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制诗文与应制文人》——码字生涯录

《应制诗文与应制文人》——码字生涯录

世人皆知杜甫写的痛陈民众疾苦的“三吏三别”,其实杜甫也写过谀媚“圣上”的应制之诗。

“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香飘合殿春风转,花复千官淑景移。/画漏希闻高阁报,/

天颜有喜近臣知。/宫中每出归东省,/会送夔龙集凤池。”/

圣上在紫宸殿气派十足地退朝之时,“天颜有喜”呀。圣上脸蛋儿上的笑容,只有近臣才能看到哦。

近臣何其幸也。

世人皆知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壮怀激烈。其实,岳飞也写过“从驾游内苑”的应制诗。

“敕报游西内,/春光蔼上林。/花围千朵锦,/柳捻万株金。/燕绕龙旗舞,/莺随凤辇吟。/君王多雨露,/化育一人心。”/

皇恩浩荡呀,有幸从驾随游皇家苑林。君王的雨露,让人心里很滋润哦。

应制文学的洋洋大观,当属两汉赋文。天子放狗打猎,苑林绮丽壮观,文人是要吹一吹的。于是有了司马相如的《子虚赋》。

“……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

意犹未尽,还有《上林赋》。

“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

有人考证过,应制文学源于好大喜功的汉武帝。他让文士们“待召金马门”,随时听从召唤,为他荣耀王威,宣扬功业。自司马相如以下,还有朱买臣、主父偃,枚皋……队伍颇为壮观。

步司马相如之尘,此后接有众多文人施逞才气,撰写出一篇篇称颂帝都声威,夸炫圣上功德的美文。《长杨赋》、《甘泉赋》、《羽猎赋》、《两都赋》、《两京赋》……建个城,要吹嘘;打个猎,要追捧。此类文章虽存小讽,实则大颂;偶言规谏,实则是在讨帝王欢心而已。

由此可见,应制应召,乃中国文人之传统。

细想想,不禁嗒然。其实,我也应制应召过哦。

一九七六年夏,正值“伟大的wcjiwh大GM”十周年纪念。河南省复刊不久的文学刊物《河南文艺》发出了召唤,隆重推出征文活动。那时我初闯文坛,正欲扬名立腕。此等良机怎肯错过?搅搅脑汁,动动秃笔,洋洋万言的“大作”就炮制了出来。

题目要抢眼球哦,那时就知道要当标题党了。忽然想起宋人潘阆观钱塘江大潮的词,“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有了有了,伟大的运动就是波翻浪涌的大潮,革命群众就是涛头扬旗的弄潮儿,好了好了,题目就叫《潮讯》吧。

小说的开头一定要有气势,“见过大海的人,谁不爱大海那宏大的气魄?当潮汛来时,那风击浪吼的涛声震响着人们的耳鼓,那排空而来的浪头,仿佛要洗净大地,洗净长空,荡涤尽那残存在世界上的污泥浊水!”

小说的结尾,要“提上去”,所以,调门也就很高很高。“……啊,在斗争的海洋里,这仅仅是先期而至的第一个波峰吧!随之而来的将是风呼浪啸的大潮,革命的潮汛来得更猛,更强了!……”

这篇小说也有点儿汉赋之风,“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通篇虚张着浮夸的声势。

我当时很得意。因为这篇小说寄出不久,《河南文艺》就复信给我,说是打算安排这篇小说在刊物头题发表,做为wcjiwh大GM十周年纪念征文的重头戏。

为了精益求精,百尺杆头更上一步,刊物邀请我去省城郑州,做付印前的最后改定 。

《应制诗文与应制文人》——码字生涯录

我打点行装,从信阳地区文化局创作组出发,来到了省城。对这篇征文小说,《河南文艺》编辑部真的很重视。一审的责任编辑、二审的小说组长、终审的刊物主编……诸多人物悉数出场,为此文添油加醋,再做修饰。

诸事完毕,大功告成。我兴冲冲地去和当年的“发小“会面聊天,也借此发布消息,将自己的那点儿虚荣与朋友分享。

谁料那“发小”没有贺词,却正色道,歌颂

wcjiwh大GM!想想你们家吧,想想我们家吧,

你怎么能忍心下笔写出这样的东西?

他说的是实情。

那些实情我是不会忘记,也不应该忘记的。

wcjiwh大GM,我父母都被弄惨了。父亲被关在办公大楼的地下室里,母亲被押到了体育场的万人批斗台上。两个姐姐被迫改行,放弃大学的保密专业。我与哥哥都失去了继续学习的机会,当了所谓的“知识青年”,远离父母,下乡插队。

我家近邻阿姨,是一位参加过1927年广州起义的老同志。机关造反派上门批斗,弄出了好大动静。我听到哀号,出门去看,只见孤老太太被人揪着头发,打得血流满面,在楼梯上滚爬不起……

我的这位“发小”,父母都是参加过1932年河北保定地区“高蠡暴动”的老同志。我从小看过的电影《红旗谱》,就是以“高蠡暴动”为背景写成的。我和这位“发小”同住河南省人民委员会大院,又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学习。我经常到他家去玩耍,他的父母慈祥可亲。在我的感觉里,他的家就象我的家,他的父母如同我的父母。wcjiwh大GM中,他的家庭同样受到了冲击。

忽然有一天,听说他母亲失踪了。

不久,在飞机场附近的水塘里发现了他母亲的尸体……

他母亲火化那天,我来到省人民医院的停尸房。他母亲就躺在水泥地板上,我搭了把手,将他母亲抬上灵车。那情景好惨,好惨呐……

是的,我怎么能写歌颂wcjiwh大GM的文学作品?

面对“发小”的问题,我无言以对。

许久,许久,我才解释道,现在的报刊上只能发表这一类的作品。先上了征文再说——

那时候,还没有恢复稿费制度,在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并没有什么收入。这篇应召应制的征文,无非是要搏出自己的名声。

后来,后来,我终于成为了“专业作家”,终于进入了“文学圈”。

社会上或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或说作家也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其实,文学圈向来都是名利圈。从求名求利的角度来看,文人比其它许多行业的人都更接近名利之徒。

古往今来,文人圈固然也出过英雄。但是,“文人相轻”,“文人无行”……这些成语,并不是凭空而生的。

传统的中国文人,千方百计地搏出文名来,是在寻找一条入仕做官的捷径。这个传统,当代的一些文人也把它发扬光大了。

《应制诗文与应制文人》——码字生涯录

(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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