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鐵株
1
我是一匹馱馬。
不!我是一縷幽魂。披一襲黑衣的幽魂,茶馬古道上的幽魂。
確實,我曾經是百年前的馱馬。
碧雲天,古道旁,我在馬冢裡孤獨百年,悵望百年,守候百年。為的是主人給我祭奠,繼而是主人的子孫。
不是貪圖,他們供奉我愛吃的青稞,或是一把油綠的嫩草。
期盼能跟他們相會,傳遞我深深的情,深深的愛,與他們隨喜隨悲。
2
山間鈴響馬幫來,馬蹄在追星趕月。
“哈——嘟!”伴著趕馬聲的吆喝,拖腔的趕馬調,茶鄉的民謠,一一被馬尾巴甩在後頭。
數十名馬幫漢子,趕著百餘匹馱馬,從思茅往北,翻過無量山和哀牢山,再穿越橫斷山脈進入藏區。
茶馬古道有多悠長多久遠?不知道。雖然當我還是一匹馱馬,來路歸程丈量過許多回。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腳踏的是苔痕斑駁的古道,馱走的是如血夕陽。
古道在深林幽谷蛇行千里,把醇正的普洱茶香,撒向,遙遠的異域。
3
峰巒聯翩迭來,像一群不安分的馬,起伏成一種騷動難寧的磅礴。那裡富集最高的山最深的谷最湍急的河。
季節在山樑上升,道路逼仄,溝壑縱橫,山風堅硬如刃。
馬幫把自己高掛在百米絕壁的小道上,還不時舞刀動槍與野狼和山匪周旋,遇上泥石流或雪崩,無疑九死一生。更多時候,是難耐的寂寥。
一群馬幫漢子被命運差遣,把茶餅、鹽巴、布匹、獸皮安放在馬背上。踏著歲月的坎坷,一路鞭影,一路蹄聲,把人生化成一條沒有終點的險途。
林濤。篝火。大地作床,青霜為枕。
旱菸。烈酒。打發掉一路的寒苦寂寞,只活著一個願望。
健旺的步伐。豪放的歌舞。他們是精神的王者,苦樂渾忘。
走!走是他們的生存方式。這是一條用汗跡,用鮮血書寫的天路,以超人的腳力鋪成的臥式豐碑!
悠悠蒼天,邈邈歲月。深深淺淺的馬蹄窩,是用生命刻鑿的痕跡啊,如今,成了茶馬古道的圖騰。
4
一夥被風霜磨礪得粗硬的漢子,顛連奔波於滇藏高原,歷盡世事的崢嶸。
我的主人叫阿黑,在彝族,黑象徵勤勞。他若不是勤勞又膽識過人,怎可以當馬哥頭呢?
阿黑性烈火爆,卻從不忍心把鞭子落到我身上。
阿黑寧可充當背夫,自己勞累,讓我減輕負荷。
大雪封山的日子,阿黑省下自己的口糧,喂進我嘴裡。
故而,我從不拂逆,馴順、隱忍,抵死相隨。
我們總是走在前頭,用鈴鐸為馬幫搖出一條平安坦途。我豎起耳朵,目視前方,捕捉可疑的影子,感知異樣的觸響。
雨中,“嘞,嘞嘞——”,有細微的含義不祥的顫音。剛轉入埡口,山體迎面撲來,塌方了!
我仰頭一聲嘶嘯,伸出後腿,把主人踹出老遠。
霎時,眼前霧嵐湧起。我晃著蕩著,輕飄飄地,似是沒有了重量。
有時,我會走得飛快,免得靈魂跟不上風的速度……
5
我拯救了主人,也拯救了馬幫。
眾人呼喊著,把我扒出,又埋在埡口的土堆裡。
主人臉色死灰煞白,眼窩像失神的池沼。他流著淚,為我營造了一座高墳。
雨,還在無休止地下,山雨彈奏出憂傷的調子,如同一支輓歌。
一年後,主人趕著另一匹馱馬,踉蹌來到墳前。
看樣子主人大病過一場,喘息山一般沉重,痴呆的臉像寒霜打過的落葉。
只是,我們已經河漢相隔,不能,不能再續生息相系的片斷。
歲月流轉,人世更迭。而我,永遠是一縷幽魂。
慈愛的主人喲!我不情願,與荒山為伴,在草木中寂沒。
對主人,對故鄉,我總也擺不脫纏纏繞繞的牽掛。常常尋喚,那滿天星斗,不就是我思鄉的淚滴?
暌違百年,最終,就連馬幫都消失了,貨運再也用不上馱馬。
6
掙扎著醒來,我發覺自己淚流滿面,恍恍惚惚迷迷瞪瞪。
日色如金,窗外宛似世外風景。
這是什麼地方?我怎會在賓館裡,睡在一張現實的床上?
我不是一匹馱馬麼?一匹馱馬的幽魂,茶馬古道上的幽魂。
終於醒悟,我就是我,不是重歸陽世的馱馬。夢境中,意識流似的倒推了一百年,我把馱馬的一切都經歷了。
這些天來,我在哀牢山腹地拽著文化去苦旅,去尋覓一條神秘的古道,幾乎把自己走成了幽靈。
山民們,給我講了有關馬幫、馬哥頭、山匪、山體滑坡的故事,其中阿黑和他的馱馬,傳說有點玄乎。說是風雨天,總會看到一匹黛黑色的馬,時隱時現地奔跑。一直以來相傳,就是阿黑馱馬的幽魂。
我尋找到馬冢埋骨的埡口,荒煙蔓草中,墳邊挺立著一棵高大粗壯的鳳凰樹。這,該是阿黑為愛馬撐起的巨傘吧?
鳳凰樹葉舞蹁躚,虛飄飄,哀矜矜的樣子,只有知了躲進葉叢發表蓋世宏論……
形跡可觸的往事,被山風吹走了,特定的指向性又回映到我夢中。
並非虛擬的章節,也就成了我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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