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和許仕林相見時，胡媚娘還是個十足十的醜女，且醜而不自知。
更要命的是，醜女還看上了俊男。
於是便施法做了鬼打牆，把對方獨自困在山林裡，硬生生要去撩那英俊的少年郎。
”哎喲！“她施施然前去，又假裝被他撞倒，聲音滿含著嬌嗔與柔軟。一抬頭一低眸，心事便層層地盪開，藏都藏不住。
這樣的神態舉止，放在美人身上是驚豔；可若換成醜女，就只剩下驚嚇和驚叫了。
世人都是看臉的。
就連飽讀聖賢書的許仕林，也不能免俗。
他本能地喊出一句“你好醜”，意識到自己失言後，又忙不迭地道歉解釋，結果越描越黑，傷透了媚孃的心。
其實也怨不著他。
母親再能上天入地，他也不過是被五穀雜糧養大的凡夫俗子。聖賢書一讀再讀，卻也改變不了生而為人的劣根。
比如好色。
而對一個女人來說，最惡毒的評價，就是說她醜。
可媚娘心裡，卻未生出一絲怨恨。她只是暗自神傷哭得悽悽慘慘，為自己的醜陋容顏而傷心欲絕。
就在這時，一幅畫像拯救了她……
她貪戀那副好皮囊，不管不顧地據為己有，卻不知從那一刻起，命運便對她灑下天羅地網。
那時她還不明白，天上掉下來的所有餡餅，都已經暗中標好了價格。
其實對妖來說，凡心一動，就是罪過。
紅塵雖美，但沒有她們的一席之地。
2
美貌是女人的最有效通行證，沒有之一。
所以第二次見面，化名鬍子軒的胡媚娘，輕而易舉地靠近了許仕林。待到恢復女兒身，許仕林瞬間驚為天人，立刻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哪兒有什麼一見鍾情啊，一見鐘的都是貌。有了眼緣，才能催生情緣。
她偷來一張臉，也順便偷得一顆心。
但此番相見，胡媚娘已是心事重重。她在面對心上人時，總是不自覺地閃爍其詞，眼神和動作，都帶著些若隱若現的慌亂。
因為，她是帶著刺殺任務來的。
只有500年功力的小妖，冒冒失失地一腳踏入紅塵，代價是受制於人，成為金鈸法王殺人的刀。
被殺的那個，居然正好就是她心心念唸的許仕林！
故事在這裡便落了俗套，上一代的恩怨充當了最主要矛盾。欲報殺子之仇的金鈸法王，把矛頭對準許仕林。
那無辜的小玉兔精，則因為一時的春心蕩漾而捲入其中，左右為難。
- 不殺他，失去這張臉不說，還可能會失去500年道行，甚至死無葬身之地。
- 殺了他，又於心不忍肝腸寸斷。親手送自己的愛人去死？抱歉她是胡媚娘，不是武媚娘，還達不到那樣的魄力。
3
其實這張美人臉的主人白素貞，也曾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
也是妖精戀上書生，被人妖殊途挾裹著，一步步走到山窮水盡。
不同的是，白素貞有一千八百年的功力，還有個了不得的驪山老母做靠山。
所以她看上許仙，便三下五除二地入洞房生孩子，一心一意要過婦唱夫隨的凡俗日子。
為了包裝自己的丈夫，白素貞費盡心思，助他開藥鋪揚美名，還能逆轉乾坤，從黑白無常手中把死人奪回來。
盜庫銀？偷寶物？小case而已。
畢竟白素貞還敢闖地府、偷靈丹、盜仙草，她敢為了愛郎去打破天上人間的一切規則。到了最危難之時，甚至不惜毀滅一座城池，拉上無辜的生命來陪葬。
但也真的沒做過太多壞事。
慈悲為懷的白娘子，幫著丈夫施藥救人，活成了個遠近聞名的活菩薩——這也是她在人間的修行。
她有這個資本，來親手寫自己的愛情腳本。
可假如把時間提前一千多年，白素貞也未必有能力遊刃人間。
她用漫長的清修歲月來交換，修得無邊法力，也換來對人情世故的通透認知，卻又完完全全地摒除了人類那些臭德行。
所以她治病救人、除暴安良，對丈夫溫柔體貼，對大姑姐謙和有禮。不在意瑣碎小事，更不和誰生氣計較。
胡媚娘就弱多了。
她能複製白素貞的臉，卻無法得到相同的修為與能力。
才修煉500年，根基不穩，修為不足。到了人間，也只敢低調地開一家繡坊，小心翼翼地對客戶陪笑臉，一針一線地縫補自己的破碎綺夢。
至於對自己心愛的男人，她通常撅嘴撒嬌，露出些多愁善感的小女兒情態——和大女主白娘娘不可同日而語。
說到底，愛情不是所有妖精都玩得起的遊戲。
哪怕天時地利人和齊聚，也需要些結結實實的東西來打底。
4
其實，胡媚娘有過無數次下手機會。
因為許仕林中了愛的蠱，對這巧笑倩兮的美嬌娘已完全失去了抵抗力。
那一年元宵看燈會，便是最好的機會。
同伴採因已經打昏了許仕林，只要狠下心來把他交給金鈸法王，就能完成使命，永永遠遠地用這張美麗面孔來遊戲人間。
法王也說了：你要多少美男，我都找來給你！
可她一直在遲疑，最後竟放了昏迷不醒的許仕林，一邊擔心著金鈸法王找自己的麻煩，一邊憂慮著許仕林能否痊癒。
金鈸法王受不了她的優柔寡斷，囑咐她將許仕林騙到清虛觀，由他親自動手殺人。
她猶猶豫豫地把地名提出來，激發出對方的遊玩興致後，卻又想方設法地阻撓，唯恐心上人真的丟了性命。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他是文曲星下凡。
白娘子的頭髮護著，小青和五鬼顧著，各路神仙也保著，尋常精怪根本動不了他。
那些小心翼翼和如履薄冰，其實就是小女子的愛情。
她來人間走一趟，不為蒼生明月，甚至不想修煉成仙。她只一門心思撲在他身上，關心他的飢寒冷暖，擔憂他的生死安危。
白娘子的愛情宏大，胡媚孃的人生卻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個許仕林。
難怪後來，她肯為許仕林犧牲自己。
曾經捨不得一張臉的人，最後舍了一條命。
她徹徹底底地背叛金鈸，自願放棄五百年道行，只為救許仕林一命。
可文曲星是不會死的。
死的，是那沒有靠山沒有權勢的小妖精胡媚娘。
5
後來啊，許仕林功成名就。
我猜，許大人很少再提起少年時代愛過的那隻小玉兔。時光把往事釀成酒，但只能在有月光的夜晚獨酌，分享不得，也訴說不得。
有時會覺得，他像《聊齋志異》中的寧採臣，年少時遇見一個“聶小倩”，轟轟烈烈地愛一場，天亮前帶著她的魂魄遠走他鄉。
可依舊要回到正常軌道的，中狀元、救母親、走上仕途，順順利利地成親生子，活成世俗標準裡的成功男人。
愛情要了她的命，但左右不了他的人生。畢竟他還有父母、親人和責任。
小時候看劇，只覺得白娘子的愛情驚天地泣鬼神；長大後細品，反而更容易被媚娘打動。
尤其是看到她投胎為人那一段……
她一身白衣回眸一笑，畫面明明溫暖動人，卻讓我猛地鼻頭一酸。
當嬰兒的啼哭聲哇哇響起，不由想起李碧華寫在《青蛇》裡的一句話，是寫許仕林的，但放在此處，竟也格外應景：
“（他）剛自前生逃過來，帶著不可告人的哀傷！誰知他前生有什麼莫名的愛恨呢？”
往後那長長的一生，他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她是浣紗的貧家女。命運蜿蜒起伏，誰又知能不能連到一塊去？
很遺憾也很慶幸，他至始至終，都不知道她就是當初那個奇醜無比的“鍾無豔”。
這大概，是命運唯一的慈悲。
最起碼，他記住了她最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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