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保尔的游记好在哪里?

奈保尔的游记好在哪里?

2014年,上海书展请来了2001年诺奖得主印度裔英国作家维·苏·奈保尔。1932年出生的奈保尔,此时已经显得老态龙钟,长期的旅行,让他显得疲惫不堪,再加上不断地赶场,密集的活动和对谈,参加《大河湾》中文版的首发式,他只能由他的夫人推着轮椅,一并行进。那大概就是我对奈保尔的最初印象,说句不好听的,那次书展之后,就觉得接下来的几年,大概我们再也见不到奈保尔了。在书展期间,还听到过一个段子,在活动结束,即将回国的时候,奈保尔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说他可能以后再也没机会来中国了,他想在回国之前游历一下上海。邀请方立刻安排了车辆,让奈保尔来了一趟上海一日游。

获悉奈保尔去世的消息后,我的脑中总是反复出现这个段子。对游历的激情,大概是奈保尔在写作之外最大的爱好。他十一岁的时候就梦想成为一个作家。这种对写作的激情是由他的父亲赋予的,他的父亲,西萨帕德·奈保尔自学成才,是特立尼达殖民地的一个记者,也是一个失败的作家,但终生对文学的痴迷不改,他向年轻的奈保尔灌输了对文学的抱负。十八岁,奈保尔靠政府的全额奖学金去了牛津大学读书,学习英语。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要走出去,他知道外面有个更遥远的世界,而他生活的殖民地世界只是它的一个阴影。在英国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是一个异乡人,生在英国的殖民地,来到了宗主国求学,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在后来的集结出版的《奈保尔家书》中,他反复提及的都是一种如影随形的空虚感,“我觉得我正在一条两头都被封死的隧道中挣扎。我的过去——特立尼达,还有我父母的命运,被我抛在脑后,我没有能力帮助任何人。我的未来——尽管不怎么样——是整整四年之后的事”。

奈保尔的游记好在哪里?

四年之后,他去了伦敦,怀揣着作家梦,成为了一名自由撰稿人,在BBC加勒比频道找了一份兼职,开始给《新共和》杂志写书评,维持生计。奈保尔的第一本书《通灵的按摩师》就是在这个时期完成的,但是因为没有出版的机会,他只能继续写自己的第二本书《全民选举》。对一个年轻作家来说,大多数尝试性的写作都是一个很艰难的时期,奈保尔当然也不例外,他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对写作有着某种模糊不清地认知,但依旧困惑。比如小说就是虚构和编造的东西,但同时又应该是真实的,要取材于生活,如何权衡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呢?他后来逐渐琢磨出了小说的某种写法,按照他的定义,小说就是对虚构的部分扬弃,或者说,我们要透过一部虚构的作品看到了某种现实,这才是好小说。正是在《米格尔街》,他的第三部书的时候,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他从自己的经验中取材,回忆家乡的人物和故事,在真实人物的基础上,进行虚构和想象力的加工,最终完成了十七篇家乡的人物肖像。这本书1959年出版之后,助他获得了第一个文学奖,1962年的毛姆奖。

奈保尔的游记好在哪里?

但是对一个年轻的作家来说,缺乏经验是必然的事情。我们的人生阅历不足以支撑足够多的自传性的写作,所以写上几本书之后,素材就觉得用空了。当然,对很作家来说,重复利用同一种素材,进行各种变形的书写也是可以的,但是对一个年轻的作家来说,他的文学野心自负到无法在同一种素材中重复寻找写作的灵感。这就是奈保尔转向了游记写作的一个动因,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成年生活几乎都是在乡村度过的。在那些地方,我是个异乡人。作为作家,我无法超越那种经历。为了忠于经历,我不得不写一写处在那个环境下的人。我找到了我的写作方式,但我一直都觉得那是个约束。如果仅仅依靠小说这一文学形式,我可能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继续写作了,尽管我自学了叙事性散文,对世界和人充满了好奇心。”

1960年9月,奈保尔回到家乡特立尼达进行三个月的访问,在此期间,受当地政府委托和建议,让他写一部关于加勒比地区的非虚构作品,这就是奈保尔1962年出版的第一本游记《重访加勒比》。当然,重新开启一种写作形式也并不顺利,他说他开始搞不定这些形式,他不知道如何为了写作而旅行,旅行,就好像自己在度假,然后挣扎着寻找故事。但是,逐渐地,他发现自己在写作游记上的天赋。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间,他写了无数游记:《幽暗国度》《黄金国的没落》《印度:受伤的文明》《信徒的国度》《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我们的普世文明》等等。他会在游记中运用学会的写作技巧,透过多种印象了解人类的核心故事。这些游记,在我看来,高于大多数奈保尔的虚构作品,这些游记所留下的关于多种文明,尤其是殖民地文明的记录,大概是许多固守书斋的作家难以企及的。

奈保尔的游记好在哪里?

奈保尔之前有许多作家也都写过游记,比如赫胥黎、劳伦斯、伊夫林·沃等等,但是奈保尔自觉地将自己与他们区分开来,他说他们都是来自宗主国的作家,而他是来自一个殖民地的居民,他在殖民地游历的时候,就相当于回到了家乡,他的眼中没有新奇和陌生之物,他的触目所及,就如同从远处打量自己社区形象。大概正是因为这种浸入式的观察,让他的写作对身边的那些腐败、落后、人民,都带有一种责之深,痛之切的深恶痛绝。还是借用另外一位作家,也是《纽约书评》新任主编伊恩·布鲁玛的话说得更好,奈保尔写印度、非洲、加勒比海、拉丁美洲、亚洲的书,不属于旅行文学的另一大类型——自我表现型。奈保尔笔下的世界,全靠他的双眼和双耳。他嫌弃大而化之的概括,他听人们说话,不光是他们的观点,还有他们的语调,他们对词汇的精确选择,甚至他们的闪烁其辞。他的双眼同时记录下一切,服装、姿态、表情、那些能让他进行精准白描的物理细节,就像一个鳞翅目学专家研究蝴蝶。然后他那警觉、从不感伤、对浪漫主义矫情充满怀疑的大脑会对这些细节观察进行过滤。

布鲁玛发表的这番评论,主要针对的是奈保尔的传记《世事如斯》。这本传记2008年出版之前就已经引发了轩然大波。奈保尔此时已经功成名就,他是英国文坛的“移民三雄”之一,他拿过毛姆奖、布克奖,还获得了200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但是在2008年,随着他的这本传记出版,人们发现了他的另一面,他公开承认招妓、他承认自己有过情人,他不但家庭暴力,还虐待妻子,奴役情人,他对自己的私生活毫不讳言,授权传记记者帕特里克·弗伦奇调取自己的任何文件来完成传记,而且丝毫没有改动。他的私生活变成了文坛的一大丑闻。但是对奈保尔来说,坦白自己的污点并不是为了获得原谅,他只是觉得应该如此,这是属于他自己创造的一种神话。也许这就是他想表达的,一个作家归根结底并不是他写下的书,而是他创造的神话,而神话存在于保存者的心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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