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從自我出發的返鄉思考報告|南橋琴

題記:這是一份誠實的報告,涉及地名、人名皆為本名,內容皆為非虛構。這是一份尋求對話的報告,我只寫了能夠言說的一部分,隱去了無可言說的更大的部分。水泉村就是個孤獨的星球,住在時間深處,她有萬年來多於萬言的沉默。

父親72歲生日那天,我們一個也不少地回到水泉村,弟弟妹妹們忙於做菜,我這個君子遠庖廚。被自己啟發著重走了一遍我小學讀書的那條荒路,從我家水泉村到紅義嶺小學。

那座我人生起點處重要啟蒙的山村校園,由於十多年前撤點並校,現在只能算箇舊址。鏽蝕的大門緊鎖,院子裡雜草足有一人深。

我心有不甘地窺探著,幾乎是靈光閃現一樣,一個清亮的童聲泉流般緩緩從心底流出,“君子曰:學不可以已。”如同一個巨大的回聲,由遠而近流經兩耳,七竅。等我清醒過來,已是淚流滿面,四下看看,幸好只是我一個人呆立著,只見一隻母雞領一群小雞仔在不遠處覓食,看得清雞娃娃的媽媽咕咕咕把覓到的食物吐出來提醒她的孩子們啄食。

教育的方法與秩序,古人早就給出了他們的思考,代代傳承,根脈綿延。大約在小學二年級,語文老師鄭發元把荀子《勸學》裡易懂的片段寫到黑版上,讓我們抄下來,熟練背誦。“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這可能是我少時最早聽見的古漢語之美,鄭老師教給我們的金句也是由他的老師教會的。

記得當時,林彪突然墜機身亡,而語文教科書上赫然印著林副統帥最高指示,課本還要用,就用白油光紙把不再適宜的敏感詞遮蔽後,統一由老師手寫上潤之君的金句: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大約是老師覺得太沒營養了,就手抄古文教我們。

小學上學第一天的記憶觸目驚心,記得給我們剛入學的一二十個小孩安排的座位是在教室的第一排,三間草房的教室裡還有兩個年級。

我們的課桌是一塊巨大震撼的足有15公分厚的長木板牢固地架在泥臺上,只是那木板,不像現在常見的巨型紅木,闊綽土豪,那正是我們在村裡經常見的白茬棺材板。幸虧我們在從家裡帶來的比愛因斯坦做的好不了多少的小板凳坐下後,入學考試很快轉移了對巨大木頭的驚駭,每個小孩兒被要求數數,只有我數到了100,就是100這個吉利的數字入學第一天就確立了我學霸的地位,紅義嶺小學的五年,我都是老師激勵和搶白別人的參照物。而這對一個人多麼重要,我至今的自信和霸氣,紅義嶺小學是一條溪流的源頭。那時的我,永遠一身正能量,完全不像現在。

人們懷戀故鄉的萬千情愫中,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童年無憂無慮的成長,懵懂之中,即便是苦寒貧瘠的磨折,因為孩童的嶄新無痕,自然萬物被簇新清萌的目光觸及之後,一切皆如寶玉,完全不覺得苦為何物。

不足兩公里的上學山路,那時就是蜿蜒迤邐的迴廊式神秘魔法迪士尼樂園。

現在,那條每天四趟走了五年的求學初路,有些路段已完全廢棄,荊棘掩映,了無痕跡。地上的路,走得人多了才變成路的。我特意去找那曾經用火燻暈一條黑烏梢大蛇的兩塊大石頭夾成的石洞,有一處看著像但已不能確定,因為那時,覺得周圍的一切那樣子宏大,今天看來,卻收縮成了微型景觀。

多麼奇妙,人對世界的感覺首先是以自我為參照的,也由此可以推測,在一個嬰兒或者一個七歲小孩子的眼中,世界是不能預覽的巨型場域,奧秘是比成人世界疊加的無可窮盡。就如我與朝露對視,每一顆露珠都帶著一個世界進入我的眼睛。那也正是初心與永恆存在的同頻共振,或者說,作為孩童與永恆的原鄉是渾然一體的不可剝離,所謂安身立命,就如一粒種子從泥土裡蓬勃而出,繼而一天天根深葉茂。

母親給我算過命,說是我三歲就紮了根。更多的時候,水泉村就是我的一個奇點。我也深知,這個對我而言的奇點,是地球的一處活體古董,已在大氣中環遊數億年,她攜帶的能量就是吸附力,她緊緊抓住我的根鬚,試圖讓我長成一棵樹。

那條上學的山路,與蜿蜒曲折的山溪時而交叉時而並行,上學放學一路之上是探險也是揭秘。

而人之初的探索多與吃密切相關。春天是含英咀華的吃。美味閃爍在枝頭也湧現於草叢。這些搜枝撿草捉美食的行徑,我在水泉村風物誌裡有寬字幕呈現,只要是鄉村長大的小孩子都吃過,此處略去1萬字的春日覓食。

但春天裡的鳥和鳥語卻不能不提。成群的麻雀每天把夜的卵殼啄啐,把清明放出來,它們有時在你的面前神氣活現地似乎想與你逗樂,有時高冷地鑽到雲朵上只留下個小黑點。完全不同於鷹的緩慢盤旋,布穀一邊清嘹地叫著一邊從山巔俯衝下來停飛在樹梢上,但它不喜歡你將它看見。喜鵲永遠不知疲倦熱烈地迎來送往,鄉村首先是它們的家園。最驚心的是斑鳩,那個完全胸腔共鳴的詠歎會把人鎮到一處不能移步。

山坡野草荊棘處,美麗的錦雉,是真正的智者,它們沉默寡言,隱逸地玩耍,卻把自我修練得美侖美奐。一次偶然的機緣吃了次錦雉,因為自我控訴感覺味同嚼蠟。

去年春天在狼洞溝外的樹林裡,邂逅一隻錦雉,來不及互望,它一飛衝出樹林不見了,我被驚呆。更讓我驚喜過望的是晚上在朋友圈看到上海的朋友發一張當天畫的錦雉受驚而飛,時間也巧合接近。一個幾乎被地貌摺疊到不可見的小山村裡,驚飛的錦雉同期抵達了魔都大上海一位畫家的檀宣上,甚覺魔性,狂聊幾句。不知怎麼就說了句:“姐,思無邪!”“小弟,上邪!”那邊秒回。之後,我們同時哈哈哈!其實是“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的古老故事,被移植到虛擬的網絡空間後,因為故事主人公之間相隔萬水千山,因為現代人有心力以“旅行者一號”的天空之眼回望懸浮於宇宙中的蔚藍色星球,這個塵埃一樣的地球,我們得以用一種超越的健朗把自我引向寥廓的共同體。就如這個小村被地球帶著在大氣中環遊。而這裡的秘密卻要經由人的息息相通,才能得以呈示,多麼值得玩味。

初夏裡,柿子剛一泛黃,就爬上柿樹揀擠擠挨挨的折幾枝丟給樹下的同伴,然後埋入河邊陽光照徹的泥沙裡,作上記號,三五日後扒開洗淨,被陽光曬熱的溪水已完全析出了青柿子的鞣酸,看似青黃生澀的表皮之下,咬一口,柿子的清甜若有若無,淡泊悠遠。一邊吃著,一邊品味運用自然魔法的成就感,不時瞟幾眼溪水流動中水波紋投在水底的影子。它們似乎在分割溪水的輕細流聲,更像是對時光匆匆的一種捕捉。獲得的滿足如同書包裡書頁帶來的豐饒,每一頁都潛藏有未知的異數。

既至盛夏,暴雨之後,視覺的盛宴完全是大片3D映像,每一道數十米長的石堰,土黃雄渾的瀑布交響轟鳴著,水簾疊加著,似乎要把一切都捲走,恐怖,憂懼,興奮,不安交織的情緒在一個少年的胸腔激盪。在不安的等待中,雨過天晴,夏夜的星空,繁星宛如遙邈的燈盞。趨近院落的老蛤蟆突兀的一兩聲悶叫,夜的漣漪一圈圈盪開,瞬間推開了遠處的水聲,也把人引向冥想的深處,消弭於夜的合圍。

就如捉迷藏時把自己藏起來沒有被捉到,指星星過月時偽裝成各種角色,而那個被捂著眼的同伴什麼也看不見,丟手絹時那個亳不知覺手絹已悄悄躲到身後的大意失守者……兒時那些擊聰開蒙的遊戲,訓練出的靈性是,任何一隻鳥從頭頂飛過,我都知道,即便頭頂隔著幾層樓,即便是八千米之上的高空,飛機飛過,也都同時能夠感知。

中國史詩的起源處有大水,從大禹治水開始,馴服洪水即是馴順猛獸。潤之先生有一幅書法力作: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童年的故事更多與水有關。

夏日的老鱉潭,圓圓的潭口,盛裝了天空山巒的全部秘密,雲朵洗濯它的白影子,灰影子。山上的樹木洗濯它的綠影子、黃影子。鳥飛過,鳥影便從潭水深處劃過。我們一群小女孩兒沉浸於潭水中洗的是真身連同影子。在那個場域,作為社會人這個物種與作為自然物種的萬物之間沒有界限,互相敞開,彼此兼容。

名為潭,卻並不太深,水鳥一般涉足其中,自由遊戈也力避滑入中間溺水。最怕的不是溺水而是到了上學的時間,山腰卻升起了羊群和牧羊人。那時候小孩子哪有泳衣,裸泳的仙子困於潭中無法出水,直到羊叫的聲音轉到山的另一邊,趕緊穿了衣服往學校奔去。留下的後遺症是多年之後,我的夢魘之一便是岸上全是人,自己被困水中。想想也是,絕對自由的另一面無疑是不堪的,但也鮮有人拒斥這種頂級的自由。

等到了暑假,我們去北嶺背後懸崖峭壁上的老銀洞探險,幾十丈高的立崖,半腰有一條險峭的小道通向一個地質奇觀,陡立的崖壁上完全不知怎麼就生出一個奇譎的洞,黑乎乎的,把準備好的石塊往裡投,稍大的石塊投進去,過一會兒會聽到來自山體深處的回聲,一陣莫名的興奮幾乎讓人失控。每人投幾次,開始嚎叫,叫聲此此彼伏,回聲更是施了魔法一樣從遙深的地方歸來,神秘,顫慄,清遠,猶似帶著被喚出的某中精靈,忽閃著翅膀的蝙蝠撲稜稜飛出來,消逝於崖外的半空。也不必擔憂,它們精密完美的回聲定位系統會導引它們重回老巢。對洞穴的探察,父親在石板坡的石洞裡燻出過一隻麋子,我後來帶著王莊的學生春遊時乾脆鑽入洞中,在九女洞附近一個僅能容下一個人身體的洞裡爬行數米,從一個亮光處鑽了出來,感覺重生了一次,真切體驗了一次與母體的分離。

順著峭壁上的險道下去是一條河,水很大,我們知道其間的兇險。河岸邊是密佈的野核桃樹,圓球狀的核桃裡一層綠色的脆殼,輕輕一砸,木殼的核桃堅果就變戲法一樣蹦了出來。再砸一次,形如圖畫中的人腦,長滿彎彎曲曲迴路的核桃仁就出殼了,揭掉嫩黃的一層薄皮,鮮核桃凝脂一樣的嫩仁正是青蔥少年的標配。吃核桃能補腦,多麼奇妙的聯想,但的確是真的。

高山與大川的過渡地帶亂石堆疊,野櫻桃這兒一叢,那兒一叢,細細的葉子下,比紅瑪瑙還要晶瑩的櫻桃果,在一群小孩子的眼裡,摘櫻桃就是摘星星。

曾經有好多年,我以為只有東方民族因為注重親情,眷戀故土,家鄉情結更嚴重。後來讀一些因政治等原因被迫離鄉去國的諾獎作品,瞭解到一部分作家的思想情感,忽然明白,人與故鄉的關係是屋舍與院落的關係,是花草樹木莊稼與泥土的關係,是石頭飛瀑與山體的關係,是星星,太陽,月亮,雲層,雨雪,風雷電等等空中懸浮物與宇宙時空的關係。

你不能把單體的人從故鄉的版圖中揀摘出來,就如同我不能把留在水泉村方園幾十公里田野山川裡重重疊疊的腳印抽取出來,更不能把我呼出的碳原子從我活動圈內樹木的年輪中抽取而出。

當我不厭其煩地追憶故鄉的經歷,我其實是在通過回聲給自己定位。這種精神的返回,其實是重返母親的襁褓,重溫一種兒時的滋養,反芻兒時來不及仔細品味的乳汁和蜜汁,從而獲得童年與故鄉的永恆性。

那是永遠無法祛魅的致幻物,它在一個人最初的記憶裡閃著光,永動如平行宇宙的另一顆星球。

有個雙休日我忽然心血來潮跟我先生說:咱們去王莊中學看看那口井還在不在吧?大約是因為那口水井同時照出過兩個人的頭影吧,先生竟然表現出少有的馴順。

一小時後,我們到了那個我曾經工作過十年的地方。在那個每粒土都被我注目過的校園裡,偌大一口井完全沒了蹤跡。很是想不通,先生說:我們不僅不能兩次跳進同一條河裡,也不能兩次跳進同一口井裡!我說:那口井絕對還在這個校園裡,只是它被藏起來了,它能看見我們,我們卻無法再用它的深澈照出我們的頭影。

童年不也是這樣的嗎?也更像一個原點,在逝去的時空裡被經久冰凍雪藏,而在某些時刻就清晰地顯現。

從老鱉潭上行約一華里,竟然看見一大片蘆葦,根根高過一丈,翠綠的葦葉鋒芒閃閃地指向天空,記憶中,這片蘆葦處原有姓劉的一家人居住。

我攀上一塊大石頭四下打量,有一個驚天的發現是,這個丘陵地帶的村間山野正在恢復她遠古時期的容貌。幾十步之外,當初農業學大寨深翻出的大寨式梯田棄耕之後成為雜草的圃疇。而那梯田深處曾經留下一個童工的影子,寒假裡我跟著爺爺掙工分,十歲左右算半個勞力,一天掙5個工分,摺合人民幣5分錢。此刻,滿目的野胡蘿蔔花,一簇一簇在微風中動盪,它們根系所至,那些深藏的泥土是被我動過的!滴在那泥土上汗液結晶的鈉離子至今要麼隨大氣循環已融入大海,要麼還在土層下熠熠生輝。

荒蕪的小路若有似無,而當初我日日在這路上行走,摔過跤,摔到膝肘血肉模糊。冬天雪融之後,深厚的泥濘層層粘著到鞋底上無法行走,有一次正在泥沼中哭泣,路過的鄰居國華叔把我背了出來,大約是在一年級時。

現在,人入侵自然的暴力正在消退,而大自然本初的面目赫然顯現,山上的樹木植被正在增厚,完全遮嚴了山體,四野八荒闃靜安謐,是的,一種禪靜覆蓋了一切。什麼是禪靜呢?大約就是這樣的空明吧!萬物呈現本來的樣子!自性顯現,不加外物。

為什麼會這樣呢?

就我家來說,當初包括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六個小孩十口人,現在只有父母還住在村裡,村上現在的居住人口不及那時的十分之一。人少了,佔用的資源當然也少了,自然得到了休養生息。

看著幾無人跡的荒野,我也一下子弄明白了一個問題。曾經好多年,我不明白我的祖先最初是怎麼入駐水泉村的。相當初,這裡正是當下的模樣,水草豐茂,生機勃勃。祖先們行走至此,甚覺眼前一亮,就在這伊甸園裡安家吧!千頃萬頃的良田都是王侯將相的食邑封地,只有這窮土僻壤,犄角旮旯之處,立錐之地猶可駐足。搭個窩棚,墾荒耕作,撒下種子,收穫五穀。事情就這樣成了!

王東東在他的詩裡問:為什麼中原有隻鹿?逐鹿中原的戰火頻仍中,聯繫大規模南遷的客家人,這些把山皺作為掩體潛藏起來的中原初民,可能是最能隱忍最沒有雄才大略的隱逸者,選擇了這樣窮貧困頓之所聊以安身,不想竟就地繁衍一氣。記得小時候鄰村一家生了13個小孩,個個茁壯成長,被人傳為趣話,議論中褒貶不一。

紅義嶺村的村名在民國時叫橫一嶺。這個行政村由四個自然村民組組成,一字一樣橫著的嶺東邊是鄭家,西邊是柯家,另一村民組在寨後陰,全村人多姓李,再就是水泉村,姓南的最多。你由此可以知悉這些自然村落的形成之初,就是一戶人家在一個地兒落了戶,不斷繁衍壯大,聚族而居。很明顯的是一個村同姓的聚住一起,不同姓的那一家單獨居於另一處。這蘆葦叢邊上就是單門獨戶住著姓劉的一家人。

說祖先太遠,有想象之嫌。就說說我的爺爺南清貴吧!我說過南清貴是中國農民的標本,他有著農民所有的好和農民全部的壞脾性。在水泉村,南清貴絕對是種莊稼的一把好手,但還遠不止於此。

解放前他老人家做生意賺錢賭博也贏錢,在離水泉村幾里地遠的鄰村有水田十餘畝,應當講提前進入了小康生活。再早一些,民國時期,青年南清貴在地主南華州家的絲綢作坊學會了繅絲織綢,應當算是半個手工業者。

我的整個童年時代,母親繅絲織綢的勞作,是我在鄉村看到的人文奇觀,也是家園意義昇華的綿密底蘊。更準確地說那是落地生根的農人,調動他們渾身的氣力和審美,主導他們潛藏的詩意與自然合謀達成的共識和戰略合作項目的開花結果。

貧薄的丘嶺荒坡上長滿柞樹叢,我仔細觀察過柞叢分佈的形態,它們有規律按秩序的完美分佈顯示,最初是人工栽種的,是嫘祖以靈性最早發現天機並啟悟當世子民?還是先民憑著一身豪氣和不甘向什麼也不長的荒坡要絲綢要富足?

最有可能的是,絲綢作為一般等價物可成為具象的稅賦。應當是皇權主導下的產業,早在秦漢時期,中國絲綢就傳入了歐洲,養蠶織綢的歷史甚或早於國家出現就在地球東面的一隅開始了。當然帝王之皇家、將相之貴府對華美絲綢的需求量越大,也就得想出更多促生產的戰略方針,養蠶織綢由最初的自發養殖變成了政府主導的產業,建國之初到改革開放,絲綢和生絲是歷史延續的出口創匯名品。

細思會覺神奇無比,那些因地隨形有規律分佈的柞樹叢,油汪汪的綠葉子在春天裡綠濤盪漾,猶如山體的魔法披風。金燦燦的蠶千軍萬馬一過,綠葉就被啃光了,吐出的絲華美綺麗,織出的綢布自帶天然光澤,粗樸而典雅。

古方織綢時,一邊織一邊用牛角梳刮,成匹的綢布自帶山水畫卷,很有現代派的魔幻意蘊。我常常凝神那些柞叢,它們最後在每家的灶爐裡以碳元素的燃燒,以炊煙古老而神秘的氣態匯入宇宙循環,鑽石也是一種由碳元素組成的單質晶體,地球人都知道。

很多年,我一在哪兒聽見市場用看不見的手調節什麼,就忽然間憤青!如果說調節,那也是今年大蒜貴了,人們都去種,明年大蒜就賤,這確是市場在調節。一個可以把一句最高指示從上縱貫線穿所有子民的國度,從下往上的逆行方向卻鮮有人眷顧,事關百姓生計的大蒜從來也不算個事,儘管這事完全可以調節。

再就是莊家們用看不見的手調節股票市場。市場是吸附資本的地方,資本的本能屬性是逐利,供給側永遠在誘導中吸金。一百年前馬克思就發現了貪婪的資本將會帶來多大的災難,他的《資本論》其實說的是經濟,是資本的膨脹搖晃地球人的磐石,革命者看到的卻是政治的靶子,並用政治調節一切。他描繪了一幅遙邈無期的烏托邦式理想國,急功近利的超人革命者卻誤以為立馬就能實現。

在這一塊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皇權永遠在調節一切,經濟的發展首先是以滿足統治者的利益集團為前提的,不是嗎?但是,農人的偉大在哪裡呢?“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勞動的場域,不只有勞苦,還有勞作的沉醉和褒獎,甚至是抑制不住想要載歌載舞狂歡的滿足感。“獲之挃挃,積之慄慄。其崇如墉,其比如櫛。以開百室,百室盈止,婦子寧止。”

荷爾德林發現了人類詩意的棲居。海德格爾把“人詩意地棲居大地上”闡釋確立為詩學理念和哲學理論,他們倆人僅憑對人類生存詩意的發現就永垂不朽。當然了,海德格爾也是納粹過的,人性是複雜的。而在詩意的發現上,我們是地球人的祖先。“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蒹葭》以圖像學畫卷不斷展開、回放和詠歎調不斷迴旋的優美旋律呈現了中國人最早詩意的棲居,詩三百,莫不如是地優雅!

此刻,在這一片古老的蒹葭之地,我不能美化一切,但也絕不能遮擋這漫天的詩意。而對這固有詩意的發現,我是從這裡逃離之後兜轉了半個世紀,重新歸來才得以窺見到的天機一般的奧義。

紅義嶺小學畢業後,按居住片區和隸屬關係我考上了劉莊中學,是當時的明星中學。但那時全無名校意識,也怪那座名校基礎配置完全空白,十一二歲的孩子要童子軍一般自帶全套炊具糧食和柴草,上課聽講,下課埋鍋做飯。水泉村距離劉莊中學不過七八華里的路程,但每週要挑著柴禾和糧食求學的艱難被父母放大了,他們忽視了我從二年級開始,每早自己煮飯吃了與村裡同學摸黑到學校上早自習,在煤油燈下早讀一個多小時天才放亮這樣頑強的生存求知能力,連大腿也沒拍一下就作出決策把我交給了外婆。

外婆家竹園村的大隊葉莊有座大隊辦的中學,插班去的我是班裡唯一一名在全鄉統考中拿到錄取通知書的,同學們都是在統考中未被錄取直接從五年級升到初中的。寫下這兩行字,真想找地兒哭一會兒去。

葉莊初中的兩年,我在寫倪瓚的一篇文中這樣回憶了與倪瓚作品十分貌似的場景:

從外婆家的竹園村出來,村中自西向東的小溪注入從葉莊自北向南稍大一些的河流,從交匯處拐個彎,大河向東南奔流而去,拐彎處的灘塗上直直聳立幾棵雜樹,與田疇接壤遠山,自村口北望寬展的河灘正如《虞山林壑》的中景,在夏秋兩季的晴日波平如鏡,水不深可赤腳涉水而行,放眼遠望,遠山清晰可辨,丘巒連綿,起伏卻並不嶙峋,一切是那樣透明澄澈,正如少年的心事。

我那時12歲,情竇尚未初開,正是懵懂少年。上學的路上,河邊稻田地埂上趟著帶露水的花花草草走,不時驚起幾隻青蛙跳起來嗞的一聲鑽進水田裡,瞬間打碎了青稻的細影,蕩起圈圈小漣漪。

不知名的螞蚱,綠的、紅的、褐色的,身上長滿好看的斑點在草葉上懸停,似乎不怕人或者也看不見人,蹦蹦跳跳兀自玩耍。白的、花的水鳥也有,只是怕人得很,遠遠地就飛走了。河水清澈見底,河面上更多的是蜻蜓在點水,水底下是魚蝦在悠遊嬉戲。

但也並非總是這樣風平浪靜,有個暑假,我與小姨一起上山採蘑菇,親眼目睹離竹園村半里地的青泥溝一家人的房子順水漂走了,先是水漫漫升上山牆,隔一會房子就草船一樣離開了……,那是平生第一次受到災難的驚嚇,心驚肉跳怎麼回的家,已經忘了。此處省略一萬字。(這是我唯一的寫作技巧。)

憑心而論,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上學唸書,其實重點是課堂外玩耍,相對於書本知識,大自然賜給我們的更博大更精深。

但是高考制度的恢復驚醒打碎了我們的美夢!一般而言,上帝給了你一些什麼,也會從你身上奪去些什麼。

1982年我從下湯鄉中學高中畢業,我們那一屆,高考預選就一個也沒選上。怎麼選得上呢?初一開始開了英語課,初中兩年四本英語教科書只學完兩本,學的課文倒與小學學的中文課文十分匹配契洽,第一課是我們熱愛毛主席!第二課是我們熱愛中國共產黨!關鍵詞很人性化,用到熱愛。小學語文第一課是毛主席萬歲!第二課是中國共產黨萬歲!只能說編教材的專家是一個村的。

高中兩年四本英語書在與初中兩本未學的斷裂處,完全不知所云。只這一科的短板就把學霸們的水快漏光了。我的一位同學回鄉兩年後又去復讀,因為英語最終不得不放棄。還有一位同學李俠,最逆天,她高考之後返回到初三複讀,考上了魯山一高,一高三年畢業後,重讀一遍高中又復讀一年,歷時五年的重讀考上了河南的百泉農專,畢業後分配到一個縣城的菸草局工作。

至今一想到她,就同時想到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裡英超的李俠,後來拍電視劇,趙立新把李俠演得性感到極致。

關鍵我那時還不知道趙立新這個人,也預料不到他後來成長為精通瑞典語、俄語,英語,會十多種方言的語言天才。

人各有命,富貴在天。水泉村繼小崗村之後也已包產到戶。父親在鎮上工作,家裡的責任田,由年屆80歲的爺爺和同時養著6個子女的母親種著。田園將蕪,胡不歸?

準確地說,我35年前就返鄉了。學校的教導主任範崇亮老師見到我勸我說:回學校復讀吧,不然太可惜了。我當時回答的話,今天聽來,我都恨不得地震個裂縫也好掉下去。不知範老師心裡苦笑成個啥,我竟然說:是金子在哪兒都會閃光的!

完全是沿著學霸的慣性,白天田間幹完活,晚上點上煤油燈證明數學題、配平化學方程式。夏夜有蚊子,用床單裹著腿。

人天生是要超越自己的,很偶然的買到一本戴厚英的《人啊!人》,不知怎麼就一下把自己打開了,開始寫第一篇小說《愛之夢》,小說開頭就寫自己如何用床單抵禦蚊子,儼然非虛構!極有可能是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就課堂內外讀過的那些東西產生了魔法,《愛之夢》在平頂山市文聯的雜誌《天籟》刋出後,引起了爭鳴,那座煤城的老師們在煤灰飛揚中,可能嗅到了一股鄉野的風吧。

我高中的語文老師萬廷儀當了下湯中學的校長,他老人家動用關係設法爭取到代課教師的指標,我以代課教師的身份回到學校的初中部教植物。萬廷儀是我的恩師,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繫。

我當時即使沒有代課教書的機緣,也會通過自考之類的途徑逃離那種殘忍的生活。完全在於我已經過9年的讀書生活洗禮再造,滿腦子蹦的是新知識不斷髮芽的亂碼,讓我重回與遠古時期完全相同的生存收種,怎麼可能?完全不在一個頻道和波段的錯位,那時家裡餵驢拉磨,在我僅有3年的返鄉生活中,我感覺自己就是那被蒙了布在磨道間無限重複的驢子。

豫西丘陵,祖輩世代開出的荒田,面積小,阡陌崎嶇,當時即使在平原地區,機械化還是整個國家的宏偉藍圖。一切勞作全用人力,且是沒有任何創造性的重複勞碌。超負荷的體力勞動完全沒有任何詩意可言,而且正是鄉村人畜興盛的時期,人對自然的入侵掠奪可以說史無前例。

田頭荒郊的野草荊棘全部割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一茬,上學期間所有的暑假星期天是炎炎烈日下上山割蒿子積綠肥,冬天則是漫山遍野摟落葉給牛羊墊圈鋪。山野被割到光禿禿的,連一片落葉都被一起沒收了,還有什麼詩意可言呢?但還有,因為自然永生永恆。

我最初看見的水泉村,回憶起來如詩如畫,是因為留在記憶裡的初心和稚氣鴻蒙清激,完全是因著心底纖塵不染,心力的那股宏闊澄澈,倒映了一個圓滿至臻的世界。

我的學生研究潛艇的吳立柱有天讀我寫王維的文章,跟我講:老師,我小時候行到過水窮處,並坐在溪流源頭的一塊大石頭上,看到過雲升起來。我當時驚的,也回憶下往事,心想,老師也“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過。

這個世界隱藏著很多未知,但水泉村坡坡嶺嶺風華日月裡的秘密,我們被長輩指引著掘地三尺,幾乎探囊取物般蒐羅一個遍。

冬閒沒事,林叟南清貴領著我去山坡上拾柴禾,祖孫倆一人擓個籃子拎把斧子,行至一處金黃木屑外洩的櫟樹圪墶處,扒開浮木屑,用斧頭慢慢劈開就會現出一個秘密的小洞穴,用兩根光滑纖細的小蒿子條對應沿洞壁緩緩探進去,然後兩細條交錯擰幾圈上滿勁往上拉,小心翼翼的,一隻木花蛹就被連夾帶拉揪出洞外。那個驚喜,揪出幾隻後,找個背風的石坎,把幹葉子用火鐮火石對撞的火星燃著開始燒烤,原始的取火方式那時在鄉村還被普遍使用,火柴被叫成洋火,2分錢一盒。但老人們抽菸升火還用火鐮火石摩擦取火。燒熟的木花蛹金黃冒油,脆香地吃著,那份滿足是天天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人是會選擇性記憶的,鄉村故園之美,除卻人對自然和親情的依戀,其實是人腦篩選之後把最美的留了下來。

這蒹葭蒼蒼處的原住民劉家父母,因為近親結婚生的三個男孩,完全不知怎麼回事開始好好的,健康茁壯,無一例外長到七八歲開始肌無力,剛開始走不穩路,後來就癱瘓在床,都只活了十幾歲。

劉家人的遭遇幾乎成了當時所有人的夢魘,老大有病後,大家一起擔憂老二,老二也不行後,大家開始祈禱老三千萬別也那樣了,但遺傳有其鐵律。劉家小女兒招贅了女婿,後來聽說,老人離世後跟夫君一起去了婆家。

這個女孩叫劉淑婷,我不見她已有四十餘年。記憶裡,就如她的名字一樣美好。此刻,我的腳下就是她們家房子邊的小水塘,蒹葭萋萋,按詩經《蒹葭》蒙太奇鏡頭的不斷切換,劉淑婷曾經在水之湄,水之坻,水之涘,水之沚,在水中央,在水一方!我敢對天發誓,她每天的夢想就是如何從這美麗詩意的地方突圍,她日日都在嚮往遠方!鄉村的美學意義也許是到了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的一刻,才可得以遍覽。

鄉野貧民,短短一生的時光吃盡了萬般苦頭,隔壁鄰居留叔家的靜嬸兒春天裡摔一跤後去世了,印象中還不到70歲,貧困戶異地搬遷,她們家的新房在有溫泉的下湯鎮上,說是年底就可以入住了,她卻沒有住新房的福分。我甚至都沒聽清過她說過什麼話。就如她的名字趙靜,照靜。這都是誰的安排?

還有小嬌嫂子在城裡買了房子,去年夏天進城,到程莊等車,覺得難受拐到診所醫生給拿了兩瓶藿香正氣水,喝完人就不行了。幾十年的一生起於塵埃歸於泥土,像是沒有來過。她的名字傾注了父母的寵愛,小嬌!讓人想到劉徹的金屋,也想到那個大明星。

我家門口的幾位奶奶,嬸母,母親,一生就在那個小村裡,她們經歷了什麼磨難,我都全部知悉。包括從水泉村嫁出去的所有女兒,她們的命運我也基本清楚。

我的兒時玩伴桂娥,按輩分我叫她三姑,用母親的話講,小時候我只要吃什麼她一定也能吃得到,分享意識是天性中最美麗奇妙的東西。

放麥假時杏熟了,我同班的兩個同學給我送杏子,她們害羞也不去我家,就站在門前的半坡上叫我。一個同學從褲兜裡掏出又黃又大的杏,另一位同學表情怪異地看著我,只掏出幾個又小又青的,我只注意到她的表情,感覺哪兒不對,但當時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

若干年後我才明白,她的不自在要麼是因為沒有大杏感到自愧不如同伴,要麼是對比之下為自己的不夠慷慨臉紅心跳。

這兩個同學紅義嶺小學畢業後都再也沒見過面,我今兒在這兒深深謝過,杏不論大小青黃,一份真情地久天長。她們一個是鄭金萍,一個是鄭金煥,如果我能把時間的河流往回倒灌,她們就迎著鄭風回到鄭國,邊走邊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就如這山體的迴音:南橋琴,給你送杏來了!這送杏女子"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萍。"

三姑是九奶奶的小女兒,耳朵是怎麼聾的我已不記清了,好像是因為中耳炎。最初我們是用語音對話的,後來她耳聾後就全看我的口型和比劃了。但現在她能問得清我和孩子們的近況,因為住得最近,村裡誰家有事,回水泉村見過幾面。前年,她的丈夫已經去世了。還有一天,我在微信中加個朋友,竟然是淑敏姑的夫君,只是他告訴我說:你淑敏姑不在了,我現在在香港定居。

我最初從水泉村的逃離,也不必經由道義審判。水泉村,總有一天會交還給大地之母,那裡美麗的風物只宜作為純天然風景的存在!

城鎮化是歷史發展的趨勢,也是對鄉村把農人困囿於土地數千年的救贖。如果讓我來為未來的鄉村畫一幅最新最美的圖畫,除去可以機械化大生產耕作的平原地區,高山地帶逐步完成全面移民,過渡地帶的丘陵地區依據資源特點發展莊園式有機觀光農業。

農人的勞作應當成為有勞有逸的工作,應當從土地上解放出來。而人們當下的返鄉,不是倒退返回,而是在現有起點處重建。這不是發達國家早已實現的人類理想嗎?

事實上,社會歷史有自我辨識和本能的內部自生性。豫西丘陵甚至是深山區,旅遊景點和莊園式開發已持續二十餘年,城鎮化的步伐也在政策主導和內驅性前行中不斷推進。這種良性的社會進步,沒有什麼能夠阻擋。

讓我深為憂慮的卻是,我們是一個智慧超群卻慣好走彎路的民族,我們的國體如此龐大,而個體卻鮮有明確的身份。我們的政令如此暢通無阻,也可能因為過於暢通了,反而導致所走的道路充滿荒誕。

努斯鮑姆說:“如果經濟學的政策制定不承認每一個人類內心道德生活的複雜性,不承認它的抗爭和奮鬥,它複雜的情感,它為理解而付出的努力和恐懼。如果經濟學的政策制定不能把一個人的生命和機器區分開來,那麼我們就應該對它管理一個國家人民的主張提出質疑。”

問題就出在我們的規則一直是對上負責制,這種膜拜於一種權威的氣氛是有魔咒效應的,大一統的控制力以看不見的手提著線,線的另一端是人偶。事實讓位於某一意志的機制下,人們全神貫注聚焦的不是怎樣才能實事求是地傾力於做事,而是仰仗傾聽於權杖的揮舞。在事實和意志之間有一個巨大的引力場,這個本來是橋樑的地方變成了重鎮,人們在一個連接處戰天鬥地,窮盡心力智謀,勞民傷財卻常常於事無補。

始終居於最底層的農人和鄉村,在改革開放的幾十年間,為歷史的發展獻出了寶貴的土地和青壯的勞力,但好在鄉村還沒有成為榨乾汁液的甘蔗渣。

這裡的山川河流被地球帶著自轉和公轉,來自地層的永恆母力怎麼會停止孕育養殖?鄉村,以一位母親的輕遠呼喚,正在令我們惆悵萬端,時刻渴望義無反顧地返回,就如兒時玩了半天回家投進母親溫熱的懷抱。

禮拜天,我常會悄悄的回一趟水泉村。如果天氣晴好,嘿!我正好看見我娘在院門口盪鞦韆。那個鞦韆架是我女兒小時候母親替我帶,哄女兒玩兒的,就是一隻袋子四角吊樹上,坐上去前後晃盪著玩兒,夏季則換成一個繩結的簡易吊床。

我遠遠看見母親晃悠悠的,真像一隻蝴蝶停飛在她孤獨的花園裡,感覺那位名叫王小嫻的老人正在返回她的童年。我也會一下鬆弛下來,瞬間感覺到人生的圓滿和無虞,靜悄悄地一點點趨向母親,最近的幾步驚心動魄,那麼美妙。

跟母親一邊閒談,一邊做點小時候愛吃的粗飯,母女之間,心底的暖流相向流淌,融匯貫通,更多的是對她和父親如何飲食起居的指導和安全配備,期望於進入老年的父母能分享到我的生活水準。

母親倔犟剛強,我們小時候,她照顧一大家人忙得不歇氣,脾氣也很爆,有幾次記不得因了何事被她老人家訓斥,自己一個人走到河邊的大堰上傷心獨坐,內心升起跳下去的衝動。

從那個大堰往東南方向的下溝望去,遠山是一片朦朧的藍色,總是有云霧繚繞,遙遠而神秘,讓幼小的心靈升出無限的神往,心裡會生出長大了要去那山上看看的宏願,這樣坐著遐想著,後來都是自己想開後又回家去了。

許多年後跟妹妹閒聊說起來,她的劇情跟我也差不多,妹妹膽小,她補充說,也怕摔疼了,就坐在大堰上閉緊嘴,捏著鼻子不出氣,只到最後不能忍時才不得不放棄。但這些事,我們獨自承受,小時候誰也不說。

您也不必擔心我們會真跳下去,怎麼可能?那隻不過是一種自戀和自愛,在最早的自我意識中,感覺受到不公的蔑視和羞辱後,心理應激的自衛,在那個自衛過當處,呈獻出絕對的真理,並以死之滅寂被觸摸到時,我們對自我只會更堅肯定。因為,那一切的基礎是愛,母親是強悍爆烈的,同時也是關懷體己的。

妹妹有次站在母親身邊哭鬧,弄惱了正在納鞋底的母親,她老人家錐子鞋底膝上一擱,按下妹妹要打,巴掌未落妹妹已尖叫到不能聞,是被針扎到了肚皮,那一次把母親也嚇壞了。就是這個妹妹讀師範時接受了全面的素質教育,她教的初中數學課幾乎每年全縣第一。我每看她代表學校演出的舞蹈節目,都深為遺憾妹妹沒學舞蹈太可惜了。但人抑制不住天賦對神經系統的衝撞,妹妹與妹夫一起跳國標舞,日日在大廣場上小旋風一樣飛舞,活得如同精靈。

人的後來都是一路走來一步步生成的,一路上要戰勝的最重要可能也還是自己。我常常驚詫於一些物種完美的自我構造和物種自我延續的神奇,最普通的樹葉,花朵的構造,它們至臻的秩序感絕對不是造物主一下子造成的,而是在不斷自我修正中經由漫長的歷程自我生成的完美。

人也一樣,我們生於一個小山村,其中一段生命同構於那個小山村,那個小山村的磁場,給我們一個甜蜜圈一樣的磁力線環拱圈,並賜予我們如信鴿和大雁一樣的內置羅盤,讓我們一生都不會迷失方向。

後來鄰居新婚的葉兒嬸也常去那個大堰上坐,她坐在那兒是為了等她新婚的丈夫根生叔從大隊衛生所下班歸來。有一次我坐她身邊玩,順著她的視線往西南方向的山口那兒張望,太陽落山後,天空是清亮的桔色,似乎流著蜜汁,不時有鳥靜靜地飛過。天黑前根生叔的剪影就出現了,他緩緩地從老鱉潭上面的河壩上走下來,一步步走向他的新娘。

根生叔不在也已許多年,一個自學的赤腳醫生,生命結束於一場三輪車禍。葉兒嬸改嫁於同村的另一位叔叔,還住在水泉村。她們的兒子幾乎是根生叔的翻版,已經結了婚搬到鎮上去住。

而在我還未上學時,成德伯去世後,改嫁的伯母后來遷居去了張官營,再後來把她兒子倉哥哥一家也帶去了。還有建中叔叔去新疆租地種西瓜,生了病去買藥,半道把包的藥弄丟了,騎車回去找,說是找到的藥可能不對,吃後一病不起去世了,我推測是治療不及時耽誤了。

建中叔去世後,他的妻子文秀嬸招贅了一個外村人養活一家小孩兒。建中叔也最可憐,他是十一奶奶從前夫家帶到水泉村的小孩兒,我見到他時是十五六歲的樣子,總是怯怯的,又帶著無奈的笑。水泉村我的祖輩除了十一奶奶,老人們全都去世了,九奶奶去年走時99歲。

碩果僅存的十一奶奶,最有傳奇色彩。我很喜歡她身上的一種東西,她為人處事自由表達,從來不裝,感覺萌得很。

記得我幾歲時,她的小兒子不知怎麼沒了,印象中她哭了好幾年,反正就是沒事想起來就大哭一場,一邊哭一邊述說,我們嚇得躲遠遠的,也還是滿耳朵哭聲,甚感奇譎。後來上山割草,見到過那個逝去小孩的頭蓋骨,嚇得臉都白了,再不敢去那個山頭。那是村裡唯一夭折的小孩。

父輩們也都進入了老年,我數了下,也就二十幾人領著孫子孫女守在村裡。年輕一代外出打工做生意,掙了錢大都在鎮上城裡買房安家,只到過年時,村裡才熱鬧一些。只有一位鄰家弟弟,最近幾次回去見他穿得乾乾淨淨,很悠閒的樣子。問過母親,說是村裡那位叔叔離婚後,這個弟弟跟他媽媽一起改嫁到深山裡。這麼多年過去,他隻身一人重回水泉村居住,因為小時候感冒被他父親自己打針用錯了藥導致不會說話,一直單身。

我問母親,那他咋生活?母親說他有手藝,出去掙了錢,回來歇歇再出去。我仔細辨認下,的確還是他小時候的模樣,眼睛好像會說話,我用手勢問他還認得我嗎?他朝我家努努嘴。我差點掉下淚來,他比我小几歲,小時候的記憶怎麼會忘了呢?

父親退休後,被村民選為村支部書記,我們都認為他不過是發揮強項調停下村民之間的糾紛。最近兩年,因為黨建和扶貧兩項工作,父親天天待在村部值班迎接各種檢查,也把他弄煩了,春節我們一致通過讓他老人家徹底退休回家自由玩耍。剛剛半年不到,前幾日父親打電話說鎮裡李書記直接到村裡宣佈,還讓父親接著幹,因為全村穩定工作成了鎮黨委的大問題。弟弟調侃說:老爺子這是受命於危難之際呀!我說你應當講:“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父親已經72歲,我在電話裡叮嚀他:只有身體是你自己的,稍感不適馬上給我打電話,撐不住,就放下。

水泉村父老鄉親的存在,讓我更加清晰地思考自我與世界的關係,並如日本學者子安宣邦把日本作為亞洲的方法,我得以把水泉村作為方法,作為倫理和經驗的起點,以自下而上自內而外的視角,釐清水泉村永恆不變和變動不居的,透視一個村莊生成的歷史和將走向何處。

一個人一生其實做不了多少事情,尤其是當你的起點是一個貧寒的小山村。我最早離開水泉村時,曾暗自有個心願,有一天有了能力要為村裡修條路打眼井,這個宏願我未對任何人說起過。

父親退休回村當了村支書後,利用世界銀行扶持貧困地區的項目貸款,從207國道往水泉村的入口把路修到全村主道通至我家大門口,由於貸款資金只能修3米寬,路修好後父親一個冬天有空就去填路沿,以便錯車時方便。他同時主持建水窖埋水管把自來水接到了全村人的院子裡,超標準幫我實現了我人生最初的社會理想。那其實也一直是父親的願望!全村人的願望,世界銀行組織的慈善願望!

我在一篇寫父親母親的文章裡寫過父親的奮鬥史,這個名叫南丙戌的人有百分之八十的秉賦德行都延續在我身上。如果說我的爺爺南清貴身上有著農民的狡黠和一切農民典型性,在與命運抗爭的奮鬥歷程中還有不可言說的部分,父親南丙戌的奮鬥歷程卻是光明澄澈如他磊落的心底,他以敬業和勤勉自我成長為一個職業者,自覺洗滌了身上的農民意識,或者說他身上不可言說的部分在縮小。

他的思維已不再是農民的思維,你比如他退休後,我們家僅剩的半畝地,他只種一季玉米,我問他咋讓地荒著不種小麥,他說割麥太刺撓了,渾身癢,不想種。我當即為他老人家點個贊,告訴他說:您老人家睿智!

從爺爺開始經由父親,我脫胎換骨地變成了具有世界視野的現代性知識分子。相較於父親的大德無私勤勞踏實,我卻是一個非典型的自我主義者,甚或是一個逃跑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自由主義者、虛無主義者。

我常常調侃先生青少年時期被西方的虛無主義哲學和現代派毀了三觀,其實是太清楚我們一代人的共同病根。在我們張著青年的眼睛打量世界時,我們自己悠久的文化被倒洗澡水連孩子也一起潑了,破四舊把東方古老的智慧粉碎了一地。我們被迫把臉轉向別處,而世界傾倒給我們的是西方文化沒落之後,資本主義蓬勃發展產生的末日幻象造就的現代派幻滅洪流,對一貧如洗的蠻荒之所如潮襲來,根基稍有不牢,被吞噬是自然而然的事。就我本人而言,有力量回歸到中國古典文化思想,也不過是新千年以後的事情。

回顧我從水泉村走出的路徑,一切恍然如夢卻又刻骨銘心。第一個被我勵志的是我二妹,看我返鄉後實在太過勞苦,發奮努力考上了師範,至今都在中學教書。然後她教過的每班學生,我都是勵志的範本。

去下湯中學代課教書後,首要的是要上函授班拿文憑,改變自己的身份。因為那時已傾向於文學並有了濃厚的興趣,且已發表了小說。就決定考鄭州大學的中文函授班,因為高中上的是理科,地理歷史都是沒學過的,只能從頭學。學霸有學霸的方法,我把需要記住的知識點用整張的白紙毛筆抄好,一間辦公室四壁屋頂全粘貼滿了,記熟後,再換下一章節。幾個月後通過了入學考試,每月上一週課,學制三年,拿到了鄭大中文專業的文憑。

讀這個函授期間,遇到了給我文學寫作有很大啟發的單佔生老師。一邊讀書,一邊教書,一邊開始寫詩,習作發到平頂山報上,《奔流》雜誌上。

畢業之後,就在拿這個文憑辦理招聘幹部的過程中,教育系統有個為民辦、代課教師通過正規教育轉正的政策,就是通過嚴格的考試到許昌師專脫產學習兩年,畢業直接轉為正式教師。按照我當時已取得國家承認學歷的情況,我考取後是可以不去脫產學習的。我想都沒想也未與任何人商量,毫不猶豫去了許昌師專,儘管那時剛剛結婚,我奔赴的是自由王國更是知識王國。

許昌師專的兩年,接續之前三年函授學習的中文架構,關鍵在學校的圖書館,我猶如找到芝麻開門密碼的大盜,讀書,寫作,過上了夢寐以求的生活。獲得了全校中文系寫作大賽一等獎,習作發到當時代表中國詩歌水平的《星星》詩刋,《詩歌報》上。教現代詩歌的王焱老師拿我在全中文系當才子,以我為傲。

就在這些文字推出後,我與天天忙於返鄉實踐的王焱老師聊天,他讀後說:“散文?小說?雜感?遊記?回憶錄……傳統的文體已經很難界定你寫的是什麼,但我很喜歡,甚至想去水泉村一探究竟。我相信骨感的現實終究會豐滿起來,至少眼下,你的描述讓我感動。”

教了半生寫作課的王焱老師,近年來對書齋裡的寫作開始反思,他自喻嘗試用腳寫作,走出校園走入村野,關住環保,保護沙燕,關注扶貧,參與推進民宿。

我感覺我的老師是真正以自我之力投身當下空白地帶的真實返鄉,把對他的訪談列入計劃,希望參與並支持老師的踏實行動。就如許昌師專上課時,我靠近西窗坐在第一排,兩步之遙是老師在講臺上講授,正如王東東的詩句:鳳凰吐出金黃的穀粒。

兩年的時間很快,畢業後不久生了兒子,我也已29歲。兒子今年25歲,化學博士在讀。我不能說我養育了一位未來的化學專家,但生兒育女,傾注的心力對一個女人而言,太過宏大。

有天跟兒子的老師聊天,聊到兒子,他誇獎說:是個很有能力的孩子,他的意志力和決斷力估計更是您沒有完全發現的。我說:是您導師當得好,引導得好!您這樣評價他是對一位學生最好的鼓勵,也是對一位母親最大的褒獎!

這些美好的謙辭,看似客套,我卻以此包裡了內心的暗流上湧,就像所有莊重的儀式都是在昇華個體內在的柔軟和漫漶,提升到一種統一有秩序的境界。就如那天我與趙普光老師聊到跟他同鄉的單佔生老師,他講:代我向鄉賢單老師問好!我轉達了他的問候,我的老師單佔生先生秒回到:代向普光鄉黨問好!我當時覺得很有幽默感,覺得倆人在遙相揖讓。事後想想,他們用我們最傳統的禮儀在傳達一種美好的秩序,問答之間,內心的同構並置已然完成。

我有時會奇葩地想,水泉村賜予我的一切,肯定已嵌入基因並遺傳給了兒子。兒子兩三歲時跟我一起上街,我從不牽他的手,他有時試探著找過來,我會狠心地推回去。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我為什麼會那樣做。我不記得小時候母親牽過我的手,她白天到生產隊掙工分,晚上熬夜做家務,根本沒時間跟兒女一起玩耍。若從我的潛意識分析,可能也有覺得累贅、對兒子牽拌我獨自前行的不甘,或者乾脆就是自我意識過強對身邊出現一個需要呵護的弱小者的本能拒斥。誰知道呢?

聽母親講,我小時候父親從不抱我,因為害羞,生我時他老人家才十七歲,自己還是個孩子,我不能怪他。便是小我八歲的弟弟生下後,他也還沒有為人之父的感覺。我記得他夏天穿件雪白的汗衫,嘩嘩啦啦地洗頭,周身纖塵不染。弟弟妹妹若有靠近的趨勢,他會一邊推一邊說:去擦擦鼻子!在我們童稚的期盼目光裡,我們想說的可能也是:“爸爸去哪兒?”只是那時沒人給明星臉的父親一毛錢片酬。

讀《梁光正的光》讀到梁鴻對父親的白襯衫十分不解,讓我也一下子回憶起小時候看到父親耀眼的汗衫。我想了想,白領為什麼要白?人為什麼穿白婚紗結婚?白就是聖潔肅穆有儀式感,那絕對是種自戀自愛,潔身自好,自我擢升!

父親對我最可貴的愛是在教育投資上,不計成本,我買課外讀物要錢,他從來有求必應,最多的一次要了29塊,他當時的工資是一個月30元。大約在他看來,不抱你是小節,而不盡力讓你受教育那就是大事了。就如我不牽兒子的手,卻偃苗助長地教育兒子,會說話就教他背唐詩,買個錄音機用磁帶教他學英語。

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兒子的童年都被我剝奪來彌補自己童年期對書本知識空缺的遺憾了。但我也發現,這同時也養成了他嚴謹的學習習慣和學術氣質。

大弟弟的兒子以全縣第八名的成績考入了浙江大學的能源化工專業,我想父親是高興的。送侄兒上學走,父親卻在村裡應付檢查沒能到場。弟弟初中時貪玩,一貫粗放式散養我們的父親與他的兒子進行了一次重要談話,考上學學機械設計的弟弟畢業後分配到鄭州拖拉機廠,一天裝卸八噸鐵塊,後來放棄工作做起了生意。

在對侄子的培養上,弟弟和弟媳不遺餘力。這個侄子不僅成績好,口琴、葫蘆絲吹得也好。就如父親無師自通把二胡拉得婉轉動聽,就連那胡琴也是自己親手做的。最讓父親欣慰的是他的孫子與他一樣大德。

在學校裡好心的老師把慈善機構的2000元獎學金給侄子時,他跟老師說:給貧困生吧,我真的不需要。即便是貧困家庭的小孩,他們少年的高潔也並非來者不拒。在紅石崖村扶貧,看到一對姐弟,他們父親車禍去世,母親不知去向,跟著年邁病弱的爺爺奶奶,每週上學要步行25華里,當我掏出身上帶的一點錢給他倆時,那個小男孩堅決的拒絕讓我有幾秒覺得自己可能錯了,對於自尊和自強,饋贈如同施捨。

侄子和兒子一代,無疑會走得更遠,應當說農民南清貴的傳人離水泉村越來越遠。

有些時刻,我會有種幻覺,在水泉村與世界的天秤上,水泉村正在高高翹起的一端顫悠,似乎將要被彈射到氣層深處。

就如此刻,我繞到紅義嶺小學的後面,沿著路邊開滿月季和錦葵花的水泥路走到父親工作的紅義嶺村部。

院子裡的標配是當下盛世鄉村新一輪廣告式人文景觀。有幾年加大小學建設投入,各行政村都建設了牆壁立面雪白的兩層教學樓,學校撤併後校園成了廢園。現在是火紅金色裝璜後的村委會,色彩熱烈地讓人想到過年或結婚,標誌性的繁榮景象在鄉村樸素的青綠底色裡,感覺張力巨大,如同氣球。牆上具有深刻文化內涵的大字曰:打贏脫貧攻堅戰。

這些用新型化工材料製作的牆體標語,底襯泡沫板外鑲亞克力,金璧輝煌!煞是奪目。我擔心的是有天舊了拆下來換上新的,一村一套的這些廣告材料要經多少年才能降解?這個東西汙染的可不是環繞全人類所有的大地球,而是拼著命的列祖列宗們為我們爭取來的地沿大版圖!這還不算各行政部門因為每年數十種專項工作制作的已經把牆體走廊全覆蓋的標配版面,大街小巷,莫不如是。

一個有著遙深古老文化源流的民族,文和章都被化約成了誰也不信又信誓旦旦的空話和空架子。我一天四次穿越人民路上下班,工作日的密度壓得透不過氣,就好像沿途看見的巨幅肖像,俯仰之間,十步之內,必然一遇。我有時精力充沛,無可迴避的對望之下,也就淡然。有時心竭力盡,腦洞裡陰影面積的斜面就開始加大,甚覺幻滅。

作為一個行政村戰鬥堡壘性的所在,這裡更像政治的宣傳車,實質上也是個微縮的政績工程。就如在新農村建設中,在肥沃寬展的耕地上新建起來的統一有序的新村,入住率最高不超過百分之三十,且大都是村裡走出來的城裡人購買了,真正的村民還住在他們有樹有花的老院子。也如一個縣一個的產業聚集區巨型產業園,一個經濟基礎貧薄的縣本無多少產業實體,有幾個本來散在各鄉的加工企業,工人務工近,且也有了一些根基,被要求遷入統一的產業區,企業就如一棵樹,遷移之間,巨大的成本也許就毀了這個企業。偌大的產業園區成活的企業屈指可數,境況還沒有新村有人氣。但這是政策,誰敢逆風而行,而況是升遷的考核參數。

我跟父親吐槽脫貧攻堅已進行近二十年了,如果集中財力於貧困戶,而不是把人力物力浪費在中間環節上,貧困戶每戶絕不止於脫一遍貧。包村扶貧天天建檔立卡填表,又總是填錯,核算收入小麥按每畝400元算準填好了,隔一週又被告知由於今年下雨小麥發黴,每畝小麥補償0.73元,因此今年的小麥收入是每畝400.73元,重填。對貧困戶收入的核算已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數。

我憂慮這中間因盲目聽命增加的無可計算的行政成本,覺得一種巨大而漫漶的聰明的愚昧,從來都沒有離開每一個人,所有的錯誤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參與者,完成者。父親端起一小杯酒一飲而盡,目光有些遠散地告誡他的長女:只要不是讓殺人放火坑蒙拐騙,對得起領的一份工資和良心,能有什麼辦法?父親可以升高自我的生命底線,但他對世界底線的要求在地平面上,也許從這裡我才得以把父親作為農業國度的子民,得以窺見他無法擺脫土地禁錮的宿命。隔了一會兒,父親似乎恢復了能量,接著說,我是個老黨員,聽指揮也憑良心。凡事往長遠看,看得遠了有些錯誤的東西,時間會自動糾正。我避開父親的視線,停止了這個話題。

當我寫下這些,似乎又接通了父親的一種委屈。依稀記得,父親的第一堂政治課,是因為他與發小的友誼,父親發小余士學的老爹餘恤坤,有天告訴兒子說:看!林彪的彪字有三把刀,他要謀殺毛主席。話不知從哪兒走漏出去,父子兩人被判現行反革命罪,直到林彪墜機才獲得釋放出獄。父親只是因為與餘士學要好,在一起排練樣板戲受到牽連,大隊武裝營長被居心叵測者趁機免去,他才出走水泉村踏上闖天下的逆襲之旅。

社會個體文明度的提升最重要的一條應當是人對自我做人做事底線刻度的升格。父親聽指揮講良心的二難統一論,不正是:“你可以開槍,你也可以把槍口抬高兩公分,這兩公分的距離就是人性”這樣的普世價值嗎?

梁鴻在《“河南人”現象與中國當代文化精神的深層危機》一文中說到…“中國政治環境和人文環境並沒有脫離傳統文化內核,每一級別的人相對於高一級別的人來說,都是弱者,仍然需要各種扭曲的行為來獲得自己的生存權和發展權,換句話說,中原文化的內在運行機制仍然廣泛地存在於中國文化的內部,存在於中國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比如說,在水泉村!

我得坦言,在改變社會的行動力、實踐力上,我的場域是個模糊的地帶,我所做的遠不及父親。與父親相比,我是個不敢面對現實的逃避主義者。

阿城說老子講萬物負陰而抱陽,面朝黃土背朝天,決定了天是陰地是陽,坤在上乾在下,陰下沉,陽上升,衝氣以為和。

阿城理解是老子在諸候爭霸時憂慮專制。天,陰,坤,應當陰柔下降,像絲綢一樣隨著下位的形態去覆蓋;而居下位的地,陽,乾,應當上升,有自己的形,有創造力,這樣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

這可能是我的底線刻度和我期待的天際線。

梁鴻說:“現在即過去,未來即歷史。這樣,無論生於哪一年代,身處哪一時空,都是一樣的,因為歷史賦予我們了一個個瞬間。能夠對這瞬間所包含的形式與世界產生的關聯進行思考,我們就匯入了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洪流。”

梁鴻因為農村題材非虛構寫作,梁莊似乎正在生成一個被世人熟知的新星球,梁鴻誠摯的聲音在跟梁莊這個璀璨星球一起震顫迴盪!在與《返鄉畫像》發起人之一丘眉的閒聊中,她一遍遍敏銳問:梁莊,風從何處來?

我深深知悉,這其中有什麼魔法。顛覆一句話是:愛從心頭起,風自膽氣升!

是從粱莊這塊土地上生長出的梁鴻,對養育了自己的土地的愛,這穿透地層的愛與大地母體對萬物的愛重新匯合後,從內部從低處會緩慢升騰,最終將會抵達天庭。在途中,那漫天的愚昧和無明正在被撼動。

這段文字是典型的浪漫主義手法在一篇自詡非虛構作品中的應用。“浪漫主義既不是隨興的取材、也不是強調完全的精確,而是位於兩者的中間點,隨著感覺而走。”這是波德萊爾給的定義。此刻,我的心情十分複雜。

我第一次走出水泉村是騎在南清貴老人的脖子上,他的一雙大手拽著我的兩隻小手,我卻拼命仰頭看天,兩歲或者三歲左右的記憶至今清晰如鏡。我在天空上尋找,在我最初的思維裡,類小盆地的水泉村與世界的天空接壤處,肯定有一道類似田裡犁地時翻出的墒溝,隔開著,水泉村納入有序的版圖,同時也完整地閉合著獨立於一地。

我徹底走出水泉村,從事一份職業謀生,荒廢了半生的時光後,如今歸來。

寫下這些,我已淚如雨下。

無論是水泉村、梁莊,還是世界上任何一個村莊,在政治,經濟,文化的網格上都被地球揹負著環行,人類的歷史與地球存在的歷史年歲相比,地球經過10億年,相當於人類的一個月。而把地球放置到浩渺的宇宙後,從航天飛船的宇宙之瞳回望地球,這個揹負60多億人口的龐然大物,可見的只是一粒蔚藍色的塵埃,閃著光芒。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個著名的命題:“美將拯救世界”。布羅茨基發展這一命題說:“人首先是一種美學生物,其次才是倫理的生物。因此,藝術,其中包括文學,並非人類發展的副產品,而恰恰相反,人類才是藝術的副產品……”

我理解布羅茨基的深意,就如同我理解“地理遠比歷史真實”。我沒有莫言先生把高密寫成一個城市的美好願望,我希望我的水泉村重回她藝術的原生態,我只作為她的副產品,小於一。

一份從自我出發的返鄉思考報告|南橋琴

南橋琴,河南魯山人。頭號地標河南版主。地名古今、《中國民航》雜誌專欄作者。作品發表於《星星》詩刋、《詩歌報》《奔流》《西南作家》《中國民航》雜誌。

文 | 南橋琴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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