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拆脫老屋
嘸想過這樁老屋會被拆脫。
吾從來弗眼癢人家蓋了樓房或者買了摩托車，只在乎一家人在一起是弗是開心。
所謂開心，是指一個人的本心，出自於本能的開心。
可以講，從記事起到1995年下半年老屋被拆除，這十幾年過得很開心。
經濟上確實弗寬裕，爺孃一向做人家，省下來的鈔票存銀行，積少存多，當某一天突然講要砌樓房辰光，吾大吃了一驚。
吾從來嘸想過七路頭房子會換成樓房，總感覺這是一樁遙遠的事體，砌樓房的人家並不多，對於是弗是住勒樓房裡，並弗在乎，住七路頭房子也好，住樓房也好，最重要的是開心。
記得姆媽一直掛勒嘴巴上的一句話是這樣的，冷麼冷勒風，窮麼窮勒債。
冬天嘸風的辰光，弗會感到那麼冷，而嘸外債的辰光，弗會感到那麼窮。
吾想，既然爺孃決定了要砌樓房，那麼鈔票的事體弗成問題。這個是吾想當然了，照爺的工資，弗吃弗喝，嘸任何開銷，能攢一萬五左右，姆媽勒屋裡種田，三畝地皮去脫菜地，實質上三畝不到，種過棉花、小麥、黃豆、長生果、玉米、油菜，收成弗高，用作日常開銷，只能說焊日子，這是當地農民的痛，所以交刮勞動力出去打工，南通的建築鐵軍，就是來源於這些為了討口飯吃的農民。
學堂裡的學雜費、日常零用、人情賬，七七八八加勒一道，並弗是一個小數目。講起來吾俚已經是萬元戶，但實質上，離真正小康還有弗少距離。
掰指頭算一算鈔票是哪能省下來咯：交通工具還是腳踏車，屋裡廂電器僅限於黑白電視機跟電風扇，像冰箱、空調想都弗用想，弗是吾俚這種人家買得起咯，電話機、大哥大、拷機為零，當然，村裡大多數人屋裡廂嘸這些，要以攀比心理來講，也無所謂比得過誰比弗過誰。
對爺來講，拼命做生活尋銅鈿是為了爭一口氣，一直有人看弗起伊，認為伊老實，說話少，耳朵根子軟，心腸軟，有啥事體喊一聲肯定會幫忙，但是有些人還會勒背地裡罵伊嘸本事嘸脾氣，太好欺負。
人活著就是為了爭一口氣。
這句話爺孃一直跟吾講，吾能明白。
所以有一天伊拉決定要把樓房砌起來。證明老實本分嘸啥本事的人靠一雙手也可以改變居住環境。
這對於吾，對於爺孃來講，意味著要承受很多壓力。
把所有的存款拿出來，有六七萬，砌一棟兩層小樓綽綽有餘，但是伊拉還是覺得砌一棟三層樓房，理由充分，一是吾俚張家親眷多，有啥事體親眷好住了吾屋裡，二是等吾長大總歸要結婚生子，房子大一點總比小一點好。
九十年代中期啟東農村砌一棟兩上兩下的樓房可能要五六萬，三上三下的三層樓房要貴得多，吾俚屋裡是用混泥土現澆，價鈿還要再貴一些，因為鈔票弗多，問親戚借了些錢，最後三層就砌了兩間，樓上樓下加起來總共五間，外牆是汏石子，裡牆是批了一層水泥黃沙。
在這裡要感謝大舅舅，當時還在南京梅山鋼鐵廠上班，曉得吾俚砌樓房，買了一萬多塊鋼材（鋼筋為主），從南京運過來，大大緩解了爺孃的經濟壓力。這份恩，這份情，要牢記一輩子。
姆媽一直講，做人要曉得好恘。這個是為人處世的基本素質。
離老屋拆脫越近，越是弗捨得。老屋承載的是吾小辰光的記憶。
96年砌的樓房，現在也已經是老房子了
吾想起蠻小辰光，姆媽一直跟吾講，弗要到溝灘頭去，吾問伊為啥，伊又講，有落水鬼（讀lu si ji）。
啥叫落水鬼？
落水鬼是水裡的一種會吃人的妖怪，會變成人形，騙唔跟伊一道去溝灘頭，然後推你下去，然後唔也變成落水鬼。
姆媽講的已經蠻嚇人了，但更嚇人的還有。
看到後門屋坎的鑊底灰了伐？
看到了。
曉得派啥用伐？
弗曉得。
落水鬼最嚇鑊底灰，看到鑊底灰就弗敢進來了。
真的假的？
真的。還有，落水鬼看到掃帚也嚇咯，要是看到有人從後門過來，用掃帚趕脫伊。
所以我弗敢一個人去溝灘頭，當然也弗會游泳。特別是每年天熱，有小倌在河裡游泳時淹死，就會有大人跟自己小倌講，是落水鬼把人拉下去的。
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落水鬼，嘸人曉得，只曉得那個辰光在農村裡流傳這樣那樣的傳說，現在當然是很少能聽到了，跟小倌做安全教育的時候，會直截了當講，弗是大轉一二三，繞來繞去，無非也是讓小倌能弗要到溝灘頭、河邊上白相。
因為喜歡武打片，老是誤以為自己是武林高手，一開始是翻跟頭，吾好勒場心連翻十幾個跟頭，後遺症是兩隻手別傷過幾趟，一直嘸好透，天色弗好或者拎勒重的東西，手腕就開始痛。
後來在新港小學圖書館裡尋著一本武功秘籍，吾翻開來一看，教輕功的，如何站梅花樁，如何把用磚頭排梅花陣，如何在豎起來的磚頭上走，如何練習草上飛，如何練到最高境界，吾想要是真的，那麼吾就能像電視裡的武林高手一樣飛簷走壁。
書上講，苦練十年，輕功達到小成，苦練二十年，可以在水上行走，苦練三十年，踏雪無痕。
事實上，吾真的照書上的步驟去練了，把磚頭豎起來，想在上面走，腳踏上去磚頭就跌下來，根本嘸辦法勒上面走路。後來放棄了，有的東西看看就好了，弗是講這些東西一定是假的，但對吾來講，做弗到。
曾以為照著書就能練成水上飛
現在想想，是樁蠻可笑的事體，就像兒子看完奧特曼一天到晚想象自己就是奧特曼一樣，什麼東西都能當作是變身器，左右手臂交叉成十字就能想象成能夠發出斯派修姆光線。道理是一樣咯，這就是小倌，對小倌來講，好白相，僅此而已。
《排球女將》風靡的時候，幻想自己也能像小鹿純子一樣使出晴空霹靂的絕招。所以讓姆媽買了一個排球，當然是以極其正當的理由，學堂裡廂有體育課，吾俚要學排球，去供銷社買了排球回來，第一樁事體就是“晴空霹靂”，但是弗管哪能，就是碰弗到拋勒高空中落下來的排球，吾也跳弗高，嘸辦法像小鹿純子一樣勒空中做出前空翻，利用離心力將排球扣出，就像吾嘸辦法勒磚頭上練習輕功一樣。
兒時的女神，幻想能像小鹿純子一樣使出晴空霹靂
姆媽一直講，做戲的人是瘋子，看戲的人是烏子。烏子就是傻子。據說這句話來自某個名人，吾特地上網尋了尋，好像是莎士比亞講的，完整的句子是“編戲的人是騙子，演戲的人是瘋子，看戲的人是傻子。”
吾是烏子，看好電視做出來的種種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烏氣交刮。
現在烏氣已經少了交刮，但是吾童年居住的老屋卻要拆脫了。
短短十幾年，老屋有啥變化？
爺拉驢車的驢子後來因為不拉驢車而賣脫了，伊是吾小辰光的旁友，伊很可愛，爺有一趟勒工友屋裡吃老酒吃醉了，是那頭驢拉回來的。
小辰光養的一條狗，後來送給上海的旁友，第二年去上海，那條狗，認得吾，老友重逢，一個眼神足矣。
屋檻舊了，有些破了，但還能用，屋頂有幾片瓦破了，落大雨辰光，外頭落雨，屋裡也落雨，但爺迴轉後把屋頂修一下又好了。
但交刮東西不是修一下就可以，只是吾當時弗懂。
當吾看到老屋一點一點拆脫，很多磚頭還是好的，這些磚頭保留下來，雖然不能用來砌樓房，但可以用來砌坑棚，可以用來砌小屋，用來砌灶屋間。
老屋拆脫，沒能留下哪怕一張照片，再過幾十年，沒人會記得那個地方有過這棟七路頭房子，更不用說裡面發生過什麼。對吾來說，回憶已經成為碎片，真的是支離破碎，嘸辦法拼起來，把這些零碎的記憶寫在紙上，依稀還能呈現一下當年的情景。
能做的僅僅是這些了。
（連載完）
註釋：
焊日子：勉強度日
恘：壞。
溝灘頭：溝邊上
大轉一二三：讀音du zhuan yao ni san，意思是說話繞大彎子
別傷：扭傷
烏子：傻子
又見葉飄零
2018年8月10日 上海浦東
【作者簡介：又見葉飄零，江蘇啟東人，啟東市作家協會會員，古龍鐵桿粉絲，著有武俠小說《溫柔刀》（曾用名《溫柔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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