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第一次讀《老人與海》是什麼時候了，只記得那同樣是一個夏天，而且是相對久遠的少年時代。
所有關於小說的細節都已經記不太清了，只恍惚記得老人在海上漂了好長時間，最後捉了一條很大很大的魚。但是在歸航的途中遭遇了鯊魚群，於是最後回到岸上時，只剩下了老人疲憊的身軀和那副巨大的魚骨架。
這是當年對《老人與海》的全部記憶，就連那句被提煉出來的“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不可以被打倒”，也是後來在那些名言警句中習得的。
這次，找到了1953年餘光中先生的譯本，用兩個小時在寂靜的夜裡重讀了一遍《老人與海》。
海明威的寫作風格一向是以英硬朗著稱的，無論是小說中散發著力量的男主角們，還是他多年來記者經歷所形成簡潔、幹練的語言特點，在文學史上都是獨樹一幟的。然而此次配上余光中先生的翻譯，反倒多出了一種別樣的味道。
餘先生將老人的名字譯作聖蒂雅哥，將那個孩子的名字譯作曼諾林，不同於現在人們通常翻譯的聖地亞哥、馬諾林。單從這幾個名字的字譯，就可看出老先生所秉持的一種文雅氣。
如今已過而立之年，再次讀起這部小說時，全然不是兒時的印記了。那時候，總覺得聖蒂雅哥是一個倔強而勇敢的老頭兒，在波瀾壯闊的大海上，他就是一個孤獨的王者。儘管最後他拖著一副魚骨狼狽的回來了，但是當時覺得他就是一個載譽而歸的英雄。
而今再讀起時，居然有種難掩的落寞。文中關於大海的描述，相當精妙，那種關於海洋的種種景象，讀來彷彿就在我們眼前。然而當聖蒂雅哥已經84天沒有任何收穫之後，依舊第八十五次迎著晨輝駛出了海岸，帶著小曼諾林為他精心準備的鮪魚。
聖蒂雅哥與那條大馬林魚遭遇的時候，整場較量並未顯得過於慘烈，一些關於海洋、關於老人的身體和心理描寫，反倒增添了一種落寞和悲壯的色彩。
這是一個久經海洋的老漁夫，什麼場景都經歷過了，在他的一生中，那些帶著腥味的海風、小到指甲蓋大小的魚蝦、大到可以覆蓋住整條船的巨鯊，都刻在了他那雙佈滿老繭的手上。
關於聖蒂雅哥與馬林魚的糾纏，與其說是老漁夫取得了對大魚的勝利，倒不如說是老漁夫戰勝了時間、戰勝了自己。一場84天的連續出海卻顆粒無收，一個持續了兩天兩夜的鏖戰與糾纏，一次對歲月和時間的倔強宣戰，這些才是聖蒂雅哥真正的對手，這些才是一直襬在聖蒂雅哥面前的磨難。
聖蒂雅哥在試圖制服馬林魚的時候能，不止一次的喊道，“要是那個孩子現在在就好了”。聖蒂雅哥從來是一個寡言少語的人，在岸上時只與曼諾林閒談幾句，出了海之後就會大聲的自言自語。可是，每一次當他感到一絲無助和孤單的時候，就會不自覺的唸叨一句“要是那個孩子現在在就好了”。
老人對小男孩的呼喚，其實是對不願屈服於命運的倔強的呼喊，是對潛藏在自己骨子裡從未認輸的傲慢的呼喊，是對充斥在這廣闊大海上無邊的孤獨的吼斥，是對漫漫人生中鰥寡幾十年的平淡歲月的排遣。
當我們走過了鮮衣怒馬的青春年少之時，才開始一次次迎接生命中的風浪。有些始料未及，來不及擦乾眼淚就得故作笑顏。有些明知就在那裡，卻依然要硬著頭皮一腳踩踏進去。一次次的磨難接踵，讓我們品味了生活原來就是這般的五味雜陳。只是，許久之後我們才明白，最大的磨難，其實是如何一次次與過去的自己告別。
所有的名著解讀中，都把聖蒂雅哥描繪成一個不屈服於命運的強者，把他身上那種不折不撓的倔強，叫作堅強。他帶回來的那副巨大馬林魚骨架，是他頭上的王冠，是所有面對磨難和不幸時最好回擊方式的展現。
可是，只有真正走過了歲月之後，才會懂得，聖蒂雅哥和馬林魚，沒有一個輸者，但也沒有一個勝者。
馬林魚帶著被魚鉤鉤傷的身體，一次次忍著劇痛和飢餓試圖掙脫漁夫的繩索。聖蒂雅哥用一條鮪魚和一瓶水，艱難熬過了兩天兩夜。最後，他們結伴而歸，儘管馬林魚只剩了一副魚骨，聖蒂雅哥只剩了半截繩索。
以後，還會有馬林魚遭遇漁夫，聖蒂雅哥還可能會遇到連續多日無所斬獲，甚至連同鯊魚群，馬林魚和聖蒂雅哥還是無法確保可以在以後的生命中避免。
老人只是在自己的時間軸上，一點點的沿著指針前行。他不知道這個指針什麼時候停擺，就如同他不知道哪一天可以捕獲巨大的馬林魚一樣。但是他知道，唯有不停息地一直向前，每一個晨起楊帆出海，每一個日落划槳而歸，這是唯一可以對抗時間的方式和力量。
在歲月的賽道上，沒有人是真正的贏者。我們也許無法選擇何時贏，但是我們可以自己決定何時輸。至少，在不想輸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持續的奔跑（或航行）。也許會連續多日無所收穫，也許連小曼諾林的陪伴都沒有，也許在好不容易捕獲馬林魚的時候還要與鯊群周旋，也許最後靠岸的時候只剩一副空空的魚骨，也許···
是的，這就是人生。有太多也許，也有太多不容易。無論你當初出海時多麼的鬥志昂揚，都不可避免的會空手而歸，哪怕你曾經擁有過那麼艱難而偉大的捕獲，也有可能在歸家的途中變為一場艱難的閃躲。
在最後老人與鯊魚群拼死搏鬥的時候，其實已經不是在捍衛自己的勞動成果了，而是在捍衛屬於自己同時也是屬於那條馬林魚的倔強與傲慢。
聖蒂雅哥對岸邊燈火的眷戀，除了兩天兩夜無休止的戰鬥疲憊外，是不是還有對生活和歲月本身的一種勝利式宣言。用一副魚骨告訴大家：生活給予我的饋贈，哪怕如何遙遠，我這雙不滿老繭的雙手，依然可以捕獲時間長河中的馬林魚，即使遭遇鯊魚群也在所不惜。
我想，等到幾十年之後我到了聖蒂雅哥的年紀，再次讀起這本《老人與海》時，應該會有另一種人生況味吧。也許，這部小說，就是一部藏在時光中的故事。每一段是時光撿拾起時，都會流淌出不同的故事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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