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2日，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但在十年之前的這一天，卻上演了一場蕩氣迴腸的大戰。
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男籃小組賽中，中國男籃歷經加時，最終以75-85不敵西班牙隊。這樣的結果，並不令人意外，畢竟西班牙是兩年前的世錦賽冠軍，是當時世界上唯一能與美國夢之隊掰一掰手腕的球隊。可看過這場比賽過程的所有人，都會記得那是一場多麼驚心動魄的比賽。
那是中國男籃歷史上，幾乎唯一一次險些就要掀翻世界最頂級強隊的機會。最終的失利，讓一切都化為了無比的遺憾。但十年之後再回首，留給我們更多的則是對於那一場偉大失敗的感動和嘆息。
“當時給我的感覺，我們可能就要完了”
2008年4月27日，北京五棵松體育館。這裡，正在舉辦一場奧運會男籃小組賽的抽籤儀式彩排。
央視籃球評論員於嘉，當時是這場抽籤彩排儀式的主持人。一位名叫艾倫的德國籍國際籃聯官員，由他來模擬國際籃聯的技術部主任考特萊巴進行抽籤。最終的結果，中國隊與美國、西班牙、希臘、德國和安哥拉分在同一個小組。
於嘉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內心的感受，“看到這個結果，當時給我的感覺，如果真的這麼抽，我們可能就要完了，”於嘉說。結果，一天之後正式抽籤的結果，讓於嘉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想到最後一點不差，一模一樣……”
於嘉的擔心不無道理，擁有科比、詹姆斯的美國是世界頂級強隊，西班牙是世錦賽冠軍，希臘是世錦賽亞軍，德國有諾維茨基。要想出線，至少要保證贏兩場球，可翻來覆去那麼一算，除了安哥拉，根本沒有中國隊能確保戰勝的對手。
奧運會前，中國隊的狀態並不好，之前的一系列熱身賽，球隊的狀態飽受質疑。即便是核心姚明，也是剛剛從傷病當中恢復。姚明回憶說：“就害怕前兩場別一打完，全隊的心氣兒全洩掉了。打籃球和打仗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士可鼓不可洩。當時我們就是想，按照以往的經驗，一輸就是三四十分，怕到時候連信心都被罵沒了。”
第一次代表中國隊征戰奧運會的孫悅，當時還是球隊當中的新人，他的心裡比老大哥們更加沒底。平時的訓練裡，孫悅是捱罵最多的球員，這也讓這個天賦出眾的年輕人，不止一次地產生過自我懷疑。
“到後來，他不罵我我都覺得奇怪，他要是不說我，我還得自己納悶，是不是又犯什麼錯誤了，為什麼你沒罵我，”孫悅回憶說。
奧運會開始前不久，中國隊和俄羅斯男籃進行了一場內部教學賽，對手並沒有進入奧運會，但卻把中國隊切得七零八落，這讓中國男籃內部的氛圍，更顯得無比危急。主教練尤納斯賽後大發雷霆，並且揚言要開除隊員，而他的矛頭，則直接指向了孫悅。
“其實運動員就是這樣，你不可能一直狀態很好，總是有狀態不好的時候。他越那樣，我就越生氣，越想跟他較勁，”孫悅說，“後來他那個樣子就感覺是說，你能不能再練爛一點，我好直接把你踢出國家隊。”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首戰面對美國隊，中國隊在家門口打出瞭如虹的氣勢，被罵最多的孫悅則成為頭號奇兵。在上半場的大多數時間裡，他們都和美國隊陷入僵持，雖然最終大比分落敗，但中國隊的表現依然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和掌聲，士氣大振。美國隊主帥老K教練賽後留下一句話：“如果比賽只打24分鐘，中國隊一定是一支強隊。”
不過一場比賽，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很多人對於中國隊的看法。他們認為中國隊的首戰更多隻是運氣成分，他們的運氣總會在強大的對手面前露怯。有這樣想法的人並不在少數，其中就包括時任西班牙男籃主教練的加西亞。
“小看我們，就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北京奧運會，中國與西班牙之戰，根本沒把對手放在眼裡的西班牙隊，雪藏了兩個主力，開場幾乎只用了半套首發陣容面對中國隊。
在他們看來，這支中國隊是一支隨隨便便就可以戰勝的對手。伊比利亞鬥牛士的自信並非沒有依據，四年之前，他們面對中國曾經無比輕鬆。
2004年的雅典奧運會上，西班牙男籃首戰中國，把中國隊打得落花流水。那場比賽之後，姚明公開炮轟球隊內部的有些球員，訓練態度懶散，這也成為當時盡人皆知的大新聞。曾任籃管中心主任的李元偉曾經在自傳裡說，姚明當時批評的是巴特爾；巴特爾則回應說李元偉在胡說八道。總之，這也成了一筆糊塗賬。
“04年那個事兒，我做了，我認為做的不妥當，但是最後也起到了一些效果。如果我傷害到了誰的自尊心，我願意道歉，但我不後悔。因為當時我24歲，24歲就應該做24歲做的事情，犯24歲的錯誤，”姚明說。
四年之後，沒人願意再翻舊賬。但時任男籃領隊的胡加時，還是有些擔心歷史重演。他賽前找姚明談了一次話，談了一個多小時。結束的時候胡加時說：“04年你發火了，現在你要注意，北京奧運會影響大。”姚明反問了一句：“我今年多大了？我已經長4歲了，不會那樣了，你放心。”
可即便是姚明，也沒能想到，中國隊能夠在面對強大的西班牙時，激發出如此驚人的戰鬥力。也許是對手的輕視，點燃了男籃隊員們的鬥志。“一開場我還以為他們有變陣，結果一直在那用替補後衛打，我當時就心想，他們可能有點小看我們了，好，我們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孫悅說。
中國隊一開場便打出瞭如虹的氣勢，長期以來備受質疑的主力控衛劉煒，在失去重心的情況下，命中了本場比賽的第一個進球。全場比賽他得了19分，全隊第一，那是他職業生涯最輝煌的一場比賽，雖然後來很少被人記起。“從一開始，我們根本就沒想到能贏，上了場就是放開幹，打得非常放鬆。有機會每個人都投的非常果斷，那種全身心的投入程度，真的是一種沉浸其中的感覺，忘我的一種狀態，”劉煒說。
外線的三分神投手朱芳雨，也是那場比賽的功臣，他全場扔進了5個三分球，“當時什麼都不想，出了一點點空位的機會就敢投，”朱芳雨說，“因為沒辦法，你不投，這個球可能就得重打，甚至就有可能失誤了。作為我來說，他們肯定包夾姚明，外線一出機會，稍微調整一下就出手。打這種強隊，你不能有一點猶豫，差半秒你可能就沒機會了。”
半場結束，中國隊領先對手9分，依然沒有太多人覺得他們能贏。可第三節，中國隊的外線火力進一步釋放，西班牙隊有點亂了陣腳，他們吃到了一次技術犯規，並且接連出現失誤讓中國隊打成反擊。三節戰罷，中國隊領先14分，讓西班牙僅僅得到47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他們可以創造奇蹟，甚至包括中國隊的球員，勝利幾乎就在眼前。
但危機，正是在這個時候悄悄靠近。
“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肯定把他腿給撅折”
於嘉這樣形容西班牙人在那場比賽第四節的瘋狂：“他們就像一個人被摁在水裡，一直摁著，終於能出來喘口氣兒了，大家可以試試……”
手握巨大領先優勢的中國隊，在第四節心態出現了變化，而體能的嚴重消耗，也讓他們的失誤開始增多，讓他們的防守變得步履蹣跚。西班牙隊展現出了世界級強隊應有的應變和調整能力，他們很快蠶食了中國隊的領先優勢。開局就是一波14-3的小高潮，直接打得中國隊亂了陣腳。
在比賽的最後時刻，雙方陷入了短兵相接的肉搏戰。一點點流逝的時間，炙烤著場上場下每一名隊員的心臟。
姚明說：“我們一開始，沒有想到去贏得比賽，可打到了這個份上，你說不想贏肯定是假的。”
孫悅說：“幾十年之後，我們可能都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有機會戰勝一個世界冠軍。”
在比賽的最後時刻，中國隊一度握有兩分的領先優勢，但在一次關鍵的防守回合中，當時還是一頭長髮的小加索爾，面對姚明拋投命中了一個90度打板的高難度投籃。正是這個進球，將比賽拖入加時賽，而場上的勢頭，也已經完全倒向了西班牙隊一邊。
中國隊槍膛裡的子彈已經打光了，他們沒辦法再去和對手拼一個加時了。
也許是運氣，也許是實力，但小加索爾的進球的的確確已經發生了。“就像電影裡的那個臺詞，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去擋那個球，你信不信我能把他的腿給你撅折了！”姚明說。
加時賽裡，西班牙很快完全掌握了比賽的主動，他們更加兇狠地攻擊籃下，並且讓姚明領到第五次犯規被罰出場。至此，比賽已經徹底失去了懸念。
“希望就像一把沙子一樣，攥在手裡，一點一點往下流。流到只剩小手指這麼點，突然小手指就鬆開了，”於嘉回憶說。
終場哨聲吹響，西班牙隊圍在球場中圈瘋狂慶祝，他們身上紅色的球衣，就像一團燃燒的烈火。火焰的不遠處，是遲遲不願退場的中國球迷，以及他們的眼淚與嘆息。
“這個機會多少年可能才有一次，我們把它抓住，又把它放走了，”孫悅說。
賽後更衣室裡的畫面，讓劉煒記憶猶新，“就是安靜，沒有人講話，我走到更衣室的那一剎那，感覺自己都有點站不穩了，”劉煒說，“那種強度的體能消耗，真的是能讓人接近極限。而且輸球確實帶來的是極大的失落感，遺憾啊，能趕上這樣的機會太難了，真的是遺憾。”
說到這裡，劉煒輕輕嘆了口氣，但也許，他還並不是那個最遺憾的。
“我被換下連對手都費解，我只能說到這了”
那一年，王治郅31歲，正是職業生涯最黃金的年齡。這位年少成名的大個子，很少會在決定比賽勝負的關鍵時刻作壁上觀。可偏偏，這一次讓他趕上了。
在常規賽時間最後還剩1分09秒時，王治郅命中了一記遠投，所有人當時都以為那是一記三分球，可大郅的腳尖稍稍碰到了一點三分線。“確實投完那個球能夠感覺到我們有贏的希望，我感覺是踩了點，但有一個西班牙的球員衝我已經撲出來了，非常全力的撲出來了，所以也只能投出去了。但確實如果往後再撤一點投個三分的話，也不一定進不進，但是贏球的機會更大一些，這些都是後話了。”王治郅說。
但正是在投進這記關鍵球之後，中國隊主帥尤納斯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震驚的決定，他用易建聯，替下了王治郅。要知道，王治郅曾經在第四節接連命中關鍵球，他是中國隊經驗最豐富的球員之一，他百步穿楊的左手正熱得發燙。
後來發生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王治郅被換下之後，中國隊在第四節剩餘的時間裡，再也沒有得到過一分。
這是一個令所有人都感到費解的事情，參加過那場比賽、現任中國男籃紅隊主帥的李楠說：“作為尤納斯來說，防守是第一位的。如果你要這麼看的話，好多事情你就可以理解了。但是當時場上的形勢，其實是攻和防兩方面的事情，並不單單是防守的問題。”
賽後的新聞發佈會，尤納斯說：“我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輸掉了比賽，也許是我做出了錯誤的決定，最終我們還是輸了。”
奧運會結束之後，王治郅談到這件事情，只說了一句話：“教練員有他的想法和安排，我們只能按照他的安排去做。但是作為一名球員來說，那場球算我心中永遠的痛吧。”都說時間能夠沖淡一切，很多年之後，大郅再次談到這件事的時候，他說：“反正最後打完了，西班牙隊的球員就說，說最後他們看到王治郅被換下去，他們也感覺到很難以理解吧，我也只能說到這了。確實籃球比賽就是這樣，一次機會錯過了，這輩子就再沒有機會了。”
遺憾，最終成為了那場比賽的主旋律，也成為了日後所有人提及那場比賽，湧上心頭的情緒。
“並不是說戰勝西班牙隊，因為之前很早的時候，中國男籃也曾經戰勝過西班牙隊。真正可惜的是，我們恐怕很難很難有機會，戰勝那種頂尖級別的球隊，”劉煒說，“這場和打美國隊那場，感覺又不一樣，雖然外界的評價最後都不錯，但是贏球和不贏球，真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那場比賽第四節最後，劉煒出現了一次失誤，直接被對手搶斷。那次失誤又讓他被很多人指責，甚至讓人們忘記了他單場19分的貢獻。但對於這些聲音，劉煒早已經雲淡風輕，“自從2002年亞運會後，我就再也不上網看新聞了。直到現在也是如此。當初自己也年紀小，如果我頂不住的話，你們也看不到現在的我。”他說。
結語
那一場中西大戰，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遺憾。可真正的遺憾，屬於整個中國籃球。
最終，中國男籃戰勝德國和安哥拉，昂首挺進奧運前八。當時，很多人都將那一屆奧運會，視作中國籃球強勢崛起的開始。彷彿從那一刻開始，中國男籃已經並且未來也將擁有和世界豪強掰一掰手腕的實力。可事與願違，那是姚明最後一次代表中國隊征戰世界大賽。等待著中國籃球的，也變成了漫長的墜落和沉淪。
如今，參加過那場比賽的球員，只剩易建聯、劉煒、孫悅、張慶鵬依然身披戰袍在球場上戰鬥，國家隊也早已完全換了一副面孔。他們很努力，但隨著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加入亞洲籃聯家庭，他們想要在亞洲問鼎都顯得無比艱難。
當那個時代遠去，我們方才發現，我們是如此懷念。
那是一個時代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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