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潘金蓮,就住在白鹿原

和陳忠實只在會上一見,沒有機會向他請教《白鹿原》,沒有機會請教他《白鹿原》中的田小娥是不是潘金蓮?瞑瞑之中,陳忠實幽幽地抽著煙,看不清他是點頭還是搖頭,但卻看清了他案頭上分明有本翻開的《水滸傳》。

白嘉軒娶了七個老婆,一房接著一房娶,一房接著一房沒,見過娶過六房太太的,沒見過一氣死六房夫人的,白嘉軒的命,克老婆的命。白鹿原沒有人敢言語一聲,六個老婆活得無聲,去得無影,死得多委屈,死得多麼蹊蹺,死得多麼不清不白,如飄去的魂,散去的煙,除原上那六座墳碑,連白嘉軒也說不清哪個老婆是怎麼活的,哪個老婆是怎麼死的,倒是仙草,過門過得有聲有色,娶得半野合半正媒。臨死還要看一眼她住的屋。彷彿只有田小娥死得離奇,死得故事,死得“水滸”。她和潘金蓮一樣,是死於他殺,死於謀殺,死於白刀子進紅刀出來。所不同的是田小娥讓鹿三從背後下的黑手,一刀戳進去,要了兩條性命;而潘金蓮是被武松剖開胸膛,把五腹六髒從胸口裡扒出來供在武大郎的神牌下。

我是潘金蓮,就住在白鹿原

田小娥和潘金蓮似乎是同命同運。人都長得漂亮,俊得有些妖氣,一個是大家養的小妾,一個是大戶霸佔的丫頭。似乎註定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註定命苦在婚姻上。

田小娥是將軍寨郭大戶花錢置下的一房小妾。言其大戶,恐怕比《水滸傳》中養潘金蓮的大戶還大。“下了將軍坡,土地都姓郭”。這位晚清的武舉人郭大戶對待田小娥不如養的一隻寵物,不但性虐待,性迫害,性折磨,而且經常讓田小娥滿身傷痕,如同過刑,苦不諶言。非牛非馬亦非人,實為一女奴。在那個時代,在那個環境中,讓田小娥怎麼辦?放眼只能看見似聾似啞的兩個長工和灰朦朦的高房高牆。讓田小娥去革命?去造反?像白靈反抗裹腳那樣去掙命?田小娥沒有白靈那樣的爹,拼爹拼不起,她要像白靈那樣抗婚能進城上學,就不會像性奴隸一樣被掠進郭家大宅院。田小娥只有一枕春夢,就是能遇見個如意疼人的相好,再窮再苦也忍了,用她的話說“死了也心甘”。

田小娥看準了黑娃,她大膽、熱情、潑辣地追求黑娃。沒有她火辣辣的勾引,黑娃絕不敢邁出一步。那是危險的男女情、生死戀。她不是不知道,黑娃是麥客,是長工,一無所有,他們走不到一塊,毫無結果,等待他們的只能是苦難和屈辱。

田小娥在愛情的選擇上不圖錢、不圖勢、不圖官、不圖名,她只要“我愛”,她只要“愛我”,管他刀山火海,管他天打雷霹。在這一點上和潘金蓮何其相似?潘金蓮追求西門慶,並非圖西門大官人錢、財、名,也從未想當生藥鋪的女掌櫃的,更沒想明媒正娶進西門府。明知追求的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無花果,隔日茶,但她從未猶豫,亦未退縮。

我是潘金蓮,就住在白鹿原

田小娥與潘金蓮還有不同,潘金蓮無人喝彩,只有最惡毒、最汙穢、最粗俗的謾罵。彰顯人類語言的卑鄙和粗俗。人死也要踏上一萬隻腳。而田小娥不同,她的偷情,她的追異,她的反抗,她的愛情觀得到了具有新思想的白靈的高度讚揚,白靈甚至高呼向田小娥學習。白靈的呼喊是由衷的,就像白鹿原的老百姓呼喊老天降雨一樣。白靈最有資格讚美田小娥,因為她就站在舊式婚姻的懸崖上,白靈深知一個女人在婚姻和追求自主愛情上邁出一步有多難。所以她讚美田小娥,也羨慕田小娥。彷彿整個白鹿原,整個滋水縣都蔑視田小娥,憎惡田小娥,把田小娥視為大逆不道,視為邪惡妖魔。

不是白嘉軒不同意,不通人情,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禮教,封建社會的民俗不允許田小娥和黑娃這對私奔的男女合法化。這種傷風敗俗的苟男女有些地方的家法族規,梆石沉塘,遊街批鬥,棄屍荒野,喂狼餵狗。黑娃在被從祠堂趕出來以後,一度幾乎魂不守舍,倒是田小娥自然鎮靜,說明她有思想準備,可能比她想像的還好,雖然他們住在野地廢窯洞中,但田小娥卻由衷地對黑娃說:“我覺得挺好”。她有一種婚姻自由後的解放感,再苦再難,無論誰瞧不起,

但是他們自由了!在那間破爛窯洞中他們的婚姻自由了,這是田小娥對幾千年封建婚姻和封建禮教的反抗,稱其革命亦不過分。

我是潘金蓮,就住在白鹿原

既是革命就何能一帆風順。成功的革命連萬分之一都達不到,田小娥的婚姻革命必然要幾經折騰,幾經失敗,最後走向滅亡。她只能和潘金蓮走一條路,以死殉情。雖然她們倆相隔近一千年,在這足夠漫長的一千年中,中國婦女的地位沒多大變化,坦率地講,潘金蓮所處的人際環境要比田小娥至少好一百倍,潘金蓮遇上的是真心愛她,真心對她好的西門慶,而田小娥卻遇見了鹿子霖。鹿子霖陰險、狡猾、貪婪、自私,他趁人之危,利用欺騙手段和權勢霸佔田小娥。田小娥一度覺得鹿子霖最親。因為鹿子霖最清楚田小娥,黑娃最仇恨的就是族長白嘉軒,最痛恨的就是那座代表封建統治的祠堂和刻著族規的石碑。黑娃鬧革命搗毀祠堂第一壯舉就是用大鐵錘把那塊石碑砸得粉碎。其仇其恨其恥其辱盡在其中。而鹿子霖為取悅田小娥,給田小娥的送禮就是讓她把白嘉軒的長子,未來的族長,飽讀詩書的白孝文的褲子扒下來,這樣就可以讓白族長徹底“栽”了。

其實田小娥何嘗不想把白嘉軒也像鹿子霖一樣拉上自己的土炕?到那時候她再“報仇血恨”,痛洗前恥。但白嘉軒是出窯的磚,孔孟之道造就得完人,糖衣炮彈打不透。但他兒子白孝文終於被她按鹿子霖的點撥,扒下褲子按在炕上。田小娥比潘金蓮更懂得用心計、用手段、用“騷情”、用女人,當她看透看穿了鹿子霖以後,她用一種玩世不恭的最大蔑視,把自己的尿倒在鹿子霖頭上、臉上。如果她像潘金蓮一樣有砒霜,她一定會像潘金蓮一樣毒死鹿子霖;還會像潘金蓮一樣,一屁股坐在中毒倒氣的鹿子霖的臉上。

我是潘金蓮,就住在白鹿原

田小娥有深仇大恨。她仇恨整個社會,仇恨那種婚姻制度,仇恨封建禮教,仇恨白族長,仇恨那座讓她遺恨終生的祠堂,當然她也仇恨白鹿原,仇恨白鹿原上的每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能想到,田小娥被殺死是她在白鹿原唯一不恨的人,此人鹿三,白家兩代人的長工,黑娃的親爹,做了一輩子長工,在白鹿原應該是最純粹的貧下中農,他應屬於僱農。陳忠實之不凡就在於他造了一位真實的老貧農、老僱農。不是一提貧農就革命,一說革命就造反,一鬧造反就共產,黑娃可能會那樣,但他爹鹿三非然,他比白族長,他的第二代東家,原上的財主還要忠誠地維護封建禮教的統治,為此,他可以不認他唯一的兒子,與舉起農會大旗,號召一切權力歸農會的黑娃一刀兩斷,斷絕父子關係。鹿三真夠堅定不移,寧死不屈的。

田小娥死了,死得不明不白,田小娥不該死,又不能不死,她是被鹿三從背後下的黑手,捅的黑刀,她還不如潘金蓮,潘金蓮是死在明處,死在四鄰八舍親友的面前,雖然被武松開膛破肚,但潘金蓮沒有一滴淚,沒有一聲求,死於殉情,死得其然,真是個情種烈女子!田小娥和潘金蓮殊途同歸,說明人這一輩子,尤其是女人那一輩子,逃不出個情。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他講的是政治,還有事物的另一面,或死於情,或死於義。

田小娥對選擇與黑娃自主婚姻至死不悔;無悔青春、無悔人生,再苦、再髒、再累、再窮,她都不後悔,因為她是自由的,她的愛是自由的,她為愛的選擇是自主的,她愛誰恨誰是自由的,你祠堂不承認我的愛,那我的愛也絕不進你的祠堂。田小娥和潘金蓮一樣,對愛情的追求是熱情瘋狂的,不顧一切,敢於捨棄一切,孰輕孰重?田小娥選擇的是長工,住的是廢窯洞,吃糠咽菜,沒穿一件新衣,沒發一分錢財,挨的是白眼辱罵,遭的是侮辱作踐,就是天打雷劈,用田小娥的話說,死也不後悔。田小娥值得佩服,敢以頭撞擊幾千年的封建禮教,婚姻大牆,舍田小娥誰敢?

我是潘金蓮,就住在白鹿原

順便說一說鹿兆鵬,就鹿兆鵬那身行頭,永不變型的頭型,就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一身筆挺的長衫,一頂黑呢的禮帽,一頭偏分的小背頭十分有風度。鹿兆鵬不愧是中共省委委員,滋水縣委書記,走路、說話、辦事都極有譜有派,與眾不同,難怪他們租房的女房東說,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一般人,是幹那種大事的人。不知道導演和演員感覺到了沒有?主要搞農民運動的鹿兆鵬連一點農民味都沒有,在農民中他就是鶴立雞群。甚至到土匪窩裡依然我行我素。千萬別把軍統、特務、稽查隊都當成弱智、傻瓜、飯桶、笨蛋,千萬別把那時的對敵鬥爭當兒戲。言之“白色恐怖”是被殺出來的。否則就會演出抗日神劇手撕鬼子,褲襠裡摸出手榴彈。

當時白區鬥爭十分殘酷,陝西亦如此。講一個真實的小故事。中共在西安佈置下情報網,其中有電臺,發報員是位女同志,扮作富宅的太太。有一次外出歸來,下車後因為車錢找零和車伕認真了幾句,正在這時,旁邊走過一個小特務,絕對是一個剛從特訓處培訓出來的“嫩特務”,走過去又感覺不對,這麼高貴的太太為一毛錢還叫真,與身份不符,就開始盯住她,直到聯絡站被破壞,電臺被繳獲,此舉還株連到當時北平、天津的地下電臺,損失巨大。

顧順章的叛變差點要了共產黨的命,也是讓一個小特務先盯上的。顧順章在武漢看演出,一直進到戲院二門口,把門的攔住他要票,他挺納悶,又掏出錢來讓把門的去給他買票。這時,有個蹲點的小特務產生了懷疑,認為要末此人來者不善;要麼此人身後必有文章,查他!

我是潘金蓮,就住在白鹿原

1934年上海地下黨曾遭到一次慘重的破壞,起因也很小,壞也壞在一個特務眼裡。他發現上海地下黨的通訊員化妝成鄉下賣雨傘的,但這個小特務產生了懷疑,因為黨的通訊員從鄉下來,扮的是當地農民,卻一沒戴氈帽,二是留著分頭。特務就從他下手,終於導致地下組織被大破壞,人員被捕被殺。都說細節決定成敗,在白色恐怖的日子裡是細節決定生死。

鹿兆鵬沒有遇見上面說的小特務,他遇見的都是智商沒超過20的傻特務,所以鹿兆鵬能在省城、縣城、鄉下、農村、土匪窩、災民區來去自由,飄然自若。

白區鬥爭是殘酷的,真實也是可怕的,而掩飾真實的虛假有時候比真實更可怕。

我是潘金蓮,就住在白鹿原

但田小娥是真實的,沒有覺得田小娥可怕。

白頭翁新作《醉裡挑燈談酒》,是一本散文集,共收錄崔濟哲先生二十餘篇以“酒”為主題的散文隨筆。作者借一個“酒”字,實則聊的是歷史和社會。全書是一部文人墨客、帝王百姓的飲酒話史,作者在書中大談酒的源頭、發展、趣聞、傳說,實際上是在回味歷史,剖析社會,是對中華傳統文化的感懷,也是對當下世象的感概,既展現出我國文化的深遠流長,也道出了世界人民對美的追求的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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