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知青往事:姜老師剪影

在人生漫長的旅途中,有多少人如雲如煙從身邊飛逝而過。偶然間,一個獨特的身影與你擦肩而遇,隨即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然而,這個身影會像一幀剪影收藏在記憶的文件夾裡,塵封多年。說不定在哪一天,它會突然鮮活地跳將出來,把逝去的歲月一下子又拉到你的面前。


巢湖知青往事:姜老師剪影



姜老師就是我記憶剪影中的一幀。30年前匆匆相識,匆匆分手,30年後他又穿越時間的隧道,連同往事一齊突現在我的眼前。

1988年新年到來之際,我收到了友人們從各地寄來的賀年卡,一個久違了的筆跡跳入我的眼簾。是他!姜老師!他還在那兒 --- 一個離我不到100公里的地方。可他又顯得那麼遙遠,象是在電影屏幕上演繹的前世故事中,可視而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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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老師給我的賀年卡先是郵寄到巢湖一中我老友小王的妹妹家,再由小王的母親從巢湖轉寄到我手中。接到這張接力傳遞而來的賀卡,我似乎觸摸到了寄卡人尋找故人那執著的心跳。

時光回溯到30年前,1969年的春天。那是我下鄉插隊落戶的第二年,當時還不滿18歲。生產隊為讓我更好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也為了照顧我,給我派了一個輕活,跟著我的“老師”世福,是一個大我七、八歲的村民,去半湯幹部療養院看守廁所。(那年月,人畜糞是種田人最重要的肥料,是莊稼之寶,視若軟黃金。買化肥要走後門,還要花大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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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了任務,我們倆二話沒說,第二天起個冒早,扛著被窩卷高高興興地走進了“課堂”。到了療養院住院部,我們先在病房大樓門廊邊找了一個隱蔽的旮旯,安下營寨。隨後立即去熟悉工作環境,一層樓一層樓地查看廁所的位置和內部結構。

我們的工作任務是:每當別人“方便”之後,立即將“莊稼之寶”勾到鐵簸箕裡,再轉移到隱蔽在門前樹叢的糞桶裡,再由村裡派來的人挑回。療養院管理人員對我們的要求是,操作過程時間要儘可能的短,不能防礙病員如廁,也不能汙染便池的邊緣地帶,操作完畢後,蹲坑要立刻沖洗乾淨。撤離時要做到點滴不漏,儘量避開病員,以免防礙醫院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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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福“老師”告訴我,我們生產隊是當地有名的學習“毛著”的先進村,所以療養院才把守衛廁所的特殊待遇給了我們。他叮囑我幹活要認真,不然的話,這好差事被別的村搶了去,我們就沒法兒向生產隊交代了。

世福說:“你乍來,我得照顧著你,你受不了那個氣味”。他交給我的主要任務是“放哨”。即,守衛好病房大樓前後兩個門,謹防勾野屎的小孩溜進來。還有,樹叢放糞桶的地方也要盯緊,千萬馬虎不得,要是叫人家偷襲了大本營,那一切就白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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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向“老師”表個態度,我引用了當時流行於知青的一句口號:“沒有大糞臭,哪來五穀香”。世福聽了我的回答,滿意地總結道:“屙屎、吃屎、離屎、必死。” 這話儘管有點不中聽,卻言簡意賅地闡釋了肥料、人類和莊稼三者之間互為因果的關係,使我感覺到這份“輕活”的重要意義。

每天,我們工作的節奏隨著病員如廁的節奏起落,忙起來腳不沾地,閒下來無所事事。當時,我特愛讀詩歌。一天上午,“掏金”的高峰過去了,我坐在大樓門前的臺階上誦讀著殷夫的詩歌《孩兒塔》,消磨時光。不知什麼時候,一位病員走到我跟前。他就是本文的主要人物——姜老師。那時的他約摸30多歲,高高的個子,瀟灑的儀態,頭髮吹得蓬鬆,帶有一份詩人的憂鬱而又高雅的氣質。我只覺得,他彷彿是從詩集裡跳出來的一個活脫脫的詩人,突然站到了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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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談之下,我得知他是一名中學語文教師,也是詩歌愛好者,正在這裡療養。我們一見如故,丁玲、胡也頻、柔石、白莽成了我們的談資,不覺一口氣談到午飯時分。姜老師邀請我和他一起去病員食堂吃飯,邊吃邊談。我怕管理員看到了有意見。可是姜老師執拗地拉我去食堂。我只好向他攤牌說:“我在這是看廁所的,身上有氣味,去了病員食堂,人家恐怕有意見……” 這時,世福插嘴說:“這怕什麼?氣味重是好事。城裡人吃得好,屙的屎比我們鄉里人臭,可肥效好著哩!”聽了世福這番不著邊際的勸說,姜老師便硬把我拉到了病員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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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天工夫的接觸,我和姜老師像是多年的老朋友,成了他病室的常客。我越來越多地發現他的詩人氣質,容易激動,有點神經質。說他像詩人,既形似又神似。我最喜歡在晚間柔和燈光下看著他的側影,聽他談詩。他高高的鼻子,微突的嘴唇,有幾分像普希金的側面像。另一個原因是,他唯一的缺點(天花在他臉上留下的印記)在此刻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又過了些日子,他的病友,一位準北某中學姓王的語文老師,古詩詞愛好者,也成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同村插隊的知青小王也成了姜老師的朋友。 連接我們之間友誼的紐帶是那些在當時很難弄到的,且不能公開看的詩歌和小說:《普希金抒情詩選》,《海涅詩選》,《歌德詩選》,《契可夫短篇小說集》,《安娜 卡列妮娜》,《約翰 克利斯朵夫》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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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農村的“雙搶”季節,我和世福暫時撤離了療養院,回到村裡搶收搶種。一個天高月黑的晚上姜老師悄悄來到我們知青小組,告訴我和小王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被人打了,並且要離開療養院了。他神情非常激動,希望我和知青朋友為他報仇雪恥。

事情是這樣的:療養院有一名叫小H的年輕護士是姜老師的同鄉。他鄉遇老鄉,自然有一份親近。20歲上下的女護士青春煥發,時常站在病房前撒滿陽光的陽臺上,一邊梳理著剛洗過的長髮,一邊和病員們聊天,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小H喜歡讀詩,愛看小說,我們傳閱的書,時常會傳到她的手裡,那自然是姜老師所為。一天,姜老師在借給小H的書中夾了一首詩,被她的男朋友發現。男朋友怒不可遏,衝進姜老師的病房,高聲怒罵,並給了姜老師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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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老師是一個生活在詩歌和小說境界中的人,或者說,是一個從詩歌和小說中闖到現實世界來的人。他的精神世界似乎總是和他所處的現實世界錯位;他在常人眼中的形象和他自己的感覺(或者他給朋友們的印象)似乎總是脫節。小H男朋友的重拳將他的雙重世界擊得粉碎。

聽了姜老師的訴說,我們憤憤不平,又將此事轉告了另外幾個知青朋友。第二天,我們幾個趕去療養院為姜老師壯威。可是,我們最終沒能為他復仇。原來,小H的男朋友竟是我們的熟人。醫院的人告訴我們,姜老師在上大學時因為思想右 傾,曾受過紀律處分。這次他被發現他在療養期間還在看封、資、修的詩歌和小說。醫院正在調查這些詩歌和小說的來源,並決定取消他的療養資格…….面對這一連串始料未及的情況,我們心中發虛,只好偃旗息鼓,返回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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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姜老師離開了療養院,可是他回家鄉不久之後,領兵又返回療養院“復仇”。這一次,他搬來的“兵”是一個姓朱的青年。此人身高一米八零以上,體格健壯。據姜老師介紹,小朱也是一位文學愛好者,當時的職業是拉板車,曾經寫過一篇名為“零級駕駛”的小說。所謂“零級駕駛”是對拉板車的人的戲稱。小朱雖然不乏力氣,恐怕也患有文人書生“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通病。最終,姜老師只好遺恨療養院,收兵還鄉。姜老師這一去便杳無音信。大家天各一方,再也沒見過面。

沒想到,經過30年風雨人生之後,姜老師卻給我寄來賀年卡。他又像當年那樣,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接到姜老師的賀卡之後,我精心挑選了一張賀卡回寄他。賀卡上印著一行小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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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你共度的時光

總是最美的回憶

不管我們的距離多遙遠

我都會永遠珍惜曾經的擁有

在回信中,我附上了電話號碼,並請姜老師把他的電話號碼告訴我。不久,姜老師給我回了信,我急切地撥通了他的電話,30年的相隔頃刻間化為歷史。然而,30年來的美好回憶卻再難完整的擁有。電話的那一端傳來的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充滿激情的聲音,而是一位陌生的老者的聲音,語速遲緩,聲音沉重。30年過去了,姜老師應該是老人了。通過交談我仍然能感覺到,姜老師還是生活在詩歌和小說虛幻的世界中。他興奮地告訴我,他80年代曾離開家鄉,去蘇南某地和朋友們一起辦了一個小小的民間文學刊物。幾年之後,他又回到了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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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物辦不下去,是經費困難?還是又遇到過什麼小說般的故事使他離開了雜誌社?我不得而知。我很想問姜老師有沒有成家,可是改口問道:“您身體好嗎?”

“高血壓,冠心病,還有……” 他回答。

“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我問。

“哦,有,有。我有一個最要好的朋友,他的女兒很有文學天賦,今年考大學。你一定給我幫個忙啊!”

“等她的考分公佈之後,只要能達到最低分數線,我一定想辦法。”

“好,好,你可一定要幫忙啊!我會給你打電話的。”姜老師再三叮囑。

可是,第二年高考之後,姜老師一直沒來電話,也沒有來信。

轉眼一年又過去了。1999年元旦過後,像前一年一樣,姜老師給我的新年賀卡又寄到了巢湖一中,還是由小王的母親轉來。真奇怪!他明明知道我的地址,為什麼要捨近求遠,繞道巢湖,麻煩別人轉寄這份賀卡呢?小王的母親轉寄賀卡時給我附了一封信,信中說:姜老師大概是因為神經官能症,把賀卡又錯寄到巢湖了。小王的母親還說姜老師真可憐,囑我收到賀卡之後,一定要給姜老師回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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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姜老師這樣做可能還有別的原因:他是在沿著他熟悉的郵路追尋昔日的足跡,回顧他30年前在巢湖的那份青春歲月。那裡畢竟給他留下了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有美夢,也有噩夢,還有我們這些昔日的知青朋友。他要尋找的是知青時代的我們。

我曾經想去看望姜老師,可是我又不想讓一個老病的姜老師替換我記憶中那充滿青春活力和詩人氣質的姜老師,因此打消了這個念頭。30年前療養院那份陽光和風雨已經隔世,再也無處可尋,只存在我們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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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又過了一年,我在上海見到了小王。聽他的夫人說,她70年代在去東北農場的途中,曾在姜老師家鄉的小站上見到過他。她和小王試圖在農場的上海知青中為姜老師物色一個人生伴侶,可惜沒有成功。

我多半可以肯定了,姜老師的終身伴侶一直是他的詩歌和小說。


最憶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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