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養大,你給我做相公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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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你養大,你給我做相公好不好?

作者 | 吾玉 圖片 | 網絡

01

昏暗潮溼的小屋中,沈羨娘仰面朝上,氣若游絲,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可是她恨,她還有滿腔的恨意,她不願就這樣死去,她還想等著喬雲煥回來,親口問一問他,他還有沒有良心,他竟真的對她如此絕情嗎?

若不是他七歲那年,她在冰天雪地中收留了他,恐怕他根本捱不過那個寒冬!

後來那麼多年,他們相依為命,她省吃儉用,起早貪黑地賺錢,一路撫養他,供他上學堂,將他拉扯成人。

她既是他的姐姐、母親……後面更加做了他的妻子,好不容易盼到他高中狀元,功成名就,他卻在皇城裡另娶了一位千金小姐,將她無情拋棄,還害她即將慘死在這間無人問津的黑屋裡!

他這頭白眼狼,若不再見他最後一眼,記住他的模樣,死後化作厲鬼糾纏他,她怎能嚥下這口氣?

冷風拍打著窗欞,夜裡是那樣孤寂清寒,沈羨娘死死咬住牙,眼中淌下兩行恨之入骨的淚水,耳邊卻忽然傳來一聲輕笑,帶著蠱惑般:“就這樣孤零零地死了,你甘心嗎?”

她身子一顫,雙眸驚恐地望向四周,這屋裡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人,她懷疑自己在瀕死之際,出現了幻覺。

可是耳邊緊接著又傳來了一聲:“被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辜負了,悽慘無比地死在這間黑屋子裡,你真的甘心嗎?”

這一下,沈羨娘終於確定不是自己的幻覺,而是真的有人在耳邊說話!

她呼吸急促:“你,你是誰……”

她全身沒有力氣動彈,只能轉著眼珠子一邊找尋,一邊顫聲道:“你在哪裡?”

那個聲音笑了笑,似乎在她耳邊吹了口氣,慢慢說出了一句令她毛骨悚然的話:“我就在你的腦袋下面啊。”

一股熱血瞬間衝上沈羨娘頭頂,她還來不及作出反應時,腦袋下的烏木枕已經縈繞出一陣白霧,撲鼻而來的古木幽香中,半空中陡然浮現出了一道身影——

一襲褐色的長袍,雙腳赤裸,膚色雪白,烏髮飛揚間,竟是一張清俊靈秀的少年面孔,周身還散發著出塵的氣質,宛若仙人。

沈羨娘一時看呆了,那少年衝她狡黠地一眨眼,笑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沈羨娘自然答不出來,少年清清嗓子,一派高人的模樣,朗聲道:“沈羨娘,吾乃枕仙,憐你悽慘遭遇,願予你一次重生的機會,你可願意?”

一字一句在屋中清晰響起,傳入沈羨娘耳中,她霍然瞪大了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那少年在半空中又問了一遍:“你願意嗎?”

這一回,沈羨娘在無邊的黑暗中,沒有再猶豫,她嘶啞著聲音,用盡最後的力氣,帶著一股強烈的信念,灼熱喊了出來:“我,我……我願意!”

02

銅鏡裡的人明眸皓齒,皮膚白皙光滑,秀髮如雲,散發著少女獨有的美麗與生氣,與那道躺在小黑屋裡,悽慘等死的身影完全判若兩人。

沈羨娘望著鏡中那張面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伸出手,一點點撫摸上自己的臉頰,聲音顫抖得不行:“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

那個少年沒有騙她,他竟當真是枕仙,他真的在她瀕死之際,令她重獲新生了!

屋外風雪呼嘯,正在沈羨娘激動不已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叩門聲,那叩門聲叫她渾身一震,再回過頭時,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

難道,難道她重生回了……那一年?

沈羨娘呼吸紊亂,一步步走向門邊,按捺住心跳,終是將門猛然一開——

門外的孩童瑟縮在風雪中,抬起頭,蒼白虛弱,卻又乖巧無比的模樣。

沈羨娘整個人劇烈一顫,眼眶驟然泛紅,一顆心像被人狠狠揪住了般,痛到無法呼吸!

就是這一年,這一年寒冬,她遇上了喬雲煥,在門口收留了飢寒交迫,快要倒在雪地裡的他!

她做夢都不會忘記,這一年,她十四歲,他七歲,她自己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卻已經咬緊牙關,為喬雲煥抵擋風雪,撐起了一個家!

可是喬雲煥後來又做了什麼,這個她一手養大的魔鬼,將她推入了萬劫不復之地!

門口小小的孩童坐在風雪中,似乎絲毫沒有察覺沈羨孃的異樣,只是顫動著長長的睫毛,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拉了拉沈羨孃的裙角,像只可憐的小貓:“姐姐,可,可不可以給我喝口熱湯,我又冷又餓,實在受不住了……“

沈羨娘看著他,牙齒都在發冷地打顫。

是了,就是這張臉,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把當年的她哄騙了,叫她一時心軟,收留了他。

她以為自己收養了一隻純善的小白兔,卻不知,她把世上最毒的一條蛇領進了家門。

如今重活一世,沈羨娘再也不會被這張臉迷惑了,她對他只有刻骨的恨意,恨到幾乎想將他掐死。

那小小孩童瑟縮在她腳邊,抬起頭,又拉了拉她的裙角,哀求道:“姐姐,求求你了,給我一口熱湯吧,只要一口熱湯,可不可以……”

“滾開!別碰我!”沈羨娘後退一步,狠狠甩開了地上的孩童。

那孩童身子一僵,沈羨娘盯著他,咬牙道:“你去死吧!”

孩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羨娘又厲喝了一聲:“喬雲煥,你去死吧!”

有什麼快從她胸膛裡蹦出來,她紅著雙眼,渾身發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歇斯底里道:“你早就應該死在這一年的風雪裡,我當初根本就不該救你,你這個狼心狗肺的畜生!”

“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別說一口熱湯了,就是一粒米我都不會施捨給你,你要死就死遠點,不要死在我家門口,髒了我門前的路!”

那孩子被吼得一愣一愣的,沈羨娘卻不管他聽沒聽懂,砰的一聲將門重重一關,揚起的飛雪濺了他一臉。

天寒地凍,孩子單薄的身子久久沒有動彈。

屋裡,沈羨娘虛脫地靠著門,一點點滑坐在了地上,許久,她才捂住臉,淚如雨下:“你這個小白眼狼,我當初為什麼要救你,為什麼要把你養大……”

“我對你多好啊,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穿,起早貪黑地賺錢,供你讀書,給你一個像樣的家,你卻這樣對我,你到底還是不是人,還有沒有心……”

壓抑的哭聲似乎傳到了門外,那孩子怔怔地聽著,眼眶也漸漸溼潤,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在風雪中失神地喃喃道:“羨娘,原來,原來枕仙也將你帶了回來……”

他面孔沉靜,一掃孩童楚楚可憐的模樣,完全就是一個大人的語氣與神態。

這具七歲的身體裡,如今裝著的,是二十二歲的喬雲煥。

當他趕回府時,才知道羨娘遭遇了什麼,撲進那間陰冷潮溼的小黑屋時,他還以為自己連她最後一面都見不上了,從此以後就要徹底失去她了。

可誰知,就在他陷入一片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時,半空中忽然浮現出了一道褐色身影……

枕仙引路,他如墜夢境,再睜開眼時,人已經身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又回到了那一年,飢寒交迫瑟縮在她門邊時的樣子。

“羨娘,羨娘我也回來了……”

小小的孩童在長空下渾身顫抖著,激動不已。

天知道此刻他心中有多麼感謝,感謝那個意外出現的枕仙,感謝老天重新給他的這一次機會。

他埋在雪地中,欣喜若狂,又淚流滿面:“羨娘,對不起,對不起……”

這一世重活,我們從頭開始好不好?忘記那些傷害痛苦,一切重新來過,我一定不會再辜負你……

03

沈羨娘一整晚都沒有再開門,冷風敲窗,飛雪呼嘯,她幾乎一夜沒閤眼。

第二天,她一出去,喬雲煥竟然還坐在門外,雙手抱膝,身上落滿了雪花。

他一見她出來,便連忙可憐兮兮地抬起頭,長長的睫毛上都結了一層霜,他像只小貓一樣看著她,漆黑的瞳孔裡噙滿了淚光:“姐姐,求求你收留我吧,我一定會聽話,還能幫你幹很多活……”

他這副乖巧可憐的模樣,任何一個女人看見了只怕都會心軟,唯獨再世為人的沈羨娘,面無表情,只冷冷吐出了一個字:“滾!”

“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她徑直從他身邊經過,往豬圈走去。

喬雲煥目光一動,自然知道她要去幹什麼,連忙跟了上去。

“姐姐,我,我來幫你吧……”

他搶著去提豬圈旁的那桶泔水,小小的個子,又餓得沒有力氣,腳步虛浮間,整個人有些搖搖晃晃的,卻還對著沈羨娘露出討好的笑臉:“姐姐,我來幫你幹活吧,這些事情都交給我來做……”

沈羨娘站在風雪中,五味雜陳,心神卻一時恍惚起來。

還記得上一世,她從來沒讓喬雲煥幹過活,左鄰右舍問起時,她就一邊往豬圈倒泔水,一邊笑呵呵地道,語氣掩不住驕傲:“我才不讓他幹呢,我家喬喬是個讀書人,那雙手是用來握筆寫字的,怎麼能做這種事情呢?”

住在隔壁的老嬸子唏噓搖頭:“羨娘啊,你對這孩子可真好,但願他日後別做個白眼狼,也能對你好一點,不辜負你這一番撫養,這麼掏心掏肺地待他……”

她想也不想道:“那當然了,我家喬喬一定會對我好的!”

那時喬雲煥剛從學堂回來,老遠就聽到她對那老嬸子喜滋滋道:“我家喬喬可好了,腦瓜子又聰明,書也念得好,以後肯定有出息,要做大官的!”

那老嬸子幽幽道:“就怕做了大官不要你了,那孩子心氣高,我看得出來,以後說不定嫌你給他丟人,做了大官就不認你了呢……”

“怎麼會呢?”沈羨娘長眉一挑,不滿老嬸子這樣詆譭她的喬喬,一個勁維護道:“喬喬才不是白眼狼呢,他做了大官,才不會不認我呢,一定會接我去住大房子,吃山珍海味,帶我享福呢……”

不遠處的喬雲煥聽了這些話,什麼也沒說,只是放下書,默默地上前,接過了沈羨娘手中的泔水桶,低聲道:“姐姐,我來幫你吧……”

沈羨娘見他回來,高興極了,將他一推:“去去去,這裡又髒又臭的,你湊過來幹什麼?”

“快進屋吧,外頭冷,可別把你凍壞了!我給你煲了湯,就在桌上擱著呢,你快去趁熱喝了!然後把夫子交代的功課做了,可別偷懶啊……”

絮絮叨叨的叮囑中,喬雲煥忽然紅了眼眶,揹著那老嬸子的目光,將頭埋進了她脖頸中,一字一句,帶著氤氳的溼意:“姐姐,你放心,我以後做了官,也絕不會扔下你的,我肯定接你去住大房子,帶你去吃山珍海味,讓你好好地享清福……”

那一年的喬雲煥剛滿十歲,個子躥得很快,已經只比沈羨娘矮一頭了,他說出這些話時,沈羨娘怔了怔,眼前忽然瀰漫起了一層水霧。

她站在漫天風雪中,伸手將他緊緊抱住,整顆心都熨帖了,暖洋洋的,就像春日的旭陽一樣。

可那是多麼久遠的回憶了,現在再想來,當真恍如隔世……不,是本來就已經隔了一世,她還要天真地相信眼前這張乖巧的面孔,再被他騙一次嗎?

沈羨娘握緊了雙手,對著眼前瘦弱的孩童,再一次吐出了冰冷的一個字:“滾!”

那孩子腳步踉蹌了下,卻仍是提著重重的泔水桶,吃力地往豬圈走去,沈羨娘再忍不住,上前狠狠將他一拽:“我叫你滾你聽不見嗎?”

這一拽,那孩子一個沒站穩,竟在風雪中跌了一跤,手中的泔水桶不僅墜落在地,濺了他一身,自己也在雪地裡滾了幾滾,再抬起頭,已摔得鼻青臉腫,狼狽不堪。

沈羨娘瞳孔驟縮,下意識就要衝上去將他抱起,卻堪堪止住了腳步,人站在長空下,咬緊了唇。

雪地裡,那道小小身影抬起頭,怯生生地望著沈羨娘,揉了揉紅紅的眼睛,一派可憐楚楚的模樣:“姐姐,對不起,我把泔水桶打翻了,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對著這樣一副小貓似的面孔,沈羨娘愣住了,滿腔恨意就像是陷進了棉花裡,無處著力,想發洩也發洩不出來。

她在風雪中站了半天,終是對他低聲開口:“你跟我……進屋來洗洗。”

小小的孩童眼前一亮,連忙點點頭,跟在沈羨娘身後,乖巧地隨她進了屋。

風雪中,誰也沒有看見,他楚楚可憐的淚光下,陡然浮起一絲笑意,激動而欣喜。

我把你養大,你給我做相公好不好?

04

喬雲煥一番“苦肉計”後,如願以償地又留在了沈羨娘身邊,再次踏入那個溫暖又熟悉的家中,他心潮起伏難平,悄然溼潤了眼眶。

夜間,沈羨娘坐在床邊,凝視著那張熟睡的清秀面孔,久久失神著。

她心亂如麻,想了許多許多,最終深深呼出一口氣,喃喃著:“說不定這輩子,你真的性情純良,不會再變成白眼狼,辜負我了呢?”

靜寂無聲的雪夜裡,自然不會有人回答她,她伸手撫上那張白皙秀致的臉孔,又在床邊守了許久後,才終於離去。

她並不知,身後那孩童忽然睜開了眼,對著她的背影輕輕道:“羨娘,你放心,這輩子,我一定不會再辜負你……”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一個貧寒卻又溫暖的小家,一對相依為命的姐弟,一切又像回到了前世般。

沈羨娘卻時常有些恍惚,心底總有種隱隱不真切的感覺,好像一切都是假的,她依然躺在那間漆黑的小屋中,悽慘無比地等著死去。

可越長越高,對她越來越好,活生生就站在她眼前的喬雲煥,卻告訴她,這一切又都是真的。

她常常不敢相信,這輩子,自己真的要苦盡甘來了嗎?

比起沈羨孃的患得患失,喬雲煥更緊張的是,自己身上那從孃胎裡便帶來的病。

這病,在上輩子,就將他和沈羨娘都害苦了,為了替他治病,沈羨娘還差點嫁給了一個老頭子……一想到那段酸楚不堪的回憶,喬雲煥就對沈羨娘充滿了心疼。

上輩子,沈羨娘當真為他,付出了太多太多。

沈羨孃的父親是個殺豬匠,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女承父業”,也幹起了殺豬的活計,小小年紀就要去城中擺攤賣豬肉,辛苦維持生計。

她其實並不是個溫柔的姑娘,相反,人人都說她潑辣厲害,是個從不肯吃虧的性子。

她唯一的溫柔,大概都只給了喬雲煥一人。

因為她模樣水靈漂亮,父親又早死,家中無依無靠,身邊只帶了個孩子,所以附近時常會有地痞流氓來騷擾她。

她雖沒讀過什麼書,比不得喬雲煥的聰慧,卻天生有著一股不怕死的狠勁,誰敢欺負她,她就從廚房拿出一把刀,殺氣騰騰地往門前一站,那兇悍的架勢根本不像個小姑娘。

“你們都來啊,試試我沈家殺豬的功力,我一刀一個,絕不拖泥帶水,你們信不信?”

喬雲煥在門邊,探出腦袋看著沈羨娘,她揮舞著殺豬刀,毫無畏懼的樣子:“我家喬喬還要讀書呢,誰敢嚇到他,我就把那人一對耳朵都削掉,不要命的就上來試試!”

那些地痞也只是想逗逗沈羨娘,佔點小便宜罷了,見她這麼兇悍,也不敢拿命跟她搏,只笑嘻嘻地說句“小娘子好凶”,便紛紛散去了。

沈羨娘這才鬆了一口氣,手中刀垂了下來,後背已全是冷汗。

她一回頭,卻看到了門邊的喬雲煥,不由愣了愣:“你站這裡幹什麼,快進去,今天夫子交代的功課你做完了嗎?”

喬雲煥不說話,只是眼裡一點點漫上了淚水,沈羨娘跟他對望著,心中湧起一股無以名狀的酸楚,連忙吸吸鼻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好端端的哭什麼?姐姐這不是好好的嗎?你快別哭了……”

喬雲煥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忽然伸出手,緊緊抱住了她,她一怔,趕忙扔了手中的刀,害怕傷到他,他卻在她耳邊咬緊牙,一字一句道:“這些人,等我長大了,一個都不會放過……”

姐弟倆在院中正慘兮兮地抱作一團時,隔壁的老嬸子哆哆嗦嗦地走了出來,嘆著氣道:“羨娘啊,這樣下去不是法子,你要快點許配個好人家才是,有了男人做依靠,這些地痞也就不敢來騷擾你了……”

沈羨娘愣了愣,下意識抱緊了懷中的孩童,抿住唇,一言未發。

當夜,他們吃飯時,她冷不丁抬起頭,對他說了一句:“喬喬,我把你養大,你給我做相公好不好?”

喬雲煥嘴裡一口飯差點噴出來,他望著一本正經的沈羨娘,有些哭笑不得:“姐姐……”

沈羨娘倒像是深思熟慮才做出這決定:“從今往後,你別叫我姐姐了,你喚我羨娘,怎麼樣?”

她掰著手指頭,像是在算些什麼,喃喃自語道:“男孩子長得快,再過幾年,你就會比我高了,我們走出去,旁人也不會說我們不般配的……”

喬雲煥還是愣在那裡,沈羨娘終於發現他的異樣,好半晌才艱澀開口:“怎麼,你不情願啊?你不想給我做相公嗎?你是不是……嫌棄我比你大?”

“不,不,只是……”喬雲煥忽然結巴了,不知該怎麼回答沈羨娘,這轉變來得太突然,他從前根本想都沒有想過。

沈羨娘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眸光漸漸黯淡了下去,卻很快又對他一笑:“行了,我跟你說笑呢,瞧把你嚇成這個樣子,我去廚房幹活了……”

她麻利地收拾碗筷起身,抱到了廚房裡,他偷偷躲到門邊,看著她一邊洗碗,一邊有什麼掉落在水盆中,漾開一圈又一圈。

他心裡忽然堵得很難受,靠在門邊滑坐了下去,望著天上的星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此後幾年,有些微妙的東西,不知不覺就發生了改變,喬雲煥常常會望著沈羨孃的背影出神。

他長大了不少,已經算得上一個翩翩少年了,城裡開始有不少姑娘跑到學堂去看他,還害羞地送給他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他卻通通都拒絕了,拿起書本的時候,腦袋裡只浮現出沈羨孃的模樣。

他直到這時才懵懂發現了什麼,自己其實……是能對著她喊出那聲“羨娘”的。

可這番後知後覺,還沒等他找個機會告訴她時,一個平常的午後,他已經先在學堂突然暈倒了。

醒來時,只聽到沈羨娘與大夫的對話,隔著一道簾子,那大夫嘆息著:“這病不好治,從孃胎就帶出來了,所用藥材極其珍貴,要砸一大筆錢進去的,你們這種家境啊,難!我看你還是……”

“不行,我不會放棄喬喬的,不管怎麼樣,我都一定會治好他,大夫你等等我,我會籌夠錢的!”

沈羨娘苦求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喬雲煥蒼白著臉,扭頭望向窗外的浮雲,久久未動。

一行淚水滑過眼角,他忽然想,那聲“羨娘”,大概他永遠也無法叫出來了。

05

十五歲那年,喬雲煥抱著一顆必死的心,走在月光下,一步步踏進了冰冷的河水中,想要了卻自己的生命。

趕來的沈羨娘在河邊一聲尖叫:“喬喬!”

她撲通跟著跳入水中,奮不顧身地將他拖了上來,那是這麼多年以來,她第一次動手打了他:“你在做什麼?做什麼?吃藥把腦袋吃糊塗了嗎?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他仰面躺在月光下,哭得渾身都在顫抖:“姐姐,我不想治了,我不想看著你嫁給那個老頭子,你把聘禮全都退了吧,我寧願現在就投水自盡,也好過毀掉你的一生……”

“什麼老頭子?”沈羨娘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咬著牙在風中道:“虧你還讀過聖賢書,有沒有一點修養,那是歐陽大人!人家從前是個文官來的,滿腹學識,溫和儒雅,才不是你說的什麼糟老頭呢……”

喬雲煥紅著雙眼,一聲吼道:“他都六十有五,從朝堂上退下來都好幾年了,都能做你爺爺了,還不是糟老頭嗎?!”

沈羨娘忽然一耳光打過去,喬雲煥整個人懵住了,沈羨娘在月下力竭聲嘶道:“我告訴你,這位歐陽大人,我是嫁定了,聘禮也絕不可能退回去,你的病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你若是還要尋死,我不攔著你,你儘管去吧,反正黃泉路上,總有我陪著你!”

那一夜,喬雲煥永世難忘,他像是流盡了一生的眼淚。

沈羨娘跟歐陽大人離開的那天,他追在車後面,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他終於喊出了那個深埋在心底的稱呼:“羨娘,羨娘你不要走……”

那高高的馬車會載著她,一路將她帶進歐陽府,她馬上就要穿上鮮紅的嫁衣,嫁給那位能做她爺爺的歐陽大人了。

他心痛如絞,在風中追著車子,嘶聲慟哭:“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羨娘,你不是說過,你把我養大,我做你的相公嗎?”

“我好不容易長大了,可以娶你了,你怎麼能夠離開呢?就算生命只剩下一天,我也想和你在一起,求求你留下來……”

他拼命追著那輛馬車,從沒有那麼慌過,一路揚塵滾滾間,他孱弱的身子終於受不住,跌倒在地。

那輛馬車卻倏然停了下來,黃昏中,沈羨娘從車中躍下,朝他飛奔而來,滿面是淚:“喬喬,喬喬……”

那位歐陽大人也下了馬車,遠遠看著他們在夕陽中相擁而泣,目露不忍,終是搖搖頭:“罷了,罷了……”

沈羨娘沒有說錯,他的確是一位儒雅的文人,做不來強人所難之事。

馬車載著他獨自離去,他不僅留下了沈羨娘,那些聘禮也一併留了下來。

喬雲煥直到那一年,才知道失而復得,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夜風拍打著窗欞,少年又從夢中驚醒,一摸眼角,果然還掛著淚痕。

他已經說不清做了多少次這樣的夢,總是夢見上一世,自己追在馬車後,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絕望。

明明這一世,他未雨綢繆,很早就勸沈羨娘盤下一間鋪子,把生意越做越大,不用再為藥錢發愁了,可卻還總是夢見這一段,大概前世差點失去沈羨娘,留給他太大的陰影了吧?

正失神間,門外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沈羨娘披著衣裳,輕輕道:“喬喬,你睡了嗎?”

喬雲煥穩了穩呼吸,忙回道:“還沒呢,姐姐,怎麼了?”

“你晚上的藥喝了嗎?”沈羨娘不知怎麼,近來隔三差五就要來問一問喬雲煥,確認再三才安心。

或許她也是……叫上一世嚇怕了吧?

這輩子,沈羨娘與喬雲煥過得好多了,她會做生意,喬雲煥也盡心幫她的忙,短短几年間,他們的鋪子擴張了好幾家,她再也不用為了錢將自己“賣”出去了。

可是,前世那一段經歷,還是讓她心有餘悸。

“喬喬,你知道嗎?我做噩夢了,我夢見你病得厲害,可我到處籌不到錢,只能嫁給一位年逾六十的老人,你在我車子後面追著,讓我不要走……”

“說起來真奇怪啊,明明你的病快好了,為什麼我還會做這種夢呢?”

沈羨娘站在門外呢喃著,喬雲煥心頭一酸,紅了眼眶,深吸口氣:“因為你太在乎我了,太害怕……失去我了。”

他們都一樣地害怕失去這一世的美好。

門外的沈羨娘默了默,喬雲煥揚起唇角,眼泛淚光,忽然在靜謐的黑夜中一字一句道:“姐姐……不,羨娘,等我的病徹底好了,我們就成親吧?”

06

大病這場劫難,終是安然無恙地度過了,喬雲煥與沈羨孃的人生,迎來了另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

成親,也可以說是,進京趕考。

這兩件事的時間節點是一樣的,因為上一世,喬雲煥就是在進京趕考前,與沈羨娘成了親,互許終生。

那時的沈羨娘,恐怕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她依偎在喬喬懷裡,一遍遍撫摸著他的五官,溫柔地改口喚著他:“相公。”

她的喬喬早就長成了丰神俊朗的男兒,寬厚的肩膀也能替她扛起一方天了,他比世上任何男子都要好,她心中只能裝得下他,那是她的喬喬,她的夫君。

夜裡那樣安靜,他捉著她的手指,在唇邊輕輕吻著,笑著對她說,以後他們的家還會越來越大,他們會有許多許多的孩子,他希望多生幾個女兒,全部長得像她……

她靠在他胸膛前,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聲,微眯了眸,溫暖直達心底,如蜜糖般甘甜。

那段短暫的日子美好得像煙花,璀璨綻放後,卻瞬時湮滅,什麼也留不下,一切的一切,都被後來無情的現實打破了。

這一世,沈羨娘答應與喬雲煥成親,卻無論如何也不答應他再去考科舉。

喬雲煥知道,她是怕了,畢竟上一世她有過那樣慘痛的遭遇。

他不想讓她再想起那些痛苦的回憶,可他必須說服她,事實上,他去趕考不是為了功名利祿,而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辦完才能真正地放下一切,同她好好在一起,餘生喜樂無憂。

夜涼如水,風聲颯颯,月下樹影婆娑,這一天,是沈羨孃的生辰。

喬雲煥親自下廚,為她做了一碗長壽麵。

院裡沒有旁人,只有他們兩個月下對坐,像是又回到了從前那個寧靜的小村莊裡,他們相依為命的日子。

原本融洽的氣氛,在沈羨娘聽到喬雲煥又老話重提時,瞬間被打破,她幾乎是將那碗長壽麵摔在了桌上,“不行,我不答應,我絕不會答應你進京趕考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喬雲煥急了:“那我從小到大,你送我上學堂,念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呢?”

“念那麼多書是為了讓你知事明理,做個有才學的人,可沒說一定讓你去考功名啊?家裡現在生意做得這麼大,你留下來打理幾間鋪子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去皇城裡做大官呢?”

“我並不是想去做大官,我,我是要去……”

“你要去做什麼?”沈羨娘乍然紅了眼眶,腦海中閃過上一世他挽著另一個女人的畫面。

喬雲煥不知該怎麼向她解釋:“我,我要去……總之你相信我!”

“你讓我怎麼相信你?”沈羨娘雙眼更紅,身子顫抖得厲害,喬雲煥見她這副模樣,心疼無比,急得有些口不擇言了:“羨娘我發誓,我此生絕不會辜負你,我真的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陛下三月會去白龍寺小住幾日賞花,若是錯過了,我難道又得去投靠那陸太師不成……”

話音一落,他才猛然覺察過來,臉色煞白,止住了話頭,卻已經晚了,沈羨娘在風中霍然站起,死死盯著他,逐字逐句:“什麼陸太師,你怎麼知道陸太師?”

她看著他變幻不定的臉色,忽然間,像被雷電擊中一般,臉上露出難以置信,又幾近扭曲的駭然神情:“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我把你養大,你給我做相公好不好?

07

沈羨娘永遠忘不了,上一世,她被喬雲煥怎樣無情辜負的。

他進京趕考前,他們成了親,她送他離開那個小村莊時,他說:“羨娘,等我回來,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可是,他再也沒有回來了。

她在家苦等了兩年,他卻一直杳無音信,她終於忍不住,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去了皇城,逢人就打聽,終於找到了氣派富麗的喬府。

原來他早就高中了狀元,還娶了朝中一位陸太師的女兒,飛黃騰達,做上了最年輕的大理寺卿。

她親眼看著他從馬車裡出來,攙扶著那位陸小姐,不,或者說是喬夫人。

她肚子高高挺起,瞧來已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一副即將臨盆的模樣,難怪喬雲煥那麼緊張,對著她溫聲細語,生怕她哪裡磕著碰著一點。

他們看上去那麼恩愛,就像從前的他們一樣,沈羨娘忽然在風中想起,那些相互依偎的安靜夜晚,喬雲煥也曾溫柔在她耳邊說過,以後要生許多孩子,最好多生幾個女兒,全部長得像她……

長空下,冷風吹過沈羨娘單薄的身子,她眼眶一紅,一股熱血幾乎衝上頭頂,不管不顧地就掠了上去:“喬喬,喬喬!”

喬雲煥見到沈羨孃的一瞬間,臉色陡變,那陸小姐更是踉蹌後退一步,受驚般叫著:“哪來的瘋女人?快把她攔住,別衝撞了我的孩子……”

“喬喬,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在家等了你兩年,你卻再也沒有回來過,你真的不要我了嗎,我不相信你會負我……”

那時的沈羨娘簡直失去了理智,執拗地想要喬雲煥給她一個答案,可笑的是,哪有什麼答案,那年隔壁的老嬸子不是已經看得透徹,一語成讖了嗎?

“就怕做了大官不要你了,那孩子心氣高,我看得出來,以後說不定嫌你給他丟人,做了大官就不認你了呢……”

可沈羨娘不信,不信啊,直到喬雲煥對著那陸小姐,閃爍其詞道:“這是我老家的一位遠房表姐,曾被丈夫拋棄過,得了失心瘋,你別與她一般計較……”

她一顆心才徹底絕望下來,她撕心裂肺地嚎哭著,上前撲打著狼狽的喬雲煥:“你騙人,我明明是你的妻子,是跟你拜過堂,名正言順的妻子!你還有沒有良心,喬雲煥……”

“別再發瘋了,來人,把她關起來!”

喬雲煥終是忍無可忍,將她一把推開,她狠狠地撞在了門前的石獅子上,疼得蜷縮在地,鮮血一點點從她身體裡流出。

喬雲煥臉上一白,沈羨娘抬起頭,額上冷汗涔流,她從沒有那麼痛過,痛得意識都恍惚起來,眼前模糊一片:“喬喬,你說過,你不會負我的,你一定會讓我過上好日子,我們以後的家會越來越大,還會有許多孩子,對不對……”

多麼諷刺的誓言啊,像一場荒唐的夢,醒來後,沈羨娘不僅丟了相公,丟了家,還永遠地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

那一撞,尖銳的石獅子恰好撞在她最柔軟的地方,她從此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再也無法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了。

喬雲煥把她安置在了喬府養傷,人人都道他宅心仁厚,對這樣一位瘋癲的表姐還悉心照料。

沈羨娘躺在黑屋子中,連冷笑都發不出來了,只是覺得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冒著寒氣,像一口幽深乾涸的枯井。

身上的傷漸漸痊癒,心頭的恨意卻瘋狂滋長著,每日每夜地折磨著她。

喬雲煥來看過她一次,那時陸家小姐剛為他生下一個兒子,喬府上下喜氣洋洋,鞭炮都放了幾宿,每一聲都響在沈羨娘鮮血淋漓的心頭。

喬雲煥來時,她正陷在迷迷糊糊的昏睡中,只感覺他埋在她脖頸間,無聲地哭泣著,眼淚不斷落下,氤氳而灼熱。

她仰面朝上,睜開眼後久久未動,忽然一聲冷笑:“哭什麼,你的孩子難道沒有眼珠子,是個怪胎嗎?”

她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著那個新生兒,喬雲煥一驚,顯然沒想到她會醒來,他僵硬著身子,在昏暗的屋中顫聲道:“羨娘,我,我……”

她又冷笑了聲,對著他一字一句道:“不要再假惺惺的了,你把我關在這,不就是怕我在外頭到處亂說,毀壞你的名譽與前程吧?不,最重要的是,破壞你那麼美滿的家庭,你的嬌妻跟愛兒……”

許是她真的太瘋癲了,喬雲煥聽不下去,也再待不住,臨走前,站起門邊對她低聲道:“羨娘,你好好養傷,我改日再來看你。”

她笑到眼淚都流了下來,咬牙切齒著:“傷不會再好了,我永遠都沒有孩子了,到死都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說我要不要再去養大一個孩子,讓他給我養老送終呢?”

喬雲煥在門邊身子劇烈一震,她看不到他眸中的熱淚,只聽到他忽然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羨娘,你再忍一忍,等我做完該做的事……”

什麼是該做的事?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沒等來喬雲煥,只等來了笑意歹毒的陸小姐。

那時喬雲煥似乎在辦一樁大案,連續半月住在大理寺,久未回府,她突然被喬府的下人從黑屋中拖了出來,陸家小姐抱著孩子,指控她下毒想要害死她的兒子。

多麼荒謬啊,她連那間黑屋子都沒能踏出一步,怎能謀害她的孩子呢?

她心裡跟明鏡似的,知道陸小姐不過是想趁喬雲煥不在,找個由頭將她除掉,果然,那些下人舉著棍子,狠狠地將她往死裡打。

她不甘心就這麼死去,血淋淋地在地上爬著,陸小姐卻抱著孩子走近,一腳踩在她手上,重重碾壓著。

她發出淒厲的慘叫,那隻養大喬雲煥的手血肉模糊,陸家小姐蹲了下來,美麗的臉龐掛著歹毒的笑意,在她耳邊一字一句道:“別以為我真查不出你是什麼身份,他以為真能瞞得過我嗎?過了今日,無論你是他的遠房表姐也好,是他的糟糠之妻也罷,你都必須得給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08

“我被打得奄奄一息,抬進那間黑屋子裡等死,可我怎麼甘心就此死去?我瞪大著眼,死死撐住一口氣,不等你回來,不親口問一問你這狼心狗肺的畜生,我死不瞑目啊……”

月下,沈羨娘雙目紅透,渾身顫抖著,她悲愴淚流,神似癲狂:“我原本以為重活了一世,養大了另一個喬喬,一個永遠不會再辜負我的喬喬,可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被你蒙在了鼓裡,喬雲煥,你騙得我好慘啊!”

院中那道俊挺的身影拼命搖頭,早已滿臉是淚:“羨娘,你聽我說……”

“你不要過來!”沈羨娘尖利的聲音劃破夜空。

喬雲煥身子劇顫著,冷風拂過他的衣袂髮梢,他痛徹心扉間,終於一下跪在了地上,淚如泉湧:“其實,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樣,羨娘,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辜負你……”

那段錯綜複雜的真相,隔著前世今生,該怎樣說出口呢?

沈羨娘從來不知道,喬雲煥身上還隱藏著一個秘密。

那年她在收養他的時候,就曾問過他的身世,他只含糊地說是家鄉遭了災,自己逃難出來的。

但事實並非如此,喬雲煥出自書香世家,祖祖輩輩生活在皇城中,也算得上一代名門,可就在他七歲那年,他家中突遭變故,被朝中一位有權有勢的大奸臣所害,父輩們拼死疏通關係,才得以令他脫罪保命,為喬家留下一根獨苗來。

他被一忠僕護送出了皇城,可惜路上忠僕也病逝了,他這才流落在了沈羨娘所在的村莊,蜷縮在她門前。

他一張柔軟可憐的面孔下,實際上藏著一顆熊熊燃燒的仇恨之心,他帶著強烈的信念,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日後為家族申冤昭雪,除去那奸佞之臣。

就這樣,他與沈羨娘相依為命,勤奮唸書,他想著日後進京趕考,摘得功名,走上仕途,能夠入得大理寺為官,重新調查當年他家族的案子,為親人們沉冤昭雪。

可是他到底太天真了,那年赴京趕考,無情的現實給了他一個重重的耳光。

他竟是連考試的資格都沒有,那奸臣權勢通天,顯然知道他進了皇城,將他的名字從考生中劃去了。

他求告無門下,滯留京中,盤纏漸空,不得已只能在城中擺了一個攤子,一邊賣字畫維持生計,一邊想辦法,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遇到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那客人極其賞識他的才華,稱他有麒麟之相,問他怎不去考取功名?

這一問,他便被帶進了一座高門府邸,原來那位特殊的客人,正是朝堂上位高權重的陸太師,而更因緣巧合的是,害了他滿門的奸臣,也正是陸太師在朝上的死對頭。

當下,聽完他的遭遇後,陸太師立刻萌生了用他來扳倒政敵的念頭,他也不介意被當作一把利劍使喚,只是陸太師在這個時候,又提出了一個要求——

他必須娶他的女兒。

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全然是因為那陸小姐,在當時已有了不足兩月的身孕。

她與府中的侍衛私奔,卻被捉了回來,侍衛被悄悄打死,但她腹中的那個“野種”,卻成了陸太師一個頭疼的問題。

陸小姐無論怎樣也不肯打掉孩子,就在陸太師愁眉不展之際,喬雲煥出現了。

簡直像老天送來的一個“乘龍快婿”,不僅陸太師看中了喬雲煥,那陸小姐貪戀皮相,也願意讓喬雲煥做自己孩子的父親。

喬雲煥在百般掙扎下,到底咬牙答應了這筆交易。

是的,一筆交易,兩方各取所需,喬雲煥重新獲得了大考資格,考上狀元后,藉助著陸太師的勢力,果然順利進了大理寺,開始著手為家族翻案,準備將那奸臣徹底扳倒!

一切越來越明朗,只是他心底深處,總浮現出一道纖秀的身影。

羨娘,一想到羨娘,喬雲煥堅硬的心中就柔軟一片,他答應陸太師不過是權宜之計,他對那陸小姐根本沒有男女之情,他心中只有羨娘一個。

他想等了結一切後,就回去找她,跟她隱居山林,再不問世事,功名利祿他都不留戀,只想跟她擁有一個溫暖的小家。

“原本就要成功了,那奸臣就快扳倒了,我給自己準備的一條後路也差不多了,只等一切解決,就能全身而退,帶你遠走天涯,可是,在最關鍵的時候,你出現了……”

他的計劃被徹底打亂,只能將她說成是自己的遠方表姐,畢竟陸太師的勢力實在太大,陸小姐也非良善之人,他唯恐他們對她下手,他寧願她被人當作瘋子,讓他看管在身邊,保護著她,等到事情一了,他就帶她離開。

可是他沒想到那一推,竟讓她損了身子,再也無法生育,他心欲滴血,日日夜夜強忍著悲慟,終於在陸小姐的孩子生下來時,尋了次機會去看她。

他埋在她脖頸中無聲地哭泣著,她醒來後,果然對他恨之入骨,當她說到“再也不會有孩子,到死都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時,他心痛得無法呼吸,對她道:“羨娘,你再忍一忍,等我做完該做的事……”

真的快了,只差最後一步棋了,他後來連續半個月都住在大理寺,就是為了辦那樁能夠將仇人扳倒的大案,好不容易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奸臣倒臺,他大仇得報,趕回喬府時,卻陡然得知她的遭遇,如遭霹靂……

“我還以為自己永遠失去你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感激枕仙能讓我重活一世,從頭來過,我發誓這輩子絕不辜負你!”

“可是,我喬氏一族的冤屈也必須要去洗刷,我原本都計劃好了,這一世換條途徑,直接去白龍寺找陛下,就不用再與陸太師牽連上了……”

“等我扳倒了仇家,解決完一切恩怨後,我就能了無牽掛地跟你在一起,永不分離了……”

月下冷風呼嘯,喬雲煥滿面是淚,沈羨娘顫抖著身子,難以置信地後退著,搖頭道:“我不信,你騙我,你又想騙我是不是……”

“羨娘,我不會再騙你了,永遠不會了!”喬雲煥泣不成聲地上前,正在此時,天地間冷風一陣,遙遙傳來一個飄渺的聲音:“他沒有騙你。”

院裡的花草樹木像凝固住一般,時光靜止,一片雪花悠悠落下——

一人踏著漫天飛雪而來,他額心一道銀色飛霜,墨髮飛揚,清冷絕美,周身氣質淡漠出塵,渾不似凡世之人。

喬雲煥與沈羨娘抬起頭,望著那道宛若天人的身影,震愕不已:“枕仙!”

從天而降的男子清冷俊美,同那枕仙生得一模一樣,不,更確切地說,是那枕仙“長大”後的模樣,那枕仙便像是眼前男子的少年時期,比他的年齡小上一些,兩者宛如親兄弟般。

男子長眉一挑,面容清冷道:“我不是枕仙,我叫雪明川,乃金樽谷的谷主,你們口中的枕仙,實際上是從金樽谷逃出的一個枕妖……”

09

烏木化精,枕妖出逃。

雪明川不久前處理完千岫的事情後,連續幾日都從夢魘中驚醒,這實在很反常,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做過夢了,尋常的夢妖也非他對手。

在金樽谷感應了一圈後,並未發現外來者的闖入,他才陡然將目光落在了自己床榻上的一物——

那是一方鏤空的烏木枕,花紋古樸,不知歷經了多少朝代浮沉,乍一看不起眼,卻是質地溫潤,透著絲絲幽香,靈氣四溢。

他枕著這方烏木多年,從未有過異樣,那日細看下,他才發現枕身縈繞著微不可察的白霧,似活了過來般。

他屏氣凝神,慢慢伸出手,掌心帶著幽藍之光,正要去感應那烏木枕時,卻被忽然闖入的季斐然打斷了,簾幔間一陣清風拂起,白光一閃,待到他再望去時,榻上的那方烏木枕已經不翼而飛,逃之夭夭了。

“它是一塊陰沉木,萬年不腐不朽,叫我枕了許多時日,天長地久,日積月累下,偷偷吸收了我的靈力,這才化為了枕妖,逃出了金樽谷……”

正因如此,枕妖化出的人形才與雪明川如此相似,只不過是他的少年時期罷了。

漫天飛雪中,喬雲煥與沈羨娘聽得目瞪口呆,不敢置信,雪明川已清聲道:“我是來帶你們走的,你們都被那妖物蠱惑了,根本沒有重獲新生,這裡只是他一手幻化出的一場夢境而已……”

枕妖狡黠,以這種方式蠶食人的壽命,不知不覺間將人的精元吸收而去,壯大自己的功力。

“你們並未重活一世,只是陷進夢中而已,這裡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你們才是真的,若再不隨我出去,你們就會死在這場夢境中,徹底叫那枕妖……”

雪明川話還未說完,風中已飄來一陣古木幽香,一個聲音笑嘻嘻地從天邊傳來:“谷主大人,你追來的也太快了吧,好歹讓他們把一場美夢做完再說……”

雪明川霍然望去,少年一身褐色衣裳,雪白的雙足赤裸著,長髮飛揚下,一張與他相似不差,卻稚嫩不少的面孔,對著他歪頭一笑:“谷主,別來無恙?”

雪明川瞳孔驟縮:“妖物!竟敢出谷害人,快速速隨我回去!”

“妖物?”少年雙手抱肩,在風雪中笑得無賴至極:“我明明是枕仙才對。”

“你看,我又沒有去找那些活得好好的人下手,找的都是本來就執念深深,命不久矣,走不出來的人,就好比他們兩個……”

說著,他一指喬雲煥與沈羨娘,“谷主大人,你瞧瞧他們兩個多可憐,現實中,一個半死不活,一個痛不欲生,本來就都是命不久矣之人,我在他們臨終前,為他們編織出一場美好的夢境,送他們最後一程,有何不可?”

“你若硬要把他們帶出去,不說這喬雲煥,只說沈羨娘,此刻出去也是油盡燈枯,死在外頭那間黑屋子裡,你還不如讓她把這場夢做完呢……”

“畢竟,死在溫暖美好的夢中,總好過死在悽慘的現實裡吧,你說是不是?”

雪明川眉心一皺,寬袖一拂:“還敢狡辯?你當真邪性不改,快隨我回金樽谷……”

“我才不要回金樽谷呢,天大地大,任我逍遙!”少年笑了聲,轉身就逃,古木幽香隨風而去,天邊只遙遙傳來他的聲音:“老子不陪你們玩了,這個夢做不下去了,你們別怪我,要怪就怪這個不近人情的谷主大人吧!”

他說著消逝得無影無蹤,天地間狂風驟起,大雪紛飛,夢境開始崩塌。

雪明川來不及去追他了,只趕緊向地上的兩人伸出手,急切道:“快跟我走!”

喬雲煥攬住沈羨娘,一把握緊了雪明川的手,“多謝谷主,羨娘,我們快走!”

他懷中的沈羨娘卻一臉失神,喃喃著:“原來只是一場夢啊,到頭來,我還是要孤零零死在那間屋子中……”

出去了又有什麼意思呢?那枕妖說的對,與其死在悽慘的現實裡,還不如死在溫暖美好的夢中。

她眼中淚光閃爍,忽然將喬雲煥一推,自己的身影蕩入風雪中,她淚流滿面:“喬喬,你走吧,我不怪你了。”

“愛也好,恨也罷,兜兜轉轉,人世糾葛,總歸你在最後……還是陪我做了一場美夢。”

“不,羨娘!”喬雲煥在狂風中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道越來越遠的身影,沈羨娘卻對著他笑了:“喬喬,再見了。”

就在這時,喬雲煥忽然做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他竟是鬆開了雪明川的手,在漫天風雪中,朝沈羨娘而去。

“你不走,我也不走了,陪你一起死在夢中吧。”

外面的世間沒有了她,他一個人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反正他大仇已報,一身了無牽掛,還不如與她一同死在夢境中,黃泉路上相伴相隨……

天塌地陷,風雪呼嘯中,兩隻手終於抓到了一起,雪明川在夢境破碎的最後一瞬,扭頭望了他們一眼,無盡嘆息……

10

金樽谷,上下一白,飛雪悠悠。

玄潭之上,兩朵水藍色的幽蓮盪漾著,裡面飄著兩縷躍動的魂魄,雪明川站在岸邊,久久凝視著。

他身側的季斐然嘖嘖道:“魂魄都碎成這樣了,還想讓我用玄潭水養出來,雪老怪,你是瘋了吧?”

雪明川良久未動,終是搖頭一嘆:“兩個可憐人,你盡力而為吧。”

說完,他一拂袖,踏飛雪而去,那兩朵幽蓮在水面上蕩著,相依相隨,似乎有輕輕的呢喃飄在風中:

“喬喬,我把你養大,你給我做相公好不好?”

我把你養大,你給我做相公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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