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親的前夜,被別人強占了清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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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親的前夜,被別人強佔了清白(下)……

作者 | 扶桑

(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見到他的。

夜以繼日的想念,卻在見到他的那一剎那化為最尖銳的利刃將我割得遍體鱗傷。

他在見到我的時候,我正站在卞夫人身後,一言不發地走著,低眉順目,幾乎讓我自己都相信我依然是曹家不起眼的小環兒,而不是他新納的妾——環氏。卞秉就在迎接他姐姐的時候見到了我。

然後,他沉默著向我施禮,帶著莊重和疏遠,連個稱呼都沒有。

我寧願他忽略我。

我曾經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在洛陽的日子裡,他讓小順兒送過許多次信,在信中我用自己貧乏蒼白的辭藻描述自己對他的思念,描述自己對再見到他的期盼,甚至是對出嫁之日的想象。我在信中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我知道的為數不多的詩句之一。

現在看來,這一切就是個不切實際的夢,或者說,是個不切實際的笑話。

見到他的那一刻,思念和痛苦被放大了無數倍,原本似乎可以壓抑的悲傷轟然決堤,我想尖叫,想哭喊,想不顧一切地跟他離開。但是有什麼東西死死壓在我心上,連流淚都成了一種奢望。我就那樣愣在原地,怔怔地看著他平靜地施禮,平靜地離開。

我不能相信他就這樣絕情,也不願相信他對我連一絲眷戀,甚至憐憫都不存在。

我已經是個笑話了,那我不介意再做些可笑的事。

(十)

當天晚上,我去找了卞夫人。

她對我並沒什麼變化,像以前一樣,用歌姬獨有的輕柔悅耳的聲音招呼我坐下,讓侍婢端來一盞嫋嫋的清茶。

她沒說話,只是平靜地看著我,我甚至懷疑她清楚我來做什麼。

我現在甚至不知道對她是什麼感情。是恨嗎?恨她沒有在那個晚上幫幫我?我說不清。或許,我現在對她,更多的是敬而遠之。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和她的夫君相得益彰的東西。我說不清那是什麼,但直覺告訴我,那能讓他們在這個亂世中找到自己的道路。只是這樣的人,不是我能夠探詢甚至是靠近的。

“卞……夫人。”我緩緩在她面前跪下,遲疑了一下,沒像從前那樣叫她卞姐姐,“環兒求您件事。”

她依然平靜地看著我,我沒敢抬頭,但我還是有種被盯著眼睛的感覺。

“我想和他見一面,”我鼓起勇氣,說出最後兩個字,“單獨。”

我沒有說出那個名字的勇氣,好在她清楚我說的是誰。我等著她用溫和清潤的嗓音的冠冕堂皇的話語拒絕我。

“我會安排的。”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她走上前來,輕輕扶起了我。我在詫異中抬頭直視她,那一瞬間,她的神情中充滿著情真意切的關懷。我沒有理由相信那是裝出來的,我在爺爺的眼中看到過同樣的神情。

“環兒,那天晚上,是我欠你的。”

最後這句話讓我瞬間清醒。拋卻她依然真誠的神情,她是在告訴我,這次是她欠我的,不會有下次了。

(十一)

她很守信用,兩天後,我在那個花園裡和他見了面。

很奇怪,這個對我來說本該是噩夢一般的地方並沒有讓我生出多少排斥,因為他比一切都重要。只要能見到他,哪怕是在地獄,我都不會猶豫。

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幾乎又一次失控,想要瘋狂地哭喊發洩,但我又成功地抑制住了這種衝動。這讓我不敢說一句話,我怕我的話語會變成歇斯底里的號哭。

他的眼眸中又一次出現了我魂牽夢縈的深情,那冷漠的平靜像幻影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我在這一瞬間終於沒能忍住,就像流浪的人終於找到了一片樂土。無盡的思念,恐懼,擔憂,匯成最深的悲傷,有將人沒頂的力量。他將我攬進懷裡,帶著久違的憐惜與繾綣。我死死地抱住他,就像在無邊無際的海上抱住唯一的一根浮木。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開始有一絲的冷靜。我曾經想過讓他向我現在的夫君把我要走,但這想法幼稚得到了荒謬的地步。我最終放棄了,就算不能與他相伴一生,我也絕不會屬於那個強佔我的人。這是我最後的倔強和抗爭。

“卞秉,我不求別的,只求你幫我逃離這裡,好不好?”

我在這之前幾乎能夠肯定他會幫我。因為這樣做並不會讓他損失什麼,我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不會影響他的前途。從此,兩個人天各一方,總會彼此忘卻。

但是他的沉默讓我開始懷疑,懷疑我的判斷。他在沉默中更緊地箍住我。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我永遠不會懷疑他對我的真心。至少那時是這樣。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輕得彷彿剛出口就淹沒在蟲鳴中。

“環兒,對不起。”

我知道我自己沒聽錯,只是不敢相信,他真的會說出那句話。

“你不能離開。他那樣聰明的人,不可能猜不出是誰幫你逃走的。整個曹家,肯冒這個風險的只有我,或者是我姐姐。但是,不管我們兩個是誰受到了懷疑,都是一樣的結果。他的多疑你不是不清楚。卞家歷經戰亂只剩下我們兩人,如果我被懷疑,那姐姐該如何自處?”

驀地,我覺得那根唯一的浮木徹底被擊碎,儘管他依然抱著我,我依然在他的懷裡依偎,可是我卻覺得,絕望已經淹沒了我,將我拖進無底深淵的,正是此刻與我耳鬢廝磨的這個人。他這樣緊緊地擁抱,到底是眷戀和不捨,還是對我逃離的恐懼?

我放棄了。他說出了這樣的話,那已經沒有再努力的必要了。我在這一刻才恍惚間明白,從那個噩夢般的夜晚到現在,支撐我活下來的只是他對我的情誼。真是不敢相信,那殘存的一絲愛意讓我堅持到現在。

我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猛地推開了他,脫出他的懷抱。然後趔趄了一步,跌在地上。我失神地望著曳在地上被露水打溼的裙裾,像看著自己一點點死去的心。

他幾乎是慌亂地上來扶我,我很想攀著他的手臂站起來,但我沒有,我又一次推開了他。

“你……請回吧。多謝你肯來見我一面。對了,還有一件事,你送我的那支笛子,我不小心弄丟了,你多見諒,本來想著還你的。”我吃力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向花園更深處走去。我看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似乎是想追上來,但最終是停下了。

我成親的前夜,被別人強佔了清白(下)……

(十二)

我走了不遠,在草叢中仔細尋找著,終於看見了那支笛子。我將它從泥土中撿出來,用衣袖慢慢擦乾淨。它依然瑩潤精緻,但在我的眼中,已經失去了原有的靈秀,像我已經毫無生氣的韶華。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輕輕將門掩上。佩蘭走過來,擔憂地看著我。佩蘭原來是曹府上的一個粗使丫鬟,年紀太小,做事不讓人稱心,也就不招人待見。我看她可憐,就時不時地照拂一番。於是她就一直跟著我。後來孟德派給我的一眾丫鬟,我只留下了她一個。

“佩蘭,你來。”我將那支笛子塞給她,“給卞夫人送去。”

她聽話地點點頭,走出了屋門。

我看著她離開,幽幽地嘆了口氣。原本還想著,將這笛子帶在身邊,好歹做個念想。可是轉念間,又覺得不該貪求太多,不是自己的,終究求不得。

我從箱篋中翻出一把剪刀。我原本想著,要用這把剪刀為自己裁一件體面的嫁衣,把自己風風光光嫁出去。可是現在,一切已經成了泡影,這剪刀,倒還能派上別的用場。

我小心地從床邊的帷幔上裁下一長段帛綢。一瞬間我有種荒謬的感覺,覺得就像在小心翼翼地裁剪自己的嫁衣。我不能風風光光地把自己嫁出去,那總能體體面面地把自己送走吧。

我搬來一張几案,擺在房梁下面,將長綢懸在房樑上。我想了想,又到銅鏡前仔細端詳一番,想讓自己看上去更得體——但這心如死灰的模樣根本掩不住。罷了罷了,想想再沒什麼可眷戀的,便決然地踏上几案,探頭到長綢系成的圓環中,猛地踢開了腳下几案。

那一瞬間,我忽然發現,自己這即將結束的一生實在是單調得可以,似乎只是為那寥寥幾個人活著。他們是我生命的全部,他們離開了我,我也就沒有了活著的必要。這聽起來可笑,可我當時就是那樣想的。

頸項間的桎梏越來越緊,我卻莫名有種解脫的快感。如果不是喉嚨被死死鎖住,我幾乎想笑出聲來。笑我的痴傻,笑我的天真,也笑我,終於不用再面對現實的一切,用一種最懦弱的方式逃開了這種煎熬。

這是,我卻聽到一聲斷喝:“來人,把几案扶起來,上去把長綢剪斷!”

這是卞夫人的聲音。

我沒有想她為什麼會來,劇烈的咳嗽淹沒了周遭一切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一隻纖細的手攙起了我。我強忍著咳嗽抬起頭,又一次看到了卞夫人關切的神情。

“環妹妹,不管怎樣的不如意,也不可如此輕賤自己的性命。就算妹妹萬念俱灰,不願苟活,可以妹妹的善心,也斷不願連累了別人。夫君知道你和阿秉情投意合,你若是一死了之,又讓阿秉如何自處?這定然不是妹妹願意看到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卞秉失勢,她的地位必然受影響。這樣十足的謀算,配上她神情中誠心誠意的關懷,讓我覺得有些荒唐。

她嘆了口氣:“這樣的世道,我們都是女子,又能怎樣呢?阿秉對你的心意不假,可這世間的不得已太多。妹妹何必要在這一件事上如此看不破?你的一生還長,年少時的事情,不過一簾綺夢,來得快,去得也快。好好珍重,時間久了,自然放下了。”

我不由得愣住,剛才還權衡利弊的她,此刻竟然這樣情真意切,讓我開始懷疑,她,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

“更何況,剛才佩蘭看你這樣,傷心的不得了。這世間總是有人在乎你的。”

我慢慢地向她施禮:“多謝夫人教誨,環兒記下了。”

她看了我好一會兒,那種眼神彷彿能直入人心。許久,她輕輕點了點頭,從袖中取出那支笛子,塞到我手裡:“留個念想吧。”

(十三)

兩年的時間就這樣毫無波瀾地過去,我盡全力讓自己忘卻,可是終究沒什麼作用。我依然不願見到曹孟德,我現在的夫君。

我挑了個極其偏遠的房間,少有人打攪。這樣,好歹能讓我覺得清靜些。

第二年一個冬日,天寒地凍,卞夫人竟然親自來尋我。我大為吃驚。然後,我聽到了一件極荒謬的事,荒謬得難以置信,啼笑皆非。

她告訴我,卞秉竟然不肯娶妻。她說,這是因為他心中對我有愧,只能這樣做以求得一個心安。

我只覺得好笑,這著實幼稚可笑之極,當初那樣清醒果斷,現在卻又做出如此姿態。

“我知道這樣對你實在是殘忍,但我現在以一個長姊的身份請求你,念在昔日情分上,能不能勸勸他?這心結,也只有你能解開。”

卞夫人走後,我對一旁默不作聲的佩蘭笑道:“你瞧,這樣的時候念起昔日情分了,當時我求他放我走,他可是絲毫不念情分。”

佩蘭又沉默了一陣,小心翼翼道:“可是,佩蘭知道,夫人一定會幫這個忙。夫人嘴上不說,其實……其實,應該還是捨不得。”

佩蘭這話說得顛三倒四,卻著實讓我震驚。捨不得?捨不得什麼?我知道答案,卻強迫自己忘記。

我也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我輕聲對佩蘭說:“把我昨日新取來的絹帛拿來。磨墨。”

我不太記得當時我給他的那封信上都寫了什麼。時間總會將這些不想記起的回憶沖淡抹殺。人,對於痛苦的回憶,也總是趨向於忘記。但當時那一字一字寫下的痛徹心扉,卻在我心頭縈繞幾十年,現在想起來,冗長的文字可以忘記,肆意流淌的悲傷卻依然濃得化不開。

我只記得,後來他又暗中找到了我。我沒想到他會冒這樣大的風險。那天下著大雪,我見到他踏著一地白雪走來,只覺得他模樣清減了不少,甚至有些憔悴,一雙桃花眼裡微微透出疲憊,儘管他自以為掩藏得很好。

他見到我,似乎是激動的,又彷彿更加絕望了似的,微張了嘴囁嚅,卻並沒發出聲音,只是定定的看著我,眼眸深得就像幽谷中的深潭,彷彿隱藏著看不見的漩渦,讓我有些目眩。

但我並沒躲開他的目光,而是直直看著他眼睛:“卞將軍有何貴幹?”

“環……環夫人,在下只問一句,這信上的,都是夫人心中實意?”

我皺著眉,細細想了想,應該怎樣稱呼他來著?他現在似乎是個什麼將軍吧。我看著他手裡的信紙:“卞將軍也太不省事了些,你我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不該如此來往,將軍收到這信,看罷何不毀去。若叫他人看見,難免落人口實。”

“環兒,回答我的問題。”

我不由得失笑:“這樣簡單的問題,將軍早就知道答案,不過是不願相信罷了。世事無常,如今這世道,我一個女子,縱然曾經心中不甘,又能怎樣呢?倒不如隨遇而安,換得後半生衣食無憂,你說是不是,將軍?”

我看著他臉色一點點蒼白下去,眼中的漩渦似乎平息成一潭死水,映著我冷然的微笑,在他墨眸中化開。我心中終究是微微一疼,轉過身不看他:“我起初決定活下來,的確是因為不想連累你,但是這麼長時間過去,我那點子自戕的剛勁早就消磨得差不多了。不想死,那就只能活著。我現在很好,有個安靜無人打擾的居所,自己住著也舒心。卞將軍,我寫那封信只是覺得,我早已想開了,你也就沒了執著的必要。當初尋死覓活的環兒都看的這麼開,那一心念著成就一番功業的卞將軍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態呢?”

“你……終究是,不肯原諒我,對嗎?”

“將軍說笑了。”我微微露出笑來,“我從沒怨過將軍,將軍也沒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你我從來就沒什麼瓜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樣都沒有,飛鳥各投林也並非什麼不好的結局,不是嗎?”

他久久沉默著,沒說話。

“將軍多保重吧,時候不早了。天寒地凍,將軍又何必自己找罪受。”他猛地抬頭死死盯著我,我沒有勇氣直視那一雙眼睛,便轉過身,踏著一地白雪慢慢離開。

(十四)

人都說,山中無歲月。我在這宮苑之中竟也像是與世隔絕,不知不覺幾十年就過去了。幾十年的時間裡,我把自己慢慢沉澱成一潭死水,在絕望中安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唯一的打擾就是我的兩個孩子——曹據和曹宇。我常這樣安慰自己,這兩個孩子不聰明也是好事,曹衝就是太聰明,聰明得反常,聰明得老天都不讓他留在人間。於是,我第一個也是最喜愛的一個孩子早早就離開了人世。我在餘生中常常用“物之反常謂之妖”這樣的話安慰自己,然後在這種自欺欺人中無止境地想念我的孩子。

自從曹衝夭折,曹孟德越來越不常來我這裡。這讓我舒服了不少。他不想觸景生情——曹衝是他最喜歡的孩子。我也不想看到他,回憶起我生命中最深的噩夢。相看兩相厭,不見是一種饒恕。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對曹府幾乎所有人來說都是噩夢的那一天。

那天闔府亂成一團,我住在府裡最偏遠的房中,也早早被叫到了正房。我看著床上氣若游絲奄奄一息的那人,不由自主地愣了愣。我很難想象平日那樣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漢室丞相,現在會這樣無力地在病榻上掙命。他的生命已經是風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已經是迴光返照了。

屋子裡的人擠得滿滿當當,女眷們都在一架象徵性的屏風後悲悲切切——除了我。我一直處在一種遊離的狀態中,心不在焉地想著,自己對他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呢?是恨他讓我幾十年來如陷囹圄,還是感激他讓我半生衣食無憂?我自嘲地笑了笑,看來我永遠弄不清自己在想什麼。

大臣們跪了一屋子,都在屏息凝神地聽那一句句細若遊絲的遺言。不知過了多久,那些大臣們掩面哭泣著退了出去,侍從撤了屏風,一眾鶯鶯燕燕都嗚咽著撲了上去。我有些茫然地看著侍從將錢財挨個分發,聽著他對我們最後一句溫情的話——我死之後,汝等勤學女工,多造絲縷,賣掉換錢以自給。汝等居住銅雀臺中。每日設祭祀,以令女伎奏樂上食。

我沒有想到,這樣一個戎馬半生心懷天下的人,會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光中,留給這些微不足道的女人足可銘記一生的溫暖。他的目光緩慢地掃過每一個人。看到我的時候,我幾乎產生了一種錯覺,那眼神泛著笑意,讓我的思緒瞬間穿過幾十年的時光,回到那個白雪皚皚的桑園,看到那個眉眼帶笑的瘦弱青年,對我說,丫頭,小心凍著。

我就那樣怔怔地看著他的眸光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哭聲大作。

我成親的前夜,被別人強佔了清白(下)……

(十五)

他死後,新帝給了我一個太妃的名分。但我不想在被困在這深宮之中,於是,我又一次去找卞夫人——或者說,現在的皇太后。

在她面前,我一如既往的不敢抬起頭來。她比幾十年前更加和藹甚至慈祥。但我卻覺得這個已經是老嫗卻依然儀態萬方的女人仍然讓我不想靠近。

我求她讓我離開宮中,到都城近郊找一處清幽的所在。我想真正自由地為自己活一回。

她很痛快地答應了。

我離開那天,她親自來送我。沒有什麼大陣仗,只有她和一個年長的婢子。那天也下著大雪。其實只是初冬,那雪落在地上就化了,從晶瑩剔透變得烏黑泥濘。還未等我離開,就看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人——開陽侯,開陽侯卞秉。他沒上前來,只是遠遠的站著。可我依然一眼認出了他,儘管他的身形已經有些佝僂。我看著他的身影出了神,我想,他,也是來送我的嗎?只是這樣又算什麼呢?若即若離,不遠不近,似乎只有無聲的沉默能表達。然後聽到卞夫人輕輕的一句:“保重。”我們都沉默著,她似乎還有話要說。過了一會兒,她說出了那句話。她說:“這是我欠你的。”

這語焉不詳的一句話,多少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我卻知道她說的是哪件事,儘管已經六旬有餘,她依然清醒得不像話。這麼多年過去,她簡直就像個精明透頂的賬房先生,想把每一件事都像陳年舊賬一樣倒騰得清清楚楚,把該還的都還乾淨。可她不知道,有些事情,就像一團亂麻,不是能一樁一件算得清的。

所以,六年後,當開陽侯府的人來請我,我拒絕了不知多少次,也還是去了。

小順兒——現在的開陽侯府的大管家,竟然親自來請我。那樣一把年紀的人跪在郊外的烈日下,讓我成功地用同情掩蓋了心中的掛懷。我自欺欺人地想,我是因為不忍心看著一個老僕受罪,而不是想去見那個年少時荒唐的愛人。

我一步一步踏進開陽侯府的大門,恍惚間似乎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那片燦爛的蘭花前,若有若無的蘭香縈繞不散。我用餘光掃過兩旁的花圃,只見蘭花開得荼蘼。他府上數不清的蘭花,都像是一種徒勞的紀念。

我不由得嘆了口氣,空谷幽蘭,在這繁華世間,也添了一分豔俗。

在這不長的一段路上走過,踏著一地蘭香,彷彿跨過漫長的歲月,從韶華走到白頭。

我走進內室,看到了那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我不覺得那是個活人,只怕已經入土為安的曹孟德都比他氣色好。說起來真是對逝者的大不敬,但這就是我看到他的第一反應。

周順早已經伏在地上哭得不成樣子。我心裡悶得要命,但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似乎想要流淚,眼睛卻乾澀得像一片在秋風中抖索的枯葉。我不想再看眼前這一幕,於是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後事都交代清楚了?”我問。

周順嗚咽著回答:“是。老爺最後幾天把什麼都安排好了,就是念念不忘夫人您。老爺說,他循規蹈矩了幾十年,一點出格的事都不敢做,到現在心裡只剩下後悔。最後時日無多,他不奢求別的,就想再見見您……可是眼下這光景,老爺怕是……”

我平靜地看著毫無聲息的他,用毫無波瀾的嗓音說道:“那我就給他吹支曲子吧,他聽到了,就知道是我。”

我取出那支幾十年幾乎未曾離身的笛子,摩挲了一會兒。這笛子我一直不捨得丟掉,到最後,已經不是為了紀念什麼,而是成了一種習慣,這支笛子,似乎已經代替了那個心中的少年,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想了想,吹了一曲《蒹葭》。

這幾十年來,我最常吹的就是這支曲子。不知道是放不下幾十年前的那段刻骨銘心,還是放不下那個讓我愛恨交織的少年,抑或是兩者兼而有之。在緩緩蜿蜒的笛聲中,隔著茫茫的歲月,看著從前的美好和現在的殘酷。曾經的少年,現在已經垂垂老矣。

我看見他的嘴唇輕輕蠕動了一下,彷彿在唸叨著什麼。

周順見狀忙湊上去聽,半晌,涕淚交流地對我說:“夫人……老爺他……他在喚您的名字吶!您快來對老爺說句什麼吧!”

我夢遊似的走上前去,握住了他那隻嶙峋的手——我幾乎忘記了這隻手原來是多麼的修長完美,在笛孔上翻飛。

我知道他這是迴光返照,他現在只是吊著一口氣。

我附在他耳邊,用也許是最溫柔的語調對他說:“安心去吧,環兒在來生等著你,等你給她吹一輩子的笛子。”

他的手奇蹟般地緊了一緊,然後,徹底地鬆開了。

我就那樣握著那隻手,直到那手變得有些僵冷,我還是沒有反應,只是怔怔地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周順終於意識到不對勁,掀開帷帳,看到眼前光景,驟然跪倒在地大哭起來。然後,強壓著悲聲對我說:“環夫人,請節哀吧。”

我的聲音縹緲得讓我自己都聽不大清:“節哀?我有什麼可哀的。”

“您……”周順沒說下去。我抬起手來在臉上一抹。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流了滿臉的淚。

我顫巍巍地站起來,在那一刻我才覺得,我是真的老了。

我用顫抖的嘴唇,顫抖的手指,吹響了一曲《薤上露》。

薤上露,何其晞,人死一去何時歸。

我們在最好的年華遇見,在最後的歲月重逢。這一生,終得了一個自欺欺人的圓滿。

我成親的前夜,被別人強佔了清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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