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鄉村記憶:水井的故事

對於在北方鄉村生活過的人,水井應該是很熟悉的。幾有村落的地方必有井,有時甚至家家戶戶鑿井。古書裡以井邑指代故鄉,人們拋別家園,成語則說背井離鄉,都是這個道理。井之為物,掘地而成,不大顯山露水,而對於鄉村生活的重要性,沒有誰能夠輕易否認。村中人畜飲用,田野作物灌溉,以及築牆造屋,洗澡浣衣,無不盡取於此。孔穎達以為,井之為義,汲養而不窮。水井是鄉村生命之泉。每提到水井,都給人清涼、滋潤的印象,俯視井下,大地深處那一面澄澈的鏡子,也給人太多的美感與遐想。

聊城鄉村記憶:水井的故事

我想,起初先民們大抵是逐水草而居。靠近江河溪流的地方,當是首選的棲息地。人們足跡所能到達的地方,估計不會離水太遠。自從發明了鑿井,人類可供生息的地方,才變得更加廣闊。從這個意義上講,鑿井技術的發明,應該不亞於新大陸的發現。有了水井,人類的活動範圍就不再限於河流的兩側,平原上任何地方,只要你願意,都可以聚居生息。然而,是誰發明了水井,它是哪個時代的人?《說文解字》以為:“古者伯益初作井。”相傳伯益乃古時東夷部落的首領,助禹治水有功,“禹欲讓其位於益,益避居箕山之北。”那麼這位伯益就是禹王爺時代的人,距今少也有四千多年了吧。然而《史記·五帝本記》記載,舜的父親瞽叟欲殺舜,“使舜穿井,舜穿井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與象共下土實井,舜從匿空出。”如是,則舜的時代已經有了鑿井的技術,而舜本人就是一個鑿井的能手。以情揆之,或是舜禹時代已經有了水井,而因洪水漫溢,井的作用沒有顯現出來,伯益助禹疏浚九河,洪水盡入大海,復掘井而廣其用,所以人們把功勞記在伯益賬上了。

迄今為止,最古老的井可能是在河北藁城發現的兩口井,經C14測定,它們開掘於公元前1300年,跟甲骨文屬於同一個時代。其形制與今天的井不同的地方是,進口上大而下小。山東濟南至今有舜井,如果真是舜帝所鑿,應該比藁城古井更古老。陽穀縣阿城鎮又有阿井,井水清洌甘美。酈道元《水經注》雲:“(東阿)大城北門西內側皋上有大井,甚巨若輪,深六七丈,歲嘗煮膠以供天府,《本草》所謂阿膠也。故世俗有阿井之名。”《本草》一書始見於《漢書·平帝紀》,則阿井至少鑿於東漢,六朝時已經非常有名,而且至今保存完好,水仍可汲,真是難能可貴。

吾鄉為上蒼所佑,地下水質奇佳,無論在村南、村北掘井,水一律甘冽醇美,為鄰村人所欣羨。而且土質緊湊,便於開鑿。任意選一塊平地,如挖地瓜窖窨一般,就這麼挖下去,愈下愈闊大,待挖出了清水,再來用磚石砌壁不遲。所以掘井不必興師動眾,開始只用一人,往後兩人即可,方便得很。所以當年村子裡,幾乎家家有井,田野上水井更是隨處皆是。水井一般鑿於大樹這下,然後再屯以高臺,是為井臺。取水一般用井繩和水桶,井繩古時候稱作綆,一般用茅草或柳樹根做成,粗可盈握,提一桶水不至於勒手,這種東西,今天已經難得見到了。《啟功論書札記》:“金杖系井繩,難用徒嚇人”,說的就是它。有時候為了汲水省力,於井上設置桔槔,村裡人叫它挑杆,在井旁架子上掛一個槓桿,一端系大石,一端掛水桶,待水桶灌滿,石頭的重力就能將它提上來,人只負操縱之責就可以了。

若灌溉,則多用轆轤。當年我曾學會搖轆轤,只是力氣不夠,不久就氣喘難支,特別是沒學會唱轆轤歌謠。以轆轤汲水灌溉,一般只需一人,他一邊搖轉轆轤,一邊口中唸唸有詞,其實是在點數絞上來的水灌數,灌數夠了,一畦已滿,過去改到另一畦,毫釐不爽。不會這歌謠者,就只好在心裡默記。轆轤歌謠詞極簡單,而調子卻極婉轉,勞動者嗓音的蒼涼喑啞,如泣如訴,似在訴說生活的辛苦和心中的憂傷。夏夜乘涼,有轆轤歌從四野傳來,心中徒增幾分沉重和蒼涼。

水井裡除了滿貯清水,有時也有一個生動的世界。井底之蛙,那是經常見的,我還見過井中之魚。只要這井足夠老,井蛙就不稀有。井蛙往往不止一隻,而常常是數只,我想它們可能是一個家庭,一個族群。它們長年生活於井底,看上去卻十分精神,無憂無慮的樣子,一點兒也看不出空間狹小的可憐。井中之魚一般是在井邊洗菜時,不小心掉進入井中的,它們往往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十分孤單。魚在井中,不如蛙類更能適應。或因營養不足,或因水溫偏低,它在水中游來游去,總是不見長大。幾年過去,池塘中的魚已經長大肥碩,佔地為王了,它卻仍然如一片柳葉,可憐巴巴,念之讓人同情。

水裡對於農家生活,用處可謂多多。夏天,它是清涼之源。中午下地回來,想吃一頓涼麵,一定採用新汲之水,叫做“井拔涼水”;瓜果之類,新從太陽底下摘回來,更須放到井水裡湃一湃,吃起來才爽口。偶爾割點生肉,一次捨不得吃完,以長繩系之,懸之井中,就不容易腐敗。冬天裡,進口總是冒出嫋嫋白氣,井水溫度高於地表溫度故也,這時,新汲的井水比缸裡的儲水既清潔又溫和,以之做飯,可以省火,洗衣洗菜洗手洗臉,也不似缸中的儲水那麼刺骨。清晨的第一桶水,其清無比,甘冽異常,稱為井華,人皆寶之。

從什麼時候起,水井漸漸乾涸了?起初,人們還不甘心,常常深掘以追之,後來終於力所不及,悵然放棄了。於是,田野之中,讓位給了機井,又讓位給了密封的深井。村子裡則先是讓位給壓水井,後又換成電機抽水的深管井。目前的井,已經不是漢語工具書上解釋的“掘地汲水的深穴”,而成了插入土地深處吸水的管子。今天,回到家鄉,想找一眼當年意義上的水井,已經十分不易。既然沒有了水,那個深穴當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所以我想,在那塊土地上,水井恐怕要永遠地消失了,念及這一點,真讓人有些心痛。蘇東坡《錢塘六井記》中雲:“餘以為水者,人之所甚急,而旱至於井竭,非歲之所常有也。以其不常有而忽其所甚急,此天下之通患也。”今天的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東坡先生想象不到的是,旱至於井竭,已成為歲之所常有,而以歲之所常有,忽其所甚急,豈不更令人憂心麼。

譚慶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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