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孟母堂:一個現代私塾的解剖

福建人呂麗委在上海辦了一個現代私塾——孟母堂,5個老師帶不到20個孩子。這裡的老師24小時陪著孩子,教育方法則是背誦各種經典,包括原文的《仲夏夜之夢》,休息時間則是梅蘭芳和尚小云的錄音,要不就是門德爾松。沒有辦學許可證能否辦學?目前孟母堂暫時並沒有關閉,上海市教委正與呂麗委進一步溝通中。

上海孟母堂:一個現代私塾的解剖

特殊的私塾孩子:心理的、身份的

爾純是最晚來到孟母堂的學生,儘管他來報到的時候,孟母堂已經陷入了和上海教育委員會的爭端,而且這爭端至今尚未解決,有幾個孩子的家長迫於壓力,讓孩子離開了孟母堂,去了正規小學。

可是爾純的家長不管這套,他們是創辦人呂麗委朋友的朋友。呂麗委介紹學生來源:“都是親戚朋友的孩子,要不就是託朋友輾轉介紹來的。”8歲的爾純在正規學校上了一年課,最終還是放棄了——他無法正常說話,儘管在生理上沒有任何問題。

不能正常說話的原因無法知道,爾純的父母親都是溫州商人,在上海的生意做得很大,但根本沒時間顧及孩子,他們在上海和意大利之間飛的時間要多於照顧爾純的時間,結果就是爾純既沒有在最佳的說話時間學會說話,也沒有在適當的時間學會該學的東西——他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在屋子裡遊蕩,不肯像其他孩子一樣坐到桌前學習。不舒服時候,他就躺在沙發上,指著自己胸口不說話。但是爾純絕對不是弱智,他能辨認100多個英語單詞,也能認識眾多的中文——剛來第一天,呂麗委就把他帶到黑板前,讓他露一手,他用不清晰的語言展現了識字能力,結果下面的十幾個孩子都叫:“哇,天才。”因為創辦人是福建人,不少孩子也是福建人,所以他們的語言中帶了不少福建味道。

這樣的孩子,在正規小學裡完全不能正常學習,孩子們把他當傻瓜,而老師也無法抽出這麼多時間照顧他。爾純第一年的學校教育完全失敗,儘管父母親給他挑選了昂貴的貴族小學,可還是有孩子欺負他,他只會回家就哭,可是智商測試他又不傻,又不能也不忍心讓他進特殊教育的學校。

在孟母堂不同,5個老師帶不到20個孩子,照顧爾純的梁老師是爾純自己挑選的,從東北大慶來這裡的梁老師是個普通中年婦女,“爾純是靠聞氣味把我選中的”。說起這事,她覺得是自己的驕傲。爾純喜歡她的味道,晚上要牽著她的手才能睡覺,這裡的老師都是24小時陪著孩子們的。第一週回家後再來上學,他像個小動物一樣把每個人聞了聞,最後撲進梁老師的懷裡。

更讓呂麗委和梁老師高興的是,由於孩子們喜歡爾純,總是有人主動教他說話,再說私塾裡也有剛3歲的孩子,正是語言學習期——結果來了不到1個月,爾純已經能說出簡單句子了。

爾純的問題顯然是心理問題,除他之外,還有一個15歲1.80米高的孩子,也是簡單的心理問題——厭學,脾氣暴躁,“成績越來越不好,因此喜歡獨處,對家人態度很不好”。孩子的母親是上海本地機關幹部——也是所有家長中身份最不同的人,其他家長大多是商人或外企職員。

孩子的母親是今年8月看見報紙上對孟母堂的報道後送孩子來這裡的,也是見面就很激動地讓老師把孩子收下來。這孩子當時已經惡化到完全不和家裡人說一句話的地步,在正規學校也誰都不愛理。梁老師介紹:“他母親之所以敢於把他帶出正規學校,讓他退學,是因為覺得他在國內的教育環境裡完全不可能變成健康的孩子了,所以一心想讓他出國,可又擔心他太小,所以出國前送到我們這裡過渡。”

原本學校是不接受年紀太大的學生的,因為孟母堂作為讀經教育運動的組成部分,背誦經典是最主要的學習方式,而背誦時間當然是越年幼越好。這孩子個子高,原本很孤獨,但和一群孩子早晚相處,他心理壓力慢慢減少了。“我們都不是心理醫生,也許只是在這裡獲得自信的緣故?”呂麗委有些不自信地解釋。記者見到這高個孩子時,他正告訴一個4歲孩子,讓她少玩一會兒呼啦圈,“因為別的小朋友也愛玩”,儼然一副大哥哥的模樣。他也會主動打電話給他的母親,說自己在這裡的情況,他的母親激動得接到電話就哭了。

特殊的,其實還有這些孩子的身份。呂麗委笑著說:“三分之二是外國籍。”這些中國孩子是隨父母親獲得了境外身份的,很多是呂麗委的親戚。一個3歲的拿著杭州西湖民間故事的孩子是她弟弟的孩子,“意大利籍”。另一個正教他念故事的7歲孩子,則是美國籍。

呂麗委是福建廈門人,丈夫是浙江溫州人,兩地都不乏出國經商並且移民的傳統,因此親戚朋友中有這麼多外國籍的人並不奇怪。2005年初,她跟著愛人來上海,當時只是帶著自己和朋友的一個孩子整天背誦“四書五經”,“1996年,我哥哥的孩子是我第一個試驗品,他生下來,我就每天在他耳朵邊念唐詩,結果他剛幾個月大,洗澡的時候就會說‘紅掌撥清波’了”。她自己的女兒生下來後,不願意去上幼兒園,“我覺得自己完全能教育她”。而教育方法則是背誦各種經典,包括原文的《仲夏夜之夢》,休息時間則是梅蘭芳和尚小云的錄音,要不就是門德爾松,牆上不斷更換書法和名畫的印刷品,這些是呂麗委自己奉為經典的東西,“不要求他們馬上懂,就要求他們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

上海有大量的福建、溫州人在做生意。“其中不少是轉彎抹角的親戚。大概大家都覺得我這麼做比較奇怪,就主動傳播我的消息。”結果有親戚和朋友找上門來,讓自己的孩子退學,或者壓根兒就不上學,直接送到這裡來。“我和他們解釋我這裡不是學校,只是一個家,我搞的是家庭教育。”但這些家長們不在乎這裡是否是學校,“家長向我控訴中國的正規學校如何如何不好,說自己的孩子因為成績不好而挨老師罵”。

還因為這些孩子,要不是已經有國外身份,剩下的幾個,則是父母親下了決心要讓他們出國,所以對國內的教育都不是特別在乎,都辦理了退學手續,“他們說要孩子學會做人就好了,不要求他們怎麼樣成績好”。而在呂麗委的理解中,學會做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背誦“四書五經”,“我是完全接受牟宗三先生觀點的,也是讀經運動最早的參加者”。在有了十幾個孩子的時候,索性把孟母堂的牌子掛了出來,成了像模像樣的私塾。

“半專業”的教育和“遠大未來”

呂麗委,皮膚微黑,表情中有一些堅定的東西。她有著閩南女人的外表,可是普通話口音極其純正。“是上師範學校的結果。”她笑著解釋。而她的朋友說,是她這個人比較“厲害”,做什麼都要做成,所以能把福建人說不好的普通話說得這麼純正。

她解釋自己的思想來源,“有很大一部分要歸功於祖母”。祖母是廈門舊家出身,一直到年紀很大的時候,心態都特別平和,從不怨天尤人,“我最迷惑的是她用的一些詞,什麼話頭、什麼吃虧好,後來才明白都是禪宗用語”。小時候,祖母總讓她背經典,結果上小學、中學她在任何場合講話,都不會怯場——“現在才完全明白,那就是家教的緣故”。也是因為此,她一直覺得學校教育不理想,但是自己也找不到一條新道路。

1998年,在廈門的呂麗委聽了臺灣王財貴的演講,“當時他是受青基會邀請來廈門演講的,宣講讀經教育”。呂麗委很激動,覺得自己一直在找的教育方法有了答案,可以教孩子背誦中英經典。並且在少年宮參加了讀經教育活動。

之所以加上英文經典,是因為她在四處請教後覺得,西方經典翻譯過來後都不夠準確,“我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京大學哲學系都請教過,知道就是馬克思的著作,翻譯過來還有很多爭論呢,那還不如背誦原文”。

在辭職前,呂麗委是廈門一所學校的小學英語老師,但是顯然,她的用心不在學校上,“我當時已經覺得,這樣的教育只能顧及中等程度的孩子,太優秀的孩子和成績不好的孩子,都會被這樣的教育毀掉”。她把很多時間放在課外教育上,找了幾個朋友,讓她們把孩子送到她這裡補課,“我大概是唯一補課還貼錢的老師,不收他們錢,還買東西給他們吃”。當時讀的是英文名篇選讀,按照中文讀經的方法,只要求背誦,不講解,結果幾個孩子英語成績上得非常快,一個女孩,初中時就能看懂英文報刊。

2002年,女兒出生,呂麗委和丈夫提出,要自己教孩子,完全辭職。“當時就覺得完全沒必要上幼兒園,那裡面浪費的東西太多了。”丈夫雖然是學習生化的,但是對讀經教育很喜歡,還曾經和幾個朋友賠本出了不少中文經典,用於推廣讀經。此時當然贊成她的做法,“一點阻礙都沒有”。至於別的孩子都會去上的音樂舞蹈補習班,她也覺得犯不著去和一些不夠專業的老師學習,“我放最經典的東西給她看,電視上總是芭蕾和歌劇,要不就是京劇,她燻也被燻出來了”。儘管這種結果尚不可知,可是她的口氣中有足夠的自信。

2005年,因為丈夫生意的原因來上海,呂麗委在親戚朋友的口口相傳中有了名氣,到了2006年8月,不少暑假中的孩子都被送到這裡,有了近20個人的規模,而孟母堂的大招牌也被掛了出來。當時的地點是自己家中的一幢小別墅,“我是真不想像個學校一樣去運作,只想讓孩子覺得這裡是個家,最多是個‘家館’,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你不做也不行了”。

收費是依照成本核算,每個孩子每月2000元,用於食宿和教師費用,“老師也都是從前在全國推廣讀經教育時的教師朋友,願意辭職來我這裡,其實工資不高,也就2000元”。梁老師原來在大慶工作,來這裡一半是因為丈夫到上海,另一半是因為這裡可以光明正大地“讀經”。

因為有了別人的孩子,呂麗委開始記教學日記,記錄每個孩子的表現和每天讀的課程,在他們這裡,因為主要採用背誦方式,所以這些孩子並不覺得《易經》比《詩經》更難,《論語》、《孟子》也很簡單,因為不拗口,反正都是要花時間背出來的——但是又不能追求為背而背。教學日記主要的價值標準是“中國方式”,“德行”超過了一切,被放在最重要位置。姿態也是很受關注的:手腳不能亂動,不能東張西望,心要靜,這些繁瑣的要求甚至比一般學校還要多。“禮讓”的孩子往往在日記裡受到稱讚,而亂動、不聽話的孩子則還是看起來是“有問題”的孩子,但是在這裡,他們不會因為這個受懲罰,只是會讓他們在孔子像前默想自己犯下的過失。

這裡的數學教育也和外界非常不同,專門請來的70多歲的鄭老師是一直帶奧林匹克數學班的,在上海小有名氣,最不贊成目前的中小學數學教育,“他和我說那是培養賬房先生的”。鄭的主要教學法是教小孩子學習函數和微積分,第一次上課就教小朋友開平方根,一向自信的呂麗委都擔心多數只有五六歲的孩子是否聽得下來,“結果他們很開心,一節課和玩兒似的”。

按照現代教育工作者的看法,呂麗委的課程設置顯然問題很大,松江教育局基礎教育科的一位工作人員很不滿,“她完全不專業,一個小學教師,憑什麼覺得自己可以教十幾歲的孩子各科課程?很多課程在這裡完全缺失,政治、物理、化學,包括體育都是空白”。

呂麗委喜歡讓孩子在草地上玩耍,她喜歡引用一個禪宗故事來為自己的教育課程辯護:“老和尚說,如果你的身體是舒服的,為什麼要鍛鍊呢?”言下之意是,現代教育中的很多學科完全是多餘的。她堅信按照“正道”,也就是中西經典教育出來的孩子,都會自然學會做人,學習只是一個成長的過程,儘管未知,但是她總是說這裡的孩子都有著比學校教育出來的孩子更好的前途。“他們會覺得考試很簡單,很沒意思。”一個轉去正規小學讀書的孩子休息日時跑回她這裡,告訴她:“那些課本好惡心啊,都特別簡單。”

當特殊性遭遇法律

2006年8月,松江區教育局在媒體報道上知道了孟母堂的存在,並且立即來檢查,雙方最初對彼此的印象都非常不好。基礎教育科的那位工作人員說:“那裡什麼辦學許可證都沒有,按照《義務教育法》規定,入學年齡的孩子一定要去正規學校就讀,他們的在家教育是完全沒有法律依據的。”而當時負責接待的梁老師印象最不好的是:“他們態度很生硬,跑進來就要檢查證件,不少孩子嚇哭了。”

由於幾個孩子屬於已到入學年齡而沒有進入正規學校的,所以教育局覺得最急迫解決的是這幾個孩子。當時有一位家長和他們吵了起來,這位在外企做到高層的80年代畢業的工科大學生後悔的是自己沒接受中國傳統教育,覺得那是自己精神世界空虛的原因。他的理想就是讓自己的孩子還了自己的心願——正好8歲的孩子不願意上學,在學校老師總是罵他“廢物”,“你讓他怎麼上學?”最後雙方想出了折衷式的辦法,家長和孩子承認“由於身體原因,自願辦理退學手續”。而教育局對辦理了自願退學手續的孩子也不再管理。

有3個家長不願意糾纏於事件中,把孩子送去了學校就讀,呂麗委顯然不是一個目的性很強的人,她覺得這樣的結果也很好,最讓她自豪的是隻在這裡學了兩個月的一個孩子,英語成績要比班上的同學好很多,她說,是“莎士比亞的語感燻出來的”。

但是事情並沒有終結,自從松江區教育局來檢查後,松江區食品衛生所也來檢查孩子的飲食情況,梁老師說:當時我就和他們說,這是我們的家,你們也到別人家裡檢查食品衛生嗎?巧的是,當時在這裡做飯的阿姨從前在餐館工作過,有合格證書,這件事情也就此不了了之。接著,又有警察上門,來調查別墅主人的身份證號碼,當時私塾已經搬到了另一幢郊區別墅,因為孩子多了。“這邊別墅是我一個親戚的,他當時就和警察吵了起來。”8月份是最激烈的一個月,因為正好是開學前的時間,雙方你來我往,既有家長去申訴,也有教育局的人上門宣傳《義務教育法》。呂麗委最憤憤不平的是,當時孩子們不肯正經讀書了,每上門一個人,就覺得這是來破壞學校的,“小孩子都像驚弓之鳥,嚇壞了”。上海市教委宣稱要在9月1日前全面叫停私塾。主要原因有三點:這裡違反辦學許可的有關規定;違反《義務教育法》的第2條、第4條和第35條的有關規定;違反有關教育收費的規定;而呂麗委則向上海市教委提出“行政複議書”,聲明自己的私塾完全和這三點無關。

按照呂麗委的感覺,這些做法全部是由於溝通不夠,“他們既不知道我這裡很多孩子是外籍的,也不覺得我的教育方法是正確的”。而她的做法,是首先把按照義務教育法要上學的孩子都解決掉,讓教育局無話可說,然後就是謝絕一切採訪,“我這裡是家,我是在家教孩子,這樣總行吧?”

9月1日,上海市教委上門,抄了一份孩子的名單,雙方表示將“合情合理”地繼續溝通,學校暫時並沒有關閉。松江區教育局的工作人員說:我們要求符合義務教育法的學生全部要入學,這是我們的工作,除非他們都辦理暫緩入學的退學手續。停了一會兒,他又說:“這幾個女人實在太強勢,完全不理解我們的苦心。我們又不是為自己。”

而呂麗委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喜歡探索新路的好奇的人,她一邊輕輕敲打著石磬代替下課鈴聲,一邊看著十幾個參加她的“實驗”的孩子微笑,為自己辯護道:“即使只為一個爾純這樣的孩子辦這所學校,也是應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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