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老師的人生經歷,是時代的縮影|我的家在東北(二十二)

兩位老師的人生經歷,是時代的縮影|我的家在東北(二十二)

心中黑土地,夢裡呼蘭河。春來百花香,秋天結碩果。敏西村裡映朝霞,山巒更巍峨,回首憶往事,小山村裡故事多。by 王志華

01.

今個兒這故事,就說說我的兩位老師,一位是陳兆榮,另一位是張萬德。

過去的大東北,人少地多, 地大物博,地主富農家有地有房有車有牛馬,日子過得殷實富足,能僱得起長工短工,靠剝削窮人變得更富有。

陳兆榮老師的家庭成分是富農。1947年東北解放後,農村土地改革搞清算,不僅分了他家的土地,還有那些牛馬,也分了他家生活日用品:櫃子、凳子、玻璃鏡子、洗臉盆、吃喝的盤子碗等財物。

土改時分地主富農家的這些財物, 有個名詞,叫做「清算」或「分浮財」。

聽父親說,東北土改不僅搞「清算」,還搞「飛算」。飛算就是本鄉本土本村的窮人,清算分完地主富農家的土地浮財後,其它鄉村的窮人們又交換地點,來二茬清算。

地主富農的房子土地生活日用品,早己被本村貧下中農清算光了,外村又來了飛算的窮人。這些窮人沒什麼可撈的了,有的乾脆脫下自已身上的破衣爛裳,破鞋爛襪子扔給地主富農,扒下地主富農身上稍好點的衣服穿上走了。

個別的娶不起媳婦的光棍子、莊稼人叫他們:村痞子,乾脆就把地主富農家的閨女、甚至小老婆領回家拜堂成了親。

當然,飛算這種個別現象很快就被政府發現並及時糾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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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代,確實有些地主妄想變天,要回自己家被清算的財物。土改風頭一過,他們就妄想奪回土改時被分掉的家產。

娘說,我家土改分得的兩口一人來高的大缸,就被一個徐姓老地主要了回去。後來地主怕被政府發現,地主家的兩個兒子趁天黑,半夜又呼哧帶喘的給我家抬了回來。

娘聽見動靜,出門對地主家兩個兒子說:我們不要了,你們抬回去吧。我們是老實本份的莊稼人,從來沒想要別人家的東西。這是土改分來的浮財,當時開大會在會場領回來的,大家都不知道是誰家的東西。你爹前個來要,說這缸是你家的東西,我沒打喯(沒猶豫),就同意你家抬走了,你嘎啥(為什麼)又送回來? 你麻溜兒(快點)抬回去吧!我們家不要了。

娘剛說不要,嚇的地主家的二個兒子,雙雙跪在地下磕頭作揖:嬸子,你饒了我們這一回吧。嬸子!我們再也不敢了!嬸子!求你了!千萬別把這事說出去呀!

原來,蘭頭鄉有個地主,反攻倒算,要回了被分給貧下中農的財產,被貧農給揭發了,立即被鎮壓正法了,徐姓老地主聽說後害怕了,才讓二個兒子連夜把大缸送了回來。

娘心軟,只好同意把二口大缸收下。

陳兆榮老師對政府搞土改,沒收其家裡的土地財產,表示過強烈的不滿。直到六十年代,他還恨恨地咬牙切齒,經常胡嘞嘞瞎白話(發表)他那一套歪理邪說,鼓吹剝削有功論,說什麼:

東北的地主富農都是闖關東干出來的,我家是富農,這些土地財產,是靠我家祖輩辛勤勞動積攢的,不是大風颳來的,更不是白撿的。有人說地主富農剝削窮人,窮人是為了活命,自願被剝削的,志願給地主家扛長工的!窮人怕剝削,你可以不去地主富農家幹活嘛!富農咋地啦!我家是富農,富農靠勞動致富不磕砷(不丟人),我家不偷不搶不犯法,我家咋地啦!誰發家誰光榮,誰受窮誰狗熊!沒收我家財產,分給那些窮棒子不勞而獲的人,是反人類行為,是對人性的踐踏和掠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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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大哥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要入黨提幹,兵團一師二團黨組織,派組織幹事於臣來家鄉搞外調。吉大姨父等貧下中農,都給出了證審材料,證實大哥根正苗紅、本人及家庭歷史清白。

社員們談的都挺好,也都由衷的替我家高興。小山村走出的農村娃,參加工作後能入黨又提幹,是一件非常光彩的事兒。

一天,上語文課,陳老師正講著課,突然離開課題,談到了我大哥入黨的事。他陰陽怪氣的問我:「聽說你大哥要入黨了,你哥行啊,還能入黨啊!王志華你能入黨嗎?」面對陳老師不屑的表情,我挺直胸膛,自信的回答他:「我現在還小,將來能入」。

那天,陳老師也不知道抽哪門子邪風,我倆的對話他不僅沒打住,還越說越下道:「一個農村孩子還入黨,入什麼黨?還入黨! 君子不黨!君子不入水襠尿褲的黨!」

面對陳老師的挑釁,我反唇相譏:「老師,你怎麼一碗水看到底,說我不能入黨?你說誰是水襠尿褲的黨?」

陳老師看我理直氣壯的質問他,立刻把話拉了回來,狡辯道:「啊,啊,我說反了,我說國民黨呢!國民黨是水襠尿褲的黨!國民黨800萬軍隊被共產黨打敗,跑臺灣去啦! 國民黨是個水襠尿褲的黨!」

這時下課鈴響了,他才悻悻的夾著教材走了。

陳老師借題發揮,在課堂上無端發洩他對社會的不滿。農村孩子一般都膽子兒小,老師說話沒人敢反駁,他沒想到碰到了我這個犟牛,竟敢公然頂撞他。

農村孩子都老實厚道,也不懂政治,我長大後才懂得,當年如果舉報他,就憑他信口開河,那一句「不入水襠尿褲黨」完全可以把他打成現行反革命。

陳老師看不清形勢變化,固守他的富農立場,是一個不識時務的人。他胳膊想擰過大腿,螳臂想擋車,蚍蜉想撼樹,可能嗎?

他不懂得隱藏鋒芒,逞口舌之快,感情意氣用事,經常發一些圖勞無益,於事無補的牢騷怨言,甚至反動言論。

後來,他被他的同行,老師們檢舉了,定為壞分子。批鬥大會上,我看見瑟瑟發抖的陳老師,掛著牌子,90度的大彎腰。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震耳欲聾:打倒壞分子陳兆榮!打倒三反分子陳兆榮!

陪鬥成了陳老師的家常便飯,隨便一個半大孩子都可以指著他罵:壞分子陳兆榮!陳老師風光不再,那嘴也閉上了。

沒有多久,陳老師被勒令停止教師工作,下放到生產隊當農民,去修鄉下公路,挖地基,去鄉村道路修涵洞,澆築鋼筋水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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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我的另一位老師叫張萬德,張老師多才多藝,語文課政治課都講得特別好。《歐陽海之歌》《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山鄉鉅變》 《暴風驟雨》 《林海雪原》和魯訊的文章他朗讀講解得聲情並茂;他導演評戲《沙家濱》京劇《智取威虎山》;拉京胡、二胡、敲梆子、打鑼敲鈸;唱東北地方戲二人傳,東北大鼓、紅燈記等革命樣板戲他也唱得挺有味兒。

有一天,在教師辦公室,他用風琴給溫校花溫豔華伴奏,他教溫豔華唱《瀏陽河》彎過了九道彎,《柳堡的故事》九九那個豔陽天。

張老師讓同學招呼我去和溫豔華唱男女二重唱。我本來不會唱歌,嗓子也不好,他居然還讓我和溫豔華倆人手拉手一起唱:九九那個豔陽天,18歲的哥哥站在河邊……

那年代走過來的人都知道,農村人家小孩都特別封建,男女同學坐在一個課桌前,中間都劃一條線,互不侵犯,彼此間基本不說一句話。

我趔趔勾勾的,不好意思拉手。溫豔華抹著紅嘴唇,描眉畫眼,臉上塗著厚厚香粉,農村叫擦胭抹粉,那股胭粉味嗆得我都受不了。

後來我乾脆不唱了,瞪著眼睛瞅著張老師一聲不吭,拒絕和溫豔華一起唱歌。

有個老師走過來問張老師: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麼犟?張老師沒好氣地說:王學珍,王七,王七家的。

我小時候嗷嗷的很尿性,本來就在鬧情緒,忽然聽見張老師當著一幫子老師的面,公開喊我父親小名,蔑視我父親。我一聽就急眼了,大聲用東北土話罵他:右派!反革命!你他媽的張缺德!轉身就走了。

張老師頭一回在學校,突然被自已的學生指著鼻子罵,而且當著其它老師的面,氣的他張口結舌,肺管子拉風箱,沸沸直喘。

後來我上了高中,張老師也調到了衛星高級中學教語文。我已經長大了,對過去的事淡化了, 張老師也很有雅量,不計較了。我和張老師見了面,都親切的互相點個頭打招呼。

後來我和張老師相處的挺好,他上課時,常讓我站起來朗讀課文,還表揚我作文寫得好,並把我寫的聲討蘇軍侵犯我國領土珍寶島的批判稿,登載在他編輯的油印校刊《呼蘭河先鋒戰報》頭版頭條上。

張老師家住的是敏西村中間的兩間泥草房,每年秋天都得和泥扒炕抹牆,這些活都是我和幾個同學,利用星期天放假幫他家乾的。他家供飯,中午招待我們吃苞米麵大餅子,角瓜湯;晚上吃大査子粥,切一盤鹹菜條,燉個土豆塊,那年月,農村生活就這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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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大隊團總支書記說,張老師被打成了右派,是在50年代「大鳴大放」時,學校組織全校師生一起看電影。

那時看電影前,先放新聞簡報紀錄片,當看到影片中,我國政府設宴招待某國外賓,攝像機鏡頭掃過宴會廳,桌上都是山珍海味的畫面時,張老師右手指著電影屏幕,順嘴就說:同學們啊,你們看看這國宴,山珍海味肉山酒海的,太奢侈!太浪費了!老百姓糠菜半年糧,招待幾個外賓,就如此大吃大喝。 唉!朱門酒肉臭……他唉聲嘆氣的苦著臉,瞪著眼,坐在那,心裡很難受。

結果,沒過幾天,張老師因為這幾句話,就被打成了右派,罪名是攻擊社會主義和國家領導人。

他戴著右派分子的白布袖標,每天進貓樓(廁所)掏大糞、和大泥脫大坯、去挖大溝挖土方,幹最累最苦的活。

張老師人品好,心地善良,為人耿直。他講的是國宴要勤儉節約,簡化招待外賓的菜品,是國際慣例,當時已是通行全世界的外交禮儀,沒有任何錯誤。

當年外交部,常務副部長張聞天同志也提出過建議:不應該來一桌外賓,去十桌人陪餐……

現今反腐倡廉,國宴招待外賓,早已不上滿桌山珍海味,不再肉山酒海了,不再有多個無關人員借招待外賓之機,陪吃陪喝了。

SQ運動時期老賬新算,張老師又被停止了工作。他穿著當時縣鄉幹部穿的淺灰色人民裝,四個吊兜的華達呢制服,帶著墊肩。板兒板兒的到水庫工地築壩抬淤泥,繼續接受勞動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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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在那個特殊年代,陳兆榮老師對社會的不滿和牢騷;張萬德老師的肺腑直言,都是不分場合地點,說了不該說的話,結果一個是壞分子一個是右派,成為被管制下放勞動對象。

當年農村這些「地富反壞右」分子,大人小孩都可以斥責他們。讓他們靠牆根,對著牆低頭彎腰背語錄,開大會押上臺低著頭認罪,那年月叫群眾專政或人民民主專政。

改革開放後,取消了農村的階級成分,陳兆榮老師摘下了壞分子帽子,繼續當農民務農;張萬德老師被摘下右派分子帽子,平了反,補發了工資,揚眉吐氣被重用,當上瞭望奎縣衛星中學教導主任。

我這兩位老師的人生經歷,是那個時代的縮影。

那年代,不但有管制勞動,也有的被勞改判刑,有的被下放農村。有的被送進勞改隊。當了勞改犯,被髮配邊陲勞改農場勞動改造。也有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人生如夢,轉眼就是百年,人生暫短,時光不在,在人生最美好的時光,他們挨批鬥受專政,活的卑微。直系親屬。其子女受株連。

往昔這些真實的歷史故事。於今寫出來。與讀者共享。我們要珍惜歷史資料。接受歷史經驗教訓!

「末完待續」

2017-12 於海口盈賓半島

王志華 ,筆名遠近,齊齊哈爾市作家協會會員。曾任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知青,中國一重教師,富拉爾基公安分局民警、副所長、指導員、分局政治處宣傳幹事、教導員。1977年畢業於哈爾濱電機學校政文專業。在《齊齊哈爾日報》《鶴城晚報》《齊齊哈爾公安報》《原創文學》《海南文苑》等報刊發表過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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