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朋友問起外婆可好，我總是隨口就說好。
可是今年尤其是下半年，有人問的時候，我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不好麼？也不是，八十歲了，依舊能安頓好自己的起居，安置菜園和偶爾打打牌。
好麼？
不。
記得秋後回去，外婆說”完了，油菜種不上了“。她拄著個棍子，篤了兩下地，“列個腿呀，實在下不得田了。"
她站在院子邊，看著別家在田地裡勞作而唉聲嘆氣。
我沒有跟以往那樣生氣地回應她關於種地這件事，反對了二十年，終於有一天她自己承認實在種不了的時候，我卻心慌起來。
她萎縮的背影和在風中凌亂的髮絲，恍然定格了影像，時常在被人問起時，浮現眼前。
我回答不出好與不好，只是剎那間明白了什麼叫作：
風燭殘年。
前兩天，因為電影《極速之鹿》在武陵峽溫泉景區的開拍，我便跑回去，想著能否在群演裡露個腳也好。
早幾年的《山楂樹之戀》也曾經在家鄉遠安取景拍攝，那裡面的稻田荷塘，丹霞丘陵是遠安獨有的自然風光。
為了不錯過次日一早的開機儀式，我頭一天下午便回到了老宅子。
晚間煮了一鍋子肥腸，現在也只有肥腸，外婆她還能用稀疏的牙齒，半嚼半抿的吞下。
跟她倒了半杯酒，婆孫兩個圍著火爐吃了個大汗淋漓。
微醺時又聽她嘮叨著”按說我現在閉眼了，一輩子也值了，別人家老頭老婆子們沒吃過沒穿過的，託你們的福我都享受了。可我放心不下你呀。“
”放心不下就好好的活著唄。“
”好死不如賴活，可我自個曉得，只求老天爺到時給個痛快，不拖累你們就是我積了德。“
她的慼慼然，被我淡然的岔開：”明天跟我去泡溫泉吧。“
”溫泉是啥子？“
從我家老宅到武陵峽口，只有十五公里，從遠安縣城過來也就三十公里不到。
這一條去往景區的路，有五公里是兒時每年寒暑假都會往來的。
那時候外婆最小的兄弟還在雙路磚瓦廠裡生活，這個么舅爺的兩個孩子，雖然是我母親的表兄妹，卻只比我大不到兩三歲。所以記憶裡的假期時光，大部分消磨在磚瓦廠裡。
可是現在打這路過，如果不說沒人知道這裡曾經有過生意紅火的磚廠。大約十五年前就完全拆除了，而我也足有二十年沒來過了。
路邊的房屋變了，那種三間臥槽大門的白牆黑瓦的傳統民居，都被各色的小樓取代，或已形成了新的傳統格局。
路上的車子變了，那些坐在外公背後，表哥背後的二八自行車，還有遠安城鄉曾經遍地皆是的，那種橙紅色彎拐子嘉陵，都象是被堵在了時空隧道里，眨個眼就變成各色的私家車滿路跑。
道旁樹啊，是最該變的，多年前沿途生長的高大粗壯的楊柳，一到夏天就會叭叭的掉下肥碩的綠油油的貓兒蟲，生生讓我恐懼了成長中所有的夏天。
當然人也變了，這是所有變化的原因，也是變化的結果。最直觀的是老的故去了，小的變老了。外婆和我，也懶得為瑣事計較了。
但唯獨，田地，未變。
遠山，低矮的一圈圍出一方肥沃的平整的土地，當下油菜剛生髮不久。再過些時候就是長蓋了田，灑個兩三層雪之後，就會開出湖海一般的菜花。
在路的兩邊，滿眼的金黃。
事實上在我所寫過的山水文字中，我並沒有對這土地費過心神，因為她是生命的底色，不必多言，始終溫潤著所有陡峭的流年。
每每想起，由然含笑。
從雙路進洋坪鎮轉往河口方向，不到十公里就進了景區。
是日，陽光溫熱，田宅閒逸，景區裡卻熱鬧非凡。
“這裡是紅巖，我認得這山，天吶，還是農業學大寨的時候來趕過工。”外婆在遙遠的記憶裡，比對著零星熟知的山田。
“什麼時候建了這麼大一個景區喲，我們是老了不得出門，就什子也不曉得了。”
“這跟你老有什麼關係？雖然離得近，我還不是頭一次來。”對於她的“老了”，總是要想法子開解。
開機盛會結束之後，就有景區裡的越野賽事，一則為慶祝電影開機，二則是鏡頭需要。
這麼多人，我估計出鏡的概率不大。
也不太關心比賽，只希望車子能翻跟頭什麼的，好讓老太婆回去，有讓她的老夥計們羨慕的談資。
倒是翁翁叫的幾隻無人機，讓外婆的童心大發，”列麼小的飛機，我拿個彈弓就打下來了。“
午餐後稍息，因為市裡要求維護山水景區，所以這一次去未能到峽谷一遊。在周邊略轉了轉就帶外婆進了溫泉山莊。
給她買了人生第一件泳衣，花俏的很，她也沒嫌，乖乖地任我擺弄。
我拍下她的泳裝照，發給她的侄兒侄女看，然後轉告她兒孫們的誇讚和祝福。
她也就眯著眼笑。
”恁麼多池子，要好大的爐子燒水呀。“近旁人少的時候，她悄聲問我。
”呵呵，不是燒的，是地底抽出來，天然恆溫的水。“
”我看有好多娃子老人都在泡啊。“
”是啊，溫泉可以治皮膚病，還可以泡一泡你的老風溼。“
”好到是好，農村滴哪泡得起啊？“
”呵呵，辦張年卡，隨時可以來泡，又不貴，又不遠，下次回來再帶你來。”
我嘴上承諾的下次，其實並沒有底氣，總是來去匆匆，讓很多的下次都成了不能提的尷尬。
看她躺在水裡舒服的模樣，暗自叮囑，趁她還能出門，這麼近的溫泉不可再空許。
後來出來更衣，在浴室裡刨刨的幫外婆洗了個澡。
乾癟的身體，粗糙的手腳，變形的腿。
屬於她的時間不多了。
一時想起命運塞給我的那麼多遺憾啊，從前的還可以狡辯，可是當下呢？再沒有理由敷衍見一面就少一面的老人，能做的要趁早啊。
比如這個冬天，常帶家中老人去泡泡溫泉吧。
遠安，武陵峽，又不貴又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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