,夾著烈焰騰騰的車到達了群星的高度,太空的音樂在他的周圍迴響:在這創造性的令人迷醉的時刻裡荷爾德林達到了他人生的制高點。

但在這極樂的感覺中早已事先摻進了墜落的預感,摻進了永恆的末日來臨的感覺。他知道,這種在火中的停留,這種窺視神的秘密的目光,這種在不死的神的桌邊的歡宴作為凡人只允被許短暫的享用。他早已洞悉了一切,宣告了自己的命運:

人只能偶爾的承受神的圓滿,

其餘的生活只是對此的夢想。

不可避免的是——法厄同的下場!——乘太陽車隆隆飛馳之後就要跌下深淵。

因為看起來,

好像我們不耐煩的祈禱

眾神並不喜愛。

現在天賦,那樂天、幸福的天賦,向荷爾德林展示了它的另一幅面孔——魔鬼的陰沉晦暗的面孔。荷爾德林總是遍體鱗傷的從詩藝中跌回現實生活,他像法厄同一樣,不僅僅跌到地上,跌回他的家鄉,而是跌的更深,跌進無盡的憂鬱的海洋之中。歌德、席勒,他們從詩藝中走出都像是旅行歸來,從異國歸來,有時很勞累,但思想集中,心情舒暢,而荷爾德林離開詩人的狀態就像從天空墜落,體無完膚,一蹶不振,像一個被神秘驅逐的人留在物質世界之中。他從熱情中清醒過來總像是經歷了一種靈魂的死亡,這個被拋下的人立刻感到現實生活的乏味和粗俗,“一旦激情死亡,眾神亦將死去,一旦心靈死亡,潘神亦將死去”。清醒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痴迷的狂熱以外一切都乏味而蒼白。

因此這裡——和荷爾德林的肉體的獨一無二的興奮力量相對應——正是荷爾德林的那種獨特的多愁善感的根源,這種多愁善感並不是憂鬱或者一種精神的病態的抑鬱。它也像迷醉一樣產生於自身並以自身為營養,他也極少有經驗的匯入(不要過高估計了迪奧提馬時代!)他的憂鬱不過是他對迷醉的反作用狀態,而且肯定是不具有創造性的:如果他感覺自己身處彼岸,他就意氣風發,接近無窮,而在非創造性的狀態中他就會意識到他和生活之間巨大的 陌生感。因為我想這樣描繪他的憂鬱:一種無名的陌生感,一個迷途的天使對他的天堂的悲思,一種孩童哭訴似的、對看不見的故鄉的鄉愁,荷爾德林從不曾試圖像萊奧帕爾迪,像叔本華,像拜倫那樣把這種有預感擴展成對世界的悲觀主義情緒(“我敵視人類的思想”),他的虔誠從不敢把神聖宇宙的某一部分作為毫無意義來加以否定,他只是對現實的、實際的生活感到陌生。除了歌唱他再沒有對人類講話的另一種真實的語言,用普通的話語和對話他不能講清楚自己的本質,思想從上方像天使飛翔而來,灌注進他的腦海。沒有迷醉他只能像一個“被打瞎的人”,在失去神的世界上亂闖。“一旦心靈死去,潘神亦將死去”,沒有“茂盛的思想”的火焰,生活不過是一堆灰色的爐渣。但他的悲哀在於世界相抗衡時顯得多麼無力,他的憂鬱沒有樂聲:朝霞的詩人,在夕陽中變得喑啞無聲。

最為了解他的,在他精神錯亂的日子裡經常見到他的維布林格在一部小說中稱它是法厄同。法厄同,希臘人塑造了這個美麗少年的形象,他駕著滿是歌聲的烈焰熊熊的車,向眾神飛昇。他們允許他靠近,他隆隆地飛過天空就像一道光芒,而後他們無情的將他墜入黑暗之中,眾神懲罰膽敢如此靠近他們的人:他們撕碎他們的身體,灼瞎他們的眼睛,把這些魯莽的人們扔進命運的深淵。但他們同時又愛著這些膽大妄為的、熊熊燃燒著向他們奔來的人,出於神聖的敬畏,他們把這些人的名字作為純潔的形象放置在他們永恆的群星之中。

荷尔德林诗中的神与神性|茨威格《与魔搏斗的人》

本文選自茨威格《與魔搏鬥的人》(郭穎傑譯)

荷爾德林部分第5、6章

“詩藝的神話”與“法厄同或激情”

荷尔德林诗中的神与神性|茨威格《与魔搏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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