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性騷擾後,她們等待平安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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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性骚扰后,她们等待平安成年

育人之德昭昭,而業有不軌者。2015年5月,我去甘肅一山區小學支教,遇到了平時只在新聞上看到的性騷擾事件。封閉的大山中,幾個年方懵懂的小學生如何走出被侵犯的陰影?她們跌跌撞撞的療傷之路引人深思。

群山峻嶺中村落散佈,未被撤併的學校隱身其中,收留了一批未能被送出山外唸書的留守兒童。據村民反映,周圍小學中,老師、校長甚至門衛性騷擾學生的事件屢見不鮮。我去的第一個週末,有學生悄悄告訴我,這所學校就有類似情況。

她指了指同行的許菁菁說,“她就是受害者。”

該校共8個教職人員:1名校長,3個當地老師,4個支教老師。調查發現,當地老師劉某侵犯過3個學生:三年級的許小園,六年級的許方莉和許菁菁。

維權行動由此展開。一個月內,支教同事陳老師和涉事老師劉某相繼失蹤,劉某後來受到停職處分。而受害者中,年紀小的許小園自始至終從未知情,許方莉和許菁菁則在陣痛之後,走上了漫長的自我保護和療傷之路。

2018年5月1日,我和另一支教同事丁老師重返故地。得益於脫貧工程,村子的泥牆粉了白漆,山路硬化了,漫山遍野的杏樹發了新芽。原先由塵土堆就的學校,也被裝點成色彩斑斕的樂園。

學生們稚氣未脫的面孔,也發生了微樣的變化。未成年的她們逐漸恢復尋常人的喜怒哀懼,嘗試同過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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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泥濘依舊,學生卻都長大了。

事發

多年以後,學生還是會問起那個皮膚黝黑、喜歡韭菜拌鹽吃、說去縣城辦事卻一去不復返的陳老師。

陳老師失蹤頭一天,我和許菁菁的家長聯繫,決定一同去縣城舉報。剛聽聞性騷擾之事時,找同寢的陳老師商量,他勸我不要惹事。

幾天後,另外兩個女支教老師也來報到了,我提醒她們當心住在隔壁的劉老師,並跟校長彙報了情況。

校長竟一臉淡然,原來他來此赴任前便有所耳聞。“這事交給我,你看我明天的表現吧!”他請求我相信他。次日早操集合,介紹完新老師後,他含沙射影地警告“某些老師莫做一些違背良心的事情”。隨後,他分配劉老師繼續做許菁菁的班主任。

我向許菁菁所在六年級分析:校長息事寧人的態度已經明朗,你們只能靠自己。想要擺脫劉老師帶給你們的威脅,你們必須嚴格保密,我也必須爭取家長的支持。

我寫信安慰許菁菁,嘗試說服她同意我與她父母溝通。第二天早讀課,她班男生許斌勇以送作業為名來我辦公室,塞給我一封回信。

“你去找我爸吧,我支持你。”信尾,許菁菁這樣寫到。

幾分鐘後,許斌勇急匆匆跑回來,告訴我“她們”在班裡哭起來了。

教室裡,除許菁菁外,許方莉也低著頭,淚珠不斷蹦出,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也被欺負了,不想讓人知道。但剛才我們討論時,她忍不住了。”許斌勇解釋說。

“快別哭,劉老師撞見會疑心的!”我警告她們。詢問間隙,門口放哨的另一男生提醒我們劉老師來了,我立即切換話題,佯裝給他們佈置功課,她們瞬間笑了起來。

我開始尋求家長的幫助。許小園的父親遠在外地打工,許方莉希望對家人隱瞞此事,唯一方便聯繫的只有許菁菁的家長了。舉報當天家長失約,我帶著他的簽字獨自去了教育局。

教育局副局長當著我的面給鄉學區去電。第二天,學區負責人找我談話:將給予劉老師停職處分,但不會進行調查。調查取證需要家長全力配合,按照他們以往經驗,家長很難扛住壓力堅持到底。更重要的是,為了保護學生,不宜將事情公之於眾。

不過,劉老師在被舉報之前就消失了。此後,我們也再沒見到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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層巒疊嶂的環境,給了劉老師作惡的空間。

消失的還有陳老師。此前校長在網上發招募帖,稱學校缺老師,部分年級停課了半個學期;無需經過選拔,他唯一的要求是即刻報到。盛氣之下,陳老師工作未辭、租房未退,背上幾件衣服就去了。然而同為甘肅農村人,他家也有好幾個弟弟妹妹要照顧,有不願“惹事”的難言之隱。

學生不時問我,陳老師去哪了?我告訴他們:陳老師家和你們一樣貧窮,你們要理解他。

孤立

六年級學生共9人。雖然曾經因為性騷擾之事,他們緊緊團結在一起,但他們之間的關係遠沒有想象般和諧。

劉老師離開後,他們的語文和數學成了自習課。上課期間,許菁菁經常捧著課本,獨自站在教室外的圍欄邊。有天早上,我發現她站那兒抹眼淚,問她咋回事,她告訴我有男生不允許她進去,否則要捱揍。

我氣憤不過,想罰那個男生跑圈。他的妹妹向來乖巧,卻突然從隔壁班跑出來,衝我大嚷一聲:“老師,你就是個魔鬼!”

大家都在圍觀,當地人蘭老師走過來,勸道:“這兒問題太多,你管不過來的。”

我跟她爭辯,但幾天後便後悔了。校長指派我帶六年級學生下山參加畢業統考,臨走前一天收到匿名紙條,提醒我保護好許菁菁,有人放話要報復她。我於是理解了蘭老師的勸告——我可以保護她一時,但離開之後呢?她們還要上同一所中學,那所中學學生被霸凌致死的事件偶有發生。

何況,在學習上許菁菁與許方莉都是“差等生”。當地高中升學率不及50%,看不到升學希望的情況下,她們難以得到關照,只能“野蠻生長”。

與其被欺凌,不如做欺凌者,許方莉選擇了另一條反抗之路。有天,低年級的幾個男生前來告狀:“許方莉欺負人!她經常叫我們替她做事,不做就打我們。”

“你們一群男生,還會被一個女生欺負?”

“她太兇了!”

“那麼,為什麼選擇這個時候來告訴老師?”

“因為她畢業了,我們不再怕了。”

似乎告狀事發了。那天下午,我和他們在校園打籃球,背後突然傳來呵斥聲。猛回頭,看見許方莉因生氣過度而發黑的臉色,連我也不禁膽寒。

依賴

相比而言,許小園是幸運的。她雖多愁善感卻熱情好動,同學都很喜歡她,我和她的班主任丁老師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她的情緒。

有天去家訪,回來時許斌勇陪我走乾枯的河道。趁沒有別人,他一邊攀爬引路,一邊氣喘吁吁地講述同學被侵犯的細節。

“許小園最可憐了。”他說,他們隔著窗戶偷窺,看見許小園坐在劉老師的腿上,笑著掙扎:“她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許小園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麼,卻漸漸縷清了自己的身世。她和許薇同齡同班,住在同一家,許薇卻要喚她姑姑。原來,許小園是被許薇爺爺抱養的;這一家子小孩很多,許薇還有4個妹妹。

得知身世後,“想不開”成了她的口頭禪,我和丁老師頻繁收到她的短信:

“有時候我真的想不開。”

“我感覺我撐不下去了。”

“如果兩邊都不要我,我就只能自殺。”

安慰的話不起作用,我們盼望她快點長大;卻也擔心長大之後,她會明白另一件事情。

她越來越依賴我們。5月1日那天晚上,我們連同十幾個學生聚在她家聊天。13歲的她奪過酒瓶,灌了兩大杯,大哭著說想我們了。

趕走劉老師後,許菁菁父親請我去他家吃飯。後來許菁菁在告別信中回憶道:“你走的時候,我是哭著從門裡進去的,因為你說在我家吃最後一頓面了。”信尾,她畫了兩個頭像,並用不同顏色的筆寫了四遍“不要忘記我”。

向來孤僻的許方莉也開始接納我。某條短信上,她表示“從來沒有那麼放鬆,好像天都亮了起來”。

然而她敏感得像一塊一觸即碎的玻璃,同學不經意的一句玩笑,總惹來她的怒目。支教結束後,某天許小園發來一條短信:“咱們從此恩斷義絕!”

後來在丁老師的詢問下才知,許方莉跟許小園說,我背地裡總說她壞話,她信以為真了。

丁老師悲觀地覺得,許方莉“沒救了”,小小年紀內心陰暗至此。我也疲憊了,不再回復她後面發來的幾條詛咒短信。

和解

5月1日,我和丁老師重返甘肅,請學生到縣城看電影。浩浩蕩蕩的隊伍,許方莉走在最後,看到我便低下頭,始終沉默不語。

幾天後,我收到她久違的信息:

“曾經的我太幼稚,過了這麼久,才發現以前是我太過愚昧。我為我的所作所為道歉。”

“為什麼突然找我說這個?”

“那天看到你了。”她回道。

去年她主動加了丁老師的QQ。所有的變化陸續通過QQ空間傳來:許方莉好像變樂觀了,經常曬自拍;許方莉好像合群了,許多人給她的說說點贊……不久之後,丁老師又告訴我:許方莉好像談戀愛了。今年初中畢業,她和許菁菁都沒考上高中,但3年的初中時光似乎讓她們走出來了。

許小園的感情則停留在3年前我們相識的時刻。有時候,她會抱怨小學畢業考試,數學只考了33分;更多時候,她喜歡分享山裡面花開杏落的日常。

看電影那天,因為家人不同意,許小園沒有下山;映後回到村裡,我們選擇到她家聚會。晚上,許小園拿出一張磨得發亮的作業紙問我:“你知道這是什麼嘛?”

沒等我回答,她說:“是你寫的信,我隔幾天就拿出來看看。”

那封告別信中,我隱晦地提醒她,“遇到危險一定要告訴家人或老師。”

對她來說,劉老師的突然失蹤是一個謎。而對許菁菁和許方莉而言,這段遭遇更是一個不容觸碰的傷痕。不幸在於,她們小小年紀就要承受此種不堪;幸運在於,彼時懵懂的她們,不會像其他選擇輕生的女生一樣反應激烈。

第二天,我和丁老師重返校園。煤房角落,看到一張破舊的木牌,木牌上寫著一個名字:劉海豐。這是誰?我們愣了片刻,突然反應過來。

(文中未成年人均為化名)

I 排版:袁嘉嚀

被性骚扰后,她们等待平安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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