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好吃」、「好色、「好游」,史上第一大滑頭的剽悍人生

袁枚:“好吃”、“好色、“好遊”,史上第一大滑頭的剽悍人生

袁枚的愉悅

▲▲▲

愉悅,從歷史的長遠角度來看,從使命感的神聖角度來看,對文人而言,是一種可得而不可常得,可有而不能常有的奢侈品。

當然,一個文人,在一些事情上,快活得不行;在一段日子裡,壓根兒用不著憂慮和恐懼;在一定範圍中,甚至連顧忌、戒備、防範、緊張,也是無須乎在意的,從而獲得相當程度,或一定程度的愉悅感受,是絕對可能的。但是,終其一生愉悅,從頭至尾愉悅,無日無夜不愉悅,無時無刻不愉悅,這種福星,中國沒有,世界也沒有,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有。古人說過,“人生識字憂患始”;古人還說過,“不如意事常八九”,這就說明生活本身,其實是並不愉悅的。因此,作為文人,愉悅難得,不愉悅卻常得,是太正常的事情。

不過,乾隆年間,江左三才子之一的袁枚(1716-1797年),這位隨園老人的一輩子,是幾乎接近於上述福星水平的愉悅文人。

在中國歷史上,在那個很難愉悅得起來,文字獄大行其道的年代裡,袁枚的出現和存在,應該說是一個奇蹟。這位老人家,不但他自己感覺到愉悅,享受著愉悅,同時代的人也都認為他,即使不算百分之百地愉悅,也足夠百分之九十九的愉悅了。很有一些同行,不但羨慕得直流哈喇子,還嫉妒得恨不能咬他一口。所以說,如果只是自己感覺到愉悅,也許是作不得數的,誰知你是強撐著的,還是假裝著的?唯有眾人都一致認為,那才是貨真價實的愉悅。

因此,不管你對袁枚的評價,是好是壞,他這種能夠獲得全天候愉悅的結果,有值得中國文人為之深思的地方。

其實說白了,袁子才的愉悅或不愉悅,與別人是並不相干的,愉悅是他,不愉悅也是他,幹咱屁事?為什麼人們要將他的愉悅當回事呢?因為這位老先生的一輩子,基本也是乾隆皇帝的一輩子呀!如果袁枚是個有他不多、無他不少的三流詩人,是個作品不多、廢品不少的末等文人,也則罷了,皇帝不會把目光投射到這班文壇小蟲子身上。可他卻是領袖群倫、左右詩壇、引導潮流、眾望所歸的龐然大物,乃舉足輕重之人、非同小可之輩啊!古語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樣一個大腦袋,在這位皇帝鐵腕文化政策的統治下,既沒有受過被摸頂的榮耀,也沒有捱過吃鑿慄的疼痛,細想想,該是多麼不容易了。那是一個“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年代,是一個死了以後應該入土為安卻不能安的年代。結果,袁老先生在他的隨園裡,優哉遊哉,風花雪月,得其所哉地吃喝玩樂著,既沒有警察半夜敲門,也沒有便衣盯梢尾隨,能夠安然無恙地,逍遙自在地,甚至還是大搖大擺地,風風光光地度過一生,這豈不是奇哉怪哉,值得刮目相看的事情!這其中的蹊蹺,大家嘴上不說,心裡全都納悶兒:為什麼他在乾隆當政期間,居然成了個特例,難道這位老先生在陛下眼中,竟然成為一個隱身人嗎?

弘曆(1711-1799年),比袁枚早生五年,晚死兩年,是位厲害的皇帝,也是位愛挑剔到吹毛求疵程度的皇帝。隨便舉個例子,乾隆十三年(也是袁枚辭掉公職再也不做朝廷命官的一年)十月二十日,翰林院撰孝賢皇后的冬至祭文,這本是一篇例行的應景文章。但文中出現了“泉臺”這樣的字眼兒,弘曆一看,挑起刺來。“泉臺”二字,加之常人尚可,豈可加諸皇后之尊?皇后歸天,只能去西天極樂世界,哪有進十八層地獄之理?簡直混賬至極!也許,九五之尊,不會出此粗口,但他心裡會這樣申斥的:什麼混賬東西,你們以為朕是草包蛋,是外行領導內行,想蒙我、唬我嗎?

結果,張廷玉、阿克敦、德通、文保、程景伊為此俱著罰本俸一年,連基本生活費也不給。由此來看,這樣一位咬文嚼字的皇帝,必然也是一位特別愛好收拾文人的皇帝。這一點,與他的父親雍正、祖父康熙、曾祖父順治,同出一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雖然到他在位,大清江山,已經坐穩一百多年。然而,一個人的根,紮在血脈之中,非一朝一夕形成,也就非一朝一夕能夠改變。如果不幸這根是劣根的話,那就成了劣根性。清朝歷代皇帝,那種發源野蠻的諱莫如深,文化落後的恥於齒及,滿漢大防的不可逾越的劣根性,根深蒂固,不可改易,盤根錯節,無力掙脫,遂造成這個種族最後的沒落,這個國家最後的衰敗。所有出身於草根階層的頭領,莽原部落的渠首,即使登上權力巔峰,都難免這種抱殘守缺的愚執。有什麼法子呢?試為乾隆以及其父其祖著想,統治著人數、地域大於自己,文明、文化高於自己的漢民族,如何不被同化,如何不致淹沒,戒備防範都來不及,忌慮抵制還來不及,焉能有將國家、民族進入世界之林的宏圖大志?所以,這些整日疑懼不安,心理複雜變態,充滿過敏反應,深感危機叵測的帝王來說,面對漢族精英分子,在清洗上之不擇鉅細,在剷除上之不遺餘力,在屠滅上之不留死角,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而弘曆在這方面,可以稱作青出於藍勝於藍的一位。據故宮博物院早年出版的《清代文字獄檔》,順治在位十八年,康熙在位六十一年,雍正在位十三年,乾隆在位六十年,加在一起,共計一百五十二年,清代的中央政府一級,或政治運動式的大規模,或消防滅火式的中規模,或追查撲殺式小規模,先後共製造了一百六十餘起的文字獄案件,平均不到一年,也就是十個月的光景,對漢族文人開刀問斬一次。在這種皇帝欽批的詔獄裡,坐大牢的,掉腦袋的,株連九族的,流放寧古塔,或更遠的黑龍江、烏蘇里江,給披甲人為奴的,每起少則數十人,多則數百人。加上地方政府一級的擴大戰果,層層加碼,法外行刑,斬盡殺絕,恨不能挖地三尺,人人過刀,以邀功求賞,用這些無辜文人的鮮血,染紅自己頂子。全中國到底關、殺、流、坐、立決、凌遲、斬監候多少文人,恐怕是個統計不出來的巨大數字。

所以袁枚生活在每隔十個月,就得收緊骨頭一次的年代裡,不但毫髮無損,皮毛未傷,而且相當愉悅地活到了八十一歲,壽終正寢,能不教人吮牙花子,嘖嘖稱羨嗎?能不令人視為奇蹟,吶喊叫絕嗎?要知道,乾隆如果想修理的話,是絕對來得及的,因為袁枚嚥氣之後兩年他才嚥氣。但這位陛下,百密一疏,竟讓這位“倡性靈說,天下靡然從之”的大文人,在文網羅織、詩獄頻仍的年代裡,逃脫那一雙鷹隼般捕獲獵物的眼,簡直不可思議。

所以我特別欽佩這位老滑頭,頭大且滑加之老,俗話說“老了的兔子不好拿”,他就屬於這種讓乾隆沒轍的老人家。


袁枚:“好吃”、“好色、“好遊”,史上第一大滑頭的剽悍人生


說實在的,他的名氣,大得不可能不讓當局對他注意有加,他的行狀,其招搖,其響動,其出格,其影響,不可能不讓當局對他置之不理。據李元度《袁枚事略》:

所作隨園詩文集,上自公卿下至市井負販皆重之,海外琉球至有購其書者,仕雖不顯,而世謂百餘年來極山林之樂,享文章之名,未有及先生者。

這份張揚,這份排場,這份氣勢,這份聲譽,尤其不可能不讓中國文學史上首屈一指的,詩產量最高的乾隆皇帝,漠然視之,心不為動。然而也怪,他快活欣喜一輩子,舒暢自在一輩子,吃喝玩樂一輩子,風流瀟灑一輩子,相對於他同時代的那些愁眉苦臉,焦慮恐懼,擔驚受怕,坐臥不安,惶惶然不可終日的同行,那天壤之別,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弘曆好作詩,這是這位皇帝的毛病,做你的皇帝得了,幹嗎非要擠進詩人隊伍裡來?乾隆十四年(袁枚辭官後的次年)六月,他的處女作,《御製詩初集》問世,共四十四卷,收其自元年起到十二年的詩共四千一百五十首。此後,越寫越多,欲罷不能,到了咸豐年間,他當太上皇了,還在寫,一生寫詩達四萬多首,超過《全唐詩》所錄的唐人詩篇總量,這實在是驚人可怕之多。一位如此強烈喜好寫詩的皇帝,對文人來講,我相信,福的可能性很小,禍的可能性反而很大。固然,皇帝愛好文學,馬屁文人得以施展其溜舔功夫,但那些非馬屁文人,拍不上馬屁的文人,馬屁沒有拍好拍到了馬腳上的文人,就不會有好日子過。大學士張廷玉,因為一紙祭文,用了“泉臺”二字,罰俸一年。由此可以瞭解弘曆,必是一位非常精細,非常尖刻,非常不容人,非常挑鼻子挑眼,非常具有侵略意識的人。如果他不是帝王,是個普通人的話,第一,不能共事;第二,也不能交友;第三,當他的上級可以,做他的下級,你就沒命了。因為這種唯我獨尊的強人,幾乎不能容忍超過他,勝過他,對他不敬,對他的存在構成威脅的另一個。在太廟歷代清帝的肖像之中,乾隆這張臉,是最不面善的。

袁枚辭職,未必受到北京城裡乾隆對於張廷玉五大臣罰款影響,但下決心打報告自炒魷魚,他肯定了解這位懂詩的皇帝,對於詩人的存在,絕不是什麼福音。果如其料,第一,對錢謙益,乾隆三十四年下令銷燬他的《初學集》《有學集》,四十一年彙輯《四庫全書》時發佈上諭,“錢謙益等人,實不足齒,其書自應概行焚棄”。同年,命國史館編列明季《貳臣傳》,收入錢謙益,將其徹底搞倒搞臭,打入另冊。第二,對沈德潛,乾隆二十六年,將這位老夫子由蘇州招至北京,因為陛下正處於詩歌創作熱潮之中,急需一位捉刀人為其大量製造詩篇。歸愚先生雖年近古稀,但乾隆對他破格提拔,恩庇有加,授編修,擢中允,五遷內閣學士,官至禮部侍郎,以年老乞休。乾隆許原品致仕,並賜詩送行,作為御用文人,得此殊榮,可謂登峰造極。然而,四十三年,徐述夔《一柱樓集》詩案起,乾隆以其曾為作序的罪名,儘管已死多年,也不輕饒,“撲其碑,奪其諡”。其實,大家都明白,沈老先生告老還鄉之後,管不住自己的嘴,透露他為陛下代筆的秘辛,這才招來刨墳掘棺之災。就這樣兩位詩人的下場,能不讓袁枚不寒而慄嗎?

現在,弄不懂袁枚是一種自覺行為,萬萬不能跟作詩的皇帝玩文學,那可是一種危險的遊戲;還是袁枚下意識的本能規避,似乎總是躲著這位陛下,形成他的生存準則。所以,他做官,也只做江南的官,如溧水、江浦、沭陽等小地方的縣令。偏偏兩江總督尹繼善,器重他的行政能力,賞識他的詩詞才華,雖一為上司,一為下屬,但同為斯文,倒也相處得不錯。從袁枚的《隨園食單》裡,可以看到他在總督府裡,吃過鱘鰉魚、風豬肉、鹿尾等諸多大菜的記載,可證他們除了詩詞上的唱和,文字上的投契外,還是一對很對胃口的食友。隨後,尹繼善就“劇調”他到江寧就任,以示倚重,也算擢用。江寧是個大縣,是官員們仕進南京的跳板。因為南京是清朝政府控制江南的重地,為乾隆所關注,後來,他六下江南,都落腳於此。但袁枚卻不領情尹兩江的這種安排,很快就請假,“引疾家居”。

吳敬梓著的《儒林外史》中有一句名言:“南京是餓得死人的地方。”同樣,在袁枚眼中,南京的官場,也是能整得死人的地方。乾隆十三年九月,兩江總督尹繼善與兩廣總督策楞對調,這場權力角鬥,使袁枚看透了,政治這玩意兒,文人還是不宜沉溺其中為好。如果你不是玩家,而且你也玩不過人家,淺嘗輒止,也就夠了。況且,尹文端赴嶺南就任,他在這個能餓得死人的南京,就不大好待了。儘管尹繼善不是他的保護傘,但“朝中有人好做官”,可是放之四海皆準的道理。遂生頓悟,拉倒吧!索性連官也不要做了。不做你的官,不端你的碗,自然也就不受你的管。這時,吏部下文起復,要調他到陝西去任職,他就藉口“丁父憂歸,遂牒請養母”而致仕。

這位乾隆四年的進士,到乾隆十三年就辭官了,那年他應該是三十二歲。袁枚的舉動,確有驚世駭俗之意義。試想,如今那些耳順之年的官員,掙扎著不肯讓位,那些古稀之年的幹部,撲騰著發揮餘熱,更甭說那些四五十歲仕進得意之輩,幹得正熱熱乎乎,怎能金盆洗手?那些五六十歲求得大發展之人,還打算繼續崢嶸一番,豈能歸隱山林?所以,袁枚為徹底不受羈束,離權力中心遠一點,再遠一點,離是非旋渦遠一點,再遠一點,實在極明智、極清醒的選擇。於是,急流勇退,退出政治,躲開乾隆皇帝。老實說,不是所有考得進士出身的讀書人,都捨得拋棄前程,做得到這一點。據《清史稿》:

年十二,補縣學生。會開博學鴻詞科,海內學者二百餘人,枚年最少。試報罷,乾隆四年成進士,選庶吉士。

這正是登高望遠、前途無量之際,學而優則仕,不就等著這個階梯嗎?但他“卜築江寧小倉山,號隨園。崇飭池館,自是優遊其中五十年。時出遊佳山水,終不復仕”。從此,他的活動範圍,足跡所至,始終囿限於長江下游、江浙兩淮一帶。

不做到這點決絕,他也不能獲得他想要的愉悅。果然,他辭官以後,一心經營他的隨園,廣造聲勢,廣結善緣,廣交朋友,更以他的《詩話》,廣為擴大影響。據姚鼐《袁隨園君墓誌銘》雲:

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隨園投詩文,幾無虛日。君園館花竹水古,幽深靜麗,至欞檻器具,皆精好,所以待賓客者甚勝。

又云:

隨園詩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負販,皆知貴重之。海外琉球,有來求其書者。君仕雖不顯,而世謂百餘年來,極山林之樂,獲文章之名,蓋未有及君也。

那時候,老先生退隱在隨園裡,左擁佳人,右列美姝,談笑鴻儒,往來俊秀;山珍海味,花舫堂會,茗茶美酒,水榭唱曲;官員慕名來訪,商紳絡繹於門,門牆桃李攀附,造請座無虛日;書商靠他掙錢,刻局賴他賜活,名流借他增光,詩壇由他主盟。他可以說是乾隆年間中國文人的風流魁首,引導時代潮流的浪漫先鋒,那時,既無文聯,更無作協,但他卻成為眾望所歸的不具領袖名位的實際文壇領袖。

他稱自己:

好味,好色,好葺屋,好遊,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珪璋彝尊、名人字畫,又好書。

可這世界上,最是文章不值錢,好風雅,無一不需要大批銀兩來開銷打發。

特別是那座園林,是要有相當雄厚的物質基礎,才能上規模,成氣候的。他甚至大言不慚地說,曹雪芹《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就是以他的隨園為藍本的。我們都知道那榮、寧二府,為迎接元春省親,將“銀子花得像淌水似的”。由此,我們對於這位隨園老人,就像我們評價歷史人物一樣,活得磊落與行為的苟且,講得好聽與心裡的齷齪,想得達觀與性格的卑下,看得清高與慾望的強烈;乃至於文章道德與聲色犬馬,詩情畫意與庸俗無聊,正直不阿與低三下四,鐵骨錚錚與軟弱缺鈣,都可能合二而一,並行不悖。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那個封建專制社會里面一個文人,不準備拿雞蛋往石頭上碰,還想活得長久一點的處世哲學。心裡想的,嘴上說的,身體力行的,絕對不可能三點成一線,像小衚衕趕豬那樣直來直去的。在中國,有幾個文人,不多好幾個心眼兒呢?

袁枚:“好吃”、“好色、“好遊”,史上第一大滑頭的剽悍人生

對袁枚的評價,魯迅先生持苛刻的態度,認為他不過是位清客。清客,即幫閒,一幫閒文人而已。不過,他也認為,清客,還是要有清客的本錢的,雖然有骨氣者所不屑為,卻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漁的《一字言》、袁枚的《隨園詩話》,就不是每個幫閒都能做得出來的。而胡適先生的看法,則比較肯定得多,也能理解之所以這樣,乃性情之故,他統評乾隆朝三位才子,袁枚、趙翼都是絕對的天才,性情都很率真,忍不住那種矯揉的做法和法式的束縛,故多能成大家。蔣士銓以《臨川夢》為最佳——知道他是一個第一流文人,不愧他的盛名。

其實,人之一生,就是一根直線和一根曲線並行的軌跡。直線是本真的我,曲線是社會的我。社會的我隨客觀世界的變化而生出適應的曲曲彎彎,本真的我雖受天性和本能的支配,但無論如何也不能排除曲線的影響。智者之智,在於曲線雖曲,不致太曲而扭曲,在於直線應直,不致太直而愚直。這位隨園老人,自是智者無疑,不過,他的這兩條平行不悖的線,為了他的愉悅,曲得有些過頭;同樣,也是為了他的愉悅,直得顯然不夠。歷史,大概就是這樣定位沒有被乾隆捉進文字獄的袁枚。

於是,無論在他健在,還是身後,他都是議論分歧、眾說紛紜的人物。

隨園生前,才名遍海內外,高麗琉球,爭購其詩。其實借名詩話,以結納公卿,招致權貴,頗有一種狡猾手段。當時同輩如趙甌北等,已多詆哄之。至其身後,詬之者猶眾。袁之門生某,嘗私刻印曰:“隨園門下士。”後受輿論攻擊,乃復刻曰:“悔作隨園門下士。”張問陶初亦崇拜子才,名其詩集曰《推袁集》。袁歿後,更名《船山詩抄》。

——民國佚名《慧因室雜綴》

當然,生前追捧,死後唾棄,忽然覺悟,劃清界限,是無可厚非之事,也是這麼多年來,“城頭變幻大王旗”之後,那些聰明人事所難免之舉,已是大家司空見慣的花頭精了。袁枚終究是位智者,聰明就在於他看穿一切,而且知道歷史是一面篩子,一過性的閒言碎語,過眼煙雲,花花草草,汙泥濁水,會被淘汰出局,而有斤兩的,有價值的,抹殺不掉的,誅滅不了的東西,會長時期地傳承下來。

在他的《隨園詩話》卷一里,有這樣一則故事,表達出來他的這層意思:

予戲刻一私印,用唐人錢唐蘇小是鄉親之句,某尚書過金陵,索予詩冊。予一時率意用之,尚書大加呵責,予初猶遜謝,既而責之不休,予正色曰:“公以為此印不倫耶?在今日觀,自然公居一品,蘇小賤矣。誠恐百年以後,人但知有蘇小,不復知有公也。”一座囅然。

我不大相信袁枚會如他所說的那樣,正言厲色地與一品尚書辯駁,但是,他所堅持用長遠的歷史角度觀察,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還是很有道理的。同樣,雖然袁枚這位江左才子,可詬病之言,之行,之詩,之文,很多很多;但他在乾隆年間,那高壓的政治氣氛,那低迷的文化環境,那恐怖的鎮壓手段,那無望的帝國統治之下,能發出一點來自性靈的心聲,並且靡然成風,將這位皇帝的四萬餘首詩,給擠到角落裡去,成為人們不聞不問的文化垃圾,不也是一種消極抵抗嗎?

一個文人,赤手空拳,能對皇帝做些什麼?在嚴酷的、嚴密的、嚴厲的精神控制,文化鉗制,意識形態壓制下,存活下來,讓弘曆逮不著把柄,捉不住破綻,而且,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還相當程度的愉悅著,該是多麼不容易啊!

清人陳康祺在其《郎潛紀聞》裡,對他的評述,還是較為公允的。這是由他的一幅《隨園十三女弟子湖樓請業圖》說起。此老時年已八十有一,但春心猶在,找了一位畫師,定要將這些名媛仕女,畫在圖上,團團圍住這位恩師,衣釵裙帶,國色天香,他在奼紫嫣紅的女弟子中,享受著那一種只能算是柏拉圖式的滿足。這大概是當時許多正經人對他最不以為然的德行了,可他,這位愉悅主義者,堂而皇之,張而揚之,才不在乎別人說三道四。《郎潛紀聞》的作者,對此倒無異辭,而是說:

康祺以謂隨園風流放誕,充隱梯榮,詩格極卑,碑版亦多不根之作;其著述,唯駢體文差強人意,餘無足觀。其攀附公卿,提倡騷雅,志不專在獵名。蔣苕生蠅營獺祭之詞,趙雲松虎帳蛾眉之檄,同時雋彥,都已窺破此老心肝。唯生際承平,天假耆壽,文名蓋代,福慧雙修,殊為文人難得之遭遇。湖樓請業一圖,香粉琴尊,丹青昭映,不可謂非湖山韻事也。

但是同為清人的劉聲木,在其《萇楚齋隨筆》的《論袁枚出遊》一文中,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其實並不完全愉悅,並不絕對愉悅的隨園先生。

袁簡齋明府枚,以詩文小慧,當乾嘉全盛之時,坐享山林之福者數十年,後人羨慕之者眾矣。實則隨園當日廣通聲氣,肆意逢迎高位,以為己用。下材又奔走其門,以為間接之光榮。隨園遂藉此為漁獵之資,收為點綴山林,放浪霰骸之用,其用心亦良苦矣。觀其後半生,大半出門遨遊,在家時少,實為避難而起。不知者,以為真好山水也,殊為所愚。細審隨園之出遊,皆在劉文清公任江寧府時,欲實行按治驅逐之後。當時雖有人為之關說,未能實行,然隨園知不容於眾議,是以終年出遊,以避他人指摘;且恐又有人實行案治者,終難漏網。隨園雖自言於詩集,明示不怍,實因其事早已道路喧騰,不得不自言之,以示光明磊落,計亦狡矣。予觀其詩集,檢其出遊之歲月而始知之。其出遊系出逼迫,非出心願,是以隨園心終不懌。臨終詩有云:“我見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紅塵。”在他人方羨其遇,在隨園深知當日之行為,已苦其艱,但難為不知者道耳。不然,隨園果何所不足意,而欲不再生人間世耶?其故可思矣!

他愉悅嗎,這位隨園先生?我不禁想問一聲。

所以愉悅對於文人來說,的的確確,是一種奢侈品。

✓本文選自李國文《歷史不忍細說:李國文講最後的王朝》

推薦:《歷史不忍細說:李國文講最後的王朝》

[作者]李國文 [品牌]新華先鋒

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獲得者李國文

在文化中追問歷史,於文學間透視人生

©內容簡介:本書是李國文的歷史散文精選集,選取了李國文著作中談及中國古代著名文人的部分作品,篇目有二十餘篇,其中包括李白、韓愈等詩人,也有張居正、譚嗣同等改革家。文章深入淺出,語言嬉笑怒罵,漫談一代大師、風流才子與忠臣佞臣,並以嚴謹的歷史相間敘說。

©作者簡介:李國文,生於上海,祖籍江蘇鹽城。中國作家協會第四屆理事。長篇小說《冬天裡的春天》於1982年獲首屆茅盾文學獎。

袁枚:“好吃”、“好色、“好遊”,史上第一大滑頭的剽悍人生

# 互 動 時 間 #

你認為袁枚是個什麼樣的人?說說吧。


袁枚:“好吃”、“好色、“好遊”,史上第一大滑頭的剽悍人生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