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阿爾茨海默症

父親的阿爾茨海默症

文| 十三妹

“多大年紀啦?”

“啊?”

“老爺子我問你多大年紀啦。”

現在正坐在醫生辦公桌前的那個穿著黑布鞋全身縮起來像一隻無毛刺蝟一樣的人是我父親。

我的父親半年前查出來得了阿爾茨海默症。這不是一個令人意外的診斷結果。確診的那一剎那,我腦海裡突然浮現的是另外一張臉。

他屬於一個和我父親年齡相仿的王伯伯,很會講故事,小時候我總是屁顛屁顛跟在他身後纏著他給我說故事,講狼外婆晚上會來抓走不睡覺哭鬧的小孩,講小兔子越過大山後來遇上了狼,都是諸如此類用來哄小孩的,他講的不厭其煩我們也聽得津津有味。

後來我在外成家每次回家鄉,王伯伯見了我還是會像小時候那樣親切的喊我小名。直到有一天,他不認識我了。母親說,王伯伯患了阿爾茨海默症。現在都不太出門了,不會說故事了,不會隨意跟人搭訕聊天了,忘記了我的小名,忘記了他故事裡的狼外婆和小白兔。甚至忘記了這個世界。

現在我的父親,也和王伯伯一樣,開始這個返老還童的過程。

那天檢查完畢後我帶父親搭朋友的順風車回老家,一路上他都不怎麼說話,手抓著車子頂部的手把拽地青筋暴露。我笑笑讓他別緊張放下來吧,父親只是搖搖頭,還是不說話。

三個小時的車程,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父親的手仍抓著扶手,我問他,爸,你手不麻嗎?他笑笑,說不麻不麻。我又問,你怎麼不眯會兒啊。父親又笑了說,我得陪著小沈(我朋友),怕他一個人犯困啊。我再答不出什麼話來。

我相信父親是知道自己的病情的。那個時候的他,一定是“難得糊塗”。

快出高速出口的時候,父親左左右右在搗鼓什麼,車停在收費口時,父親突然往小沈手上塞錢,小沈不肯拿,父親硬是拽著他手不放,說讓他辛苦開那麼久的車不能再讓他破費。小沈拗不過,也沒看有多少直接遞給了收費的工作人員,結果人家退回來一把。我一看,五塊十塊二十塊的都有。

我問,“爸,你怎麼拿這麼多?”

“我也不知道要多少啊”。

“七十五就夠啦,那萬一要兩百多怎麼辦?”我和他開玩笑說道。

“那就再找個一百塊出來嘛。”

我父親還能算數,一點都不呆嘛。

母親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著生病的父親。這病來的莫名其妙也讓我們束手無措。

母親說,飯得喂到他口裡才算數。有一次把一大碗麵擱他面前,還在他耳邊說吃飯啦,他哦了一聲以後一動不動,過了好幾分鐘,才在那兒耍小脾氣說,怎麼還不吃飯,要餓死我嗎?母親跑過來說不是在這兒嗎,他啊了一聲後開始大口大口吃起來。

母親說,真像小孩子。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那個。我怕母親累著,問她,要不要去找個保姆阿姨在家照顧著。母親說,哪有自己照顧的好,放心吧,我自己來。

我不知道阿爾茨海默症的危害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父親的病情會發展成什麼樣。我有些惶恐,可是母親超乎想象的淡定從容最終使我安然接受並面對一切。

父親的阿爾茨海默症

我的母親是個苦命的人。幼年喪父,家庭貧困,和外婆一起拉扯弟妹長大,日子好過一點外婆又突然離世。可以說嚐遍人間心酸。

母親曾說,她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擁有了我。可是她不知道的是,我到了現在這個年紀心中才真正地願意去做她的好女兒。

外婆去世的那天剛好是臘八,我趕到的時候醫生正在把外婆往救護車上抬,我問抬哪兒去啊,母親滿臉的淚說,回家。

那時馬上就春節了。料理完外婆的後事之後,母親開始陷入她厚重的悲傷之中,不讓我靠近不讓我擁抱也不讓我安慰。每天吃完飯哪兒也不去什麼也不看不聽,一個人坐在床沿邊上,開始小聲的哭。我在門外,小心翼翼地暗自忖度著該做些什麼。

那個時候,父親像一個透明的人一樣存在著。我和母親都看不到他。大年三十那天,母親沒燒多少菜,給自己和外婆倒了一杯又一杯酒,喝的有點兒醉。飯畢我說我來洗碗吧,我媽不讓,我堅持要洗,她就突然火了。我不記得她說了些什麼,只記得自己轉身進廁所,用廁所紙一遍一遍地擦眼淚。

那年的春節聯歡晚會,我們家誰都沒看,母親早早去床上睡了 ,我窩在自己的書桌旁在日記本上和著淚寫下:走的人走了,不是應該對活著的人更好更珍惜嗎?為什麼沒有人在乎我的情緒在乎我的難過,一定是我太乖了。

那個時候的我,認定一個人太乖是容易被忽略的。可是多年乖巧已成慣性,哪怕心中想要叛逆也終究被理智克服。

後來父親敲門進來,往我枕頭底下塞了一個紅紙包就走了。睡前我打開一看,紙包上寫著女兒加油四個字。第二天一早,我和母親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恢復了正常。大年初一的溫暖陽光下,我看見母親憔悴異常的臉,無數句對不起在心裡悄悄經過。對不起的不是我說了什麼,對不起的是那個想要任性的我。

轉眼間,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事了。外婆的墳頭母親常去打掃,也是從外婆走後,我開始喜歡鮮花,在一片虛無和荒涼之上,真美。

父親的阿爾茨海默症

母親是一個感性而堅強的女人。有點兒事就哭的稀里嘩啦,我曾經笑著抱著她說,媽你怎麼這麼脆弱啊,她總說我害怕啊。可是她一定又是個堅強的人。

自從父親病後,家裡大小事情全落在了母親一個人身上。她不放心父親一個人在家,早上出門買菜也帶著他。她把所有父親可能會出現的問題都用小紙條寫下來貼在床頭,她讓我給她買點補品,我奇怪從不信這個的母親怎麼開始主動要求了,她說,為了你爸, 我得保養好身體。

父親年輕的時候是個脾氣有些暴躁的人,心氣高愛吹牛,我還小的時候和一大桌子大人一起吃飯,大人灌我喝酒,我傻乎乎還真咪了一口,父親坐在一邊,眼睛瞪得像一把刀,筷子刷一下就打在腦門上,疼得厲害。

直到我二十出頭和父親說起這事,我告訴他,自那以後,五歲的我就知道了羞恥為何物。也是從那時開始學會不在外人前頭隨便哭鼻子,因為丟人。

父親裝作忘了啊一聲就過去了。我也就不再追究,撒嬌似的說出那句當時你為什麼那麼不給我面子。

和每個孩子一樣,我總是愛打聽父母年輕時候的事。這個話題在父親生病之後越發頻繁的被我提起。儘管說來說去總是那幾件,可每當看見父親或趟在椅子上打盹兒或端著個菜籃子剝豆子的樣子,我還是樂此不疲並且唏噓時光的不饒人。

母親說,父親身上只有兩樣東西吸引了年少無知的她。第一是花,第二是魚。

父親這個人看著沒啥本事老實巴交,可是很懂浪漫,從她們在一起到現在的每個結婚紀念日,父親總會送花給母親。

以前是野花,現在是假玫瑰。也不多,送野花的時候有一小捧,十幾朵的樣子,開始流行送玫瑰以後,他就去市場上挑最便宜的買一朵意思意思。母親說,反正月季玫瑰她也分不清,就這麼被糊弄到現在。

父親的浪漫是天生的,他連送花的方式都很特別。他會把花先在家找個地方藏起來,瞄準母親最忙碌的時候冷不丁從背後拿出來說一句,紀念日啦。

母親嘴裡說著老不正經,心裡泛起了多少情緒和波瀾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至於這第二件魚,其實是釣魚。在他倆談戀愛的時候,因為父親喜歡釣魚,所以他老把母親約出去一塊兒釣魚。兩個人就坐在不大的水塘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幾句。

父親的釣魚技術極爛,母親卻有耐心就那麼陪伴著在數不清的多少個悠閒午後。

父親退休後,常去魚塘釣魚,每次帶幾條回來,這家送一點那家送一點。這樣買的魚比市場上要貴不少,母親一開始不同意他去,父親就狡辯道,現在這些水塘,哪兒還釣得著魚哦。

父親的阿爾茨海默症

父母結婚紀念日那天,我特意回了趟家,母親正在拖地,父親正在酣睡。

我把母親拉到一邊,問他,父親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母親笑了笑,指著餐桌上一束假花說,諾,一大早,就從沙發邊把這束花要插到餐桌上來,說要送給我。我回頭看著父親熟睡的像個孩子,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

父親的記憶就像家裡那隻大紅色的套娃,隨著病情的加重,一層又一層的剝離,最終剩下的,應當就是他最寶貝最重要的部分了吧。

父親已經很久沒去釣魚了,一些慢性病也開始找上門來,每天要吃的藥越來越多,母親怕自己什麼時候突然忘了,讓我給她的手機設個鬧鐘,每次要吃藥的時候手機自動響起來,上面還會備註著吃什麼藥吃多少什麼順序。

據說很多阿爾茨海默症的病人會有暴力傾向,我為此有些恐慌。母親說,你父親這點暴躁在年輕時候都浪費乾淨了,別擔心。

可我還是擔心,讓母親用完廚房就把門鎖了,這些到底能起多大作用,我不知道。無措是我當時最大的情緒。

終於有一天,我正在上班,接到母親的電話,那頭哭著告訴我,父親在家嘔吐不止現在正在送醫院的路上。我來不及收拾趕去醫院。母親在急診室門口等我,她說你來了,那你在這兒待著,我回去收拾點要用的東西來。不慌不忙,不急不躁。我趕忙問,媽你還好吧,母親擺擺手說,早就做好準備了,不怕了。

父親在急診室裡呆了三天才轉了病房。三天裡,我在急診室門外,看見了這世上最大的無奈和力量。

第一天,有個年輕的母親抱著摔傷的孩子一路奔跑而來,護士告訴她,醫院不收急診幼兒,年輕的媽媽哭著說,她跑了三個醫院了都不收。護士沒有辦法搖著頭告訴她趕緊送兒童醫院吧。

第二天一早我看見一個很清秀的女孩兒穿著校服,看樣子是個高中生,她身邊是睡衣線帽加身的母親,趴在冰冷的座椅上,縮成一團嘔吐的厲害。她跑前跑後,眼鏡背後的瘦小臉龐上寫滿無助與心傷。周圍人流穿梭而過,沒人注意到他們。

來這裡的,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在那裡,我生平第一次看見二十多歲的腦癱兒,看見從外地趕來睡在不鏽鋼凳子上的病人家屬,看見太多的人世無常和勇敢堅強,也嘗試從他們的表情動作中去揣測每個人的心情。

第三天中午,一個大伯被120急救車送來,被推進搶救室前已經停止了呼吸,搶救了一個多小時終於還是回天乏術。他女兒在門外一直和她的母親說,沒辦法的沒辦法的。

是啊,總有些事沒辦法的。人這一輩子,有多少事是躲都躲不掉的。

父親的阿爾茨海默症

父親挺過了那一關,出院之後,一下子老的不像話。

我知道那一天總會來的,從我也不再年輕的那刻開始,我便慌張地等待著。只是大多數時候都刻意迴避而不願承認而已。

在家的日子裡,父親依然任性,母親仍舊操勞。有一種舊社會里童養媳的感覺。而我看他們的目光裡卻自覺多了幾許溫柔。

我常常想,但願日子就這樣下去吧。既然你情我願。

父親的阿爾茨海默症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變化,可是一切又好像順其自然。

軀體總要老去,可是這些愛啊,感情啊,回憶啊,在空氣裡,在我們看不到的另一個時空里長存。

在外漂泊多年,在另一個城市落地卻無法生根。他鄉終究只是他鄉而已。有了房子有了朋友,認識這城市的每一條街道,熟悉城市裡的每一家餐廳酒店。看見太陽每天在這裡升起落下,甚至連你的孩子都誕生在這裡,可是,他鄉還是他鄉的模樣。

十幾歲的時候,拼命想要離開家離開父母的懷抱,走的越遠越好。兩鬢開始長白髮的時候,卻多麼希望日日與父母相伴。家不是在哪裡的問題,是和誰在一起的問題。

其實,只要與你血脈相通的人在,那麼,就足夠讓我們相信未來會美好無比。

你若安在,晴空萬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