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老城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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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老城煙雲

神都︱老城煙雲

故城夜雨猶輕寒

雨已經下了整整兩夜了。

天氣還是如此的陰沉,層層的水霧和雲霧混在一起,看不分明的,是行人朦朧的影子,路邊昏黃的燈光和遠山上飄搖的一抹抹黛青。

沿著曲折幽深的小徑,在這個溼潤的傍晚踱步,風兒輕輕拂過微涼的面頰,每一個毛孔彷彿都浸潤了一絲雨的氣息。

輕言慢語的涼風,淅淅瀝瀝的微雨,這兩種來自大自然的聲音融合在一起,仿若天籟,為這個炎夏增添了一些溫和的綠意。

漫天皆是如針的雨絲,泥土、芳草和落英的味道散了開來,直往人的身上撲。

這片清新的香氣便是大地的體香,它慢慢包圍了我,然後我便嗅到了一種無與倫比的浪漫。這種浪漫是最昂貴的玫瑰和香水無法比擬的,是在繁華的商業街和川流的水泥公路上無法找尋的,亦是忙碌的生活和擁擠的人心無法觸及的。

在現代的都市生活中,我們的腳步太過匆忙,匆忙的連俯身拾一片落葉,閉目吸一口氧氣,專心聽一場雨的時間都少得可憐。等渾渾噩噩走過這一輩子的光景,方才痛悟,緩慢,竟是如此的稀有和難得!

好在這裡並不是個繁華的大都市,古城的生活還算是悠然的,寧靜的,古樸的。

邙嶺的沃土,古城門的青磚,東周遺址的銅鼎,都經歷了千百年的雨的洗滌,在流轉不停的歲月長河中,在多舛命運的輪迴中,這些古老的文化,飽經無數的滄桑,受盡時光的錘鍊,最終成為一個個深深的印記,烙印在世世代代洛陽人的心中。

那是一個城市的圖騰,一道永恆的秘符,一種永久的探索,一卷永遠讀不盡的史書。

神都︱老城煙雲

夜色如水,我感到黑夜正逐漸淹沒我的身體,沉寂和清冷侵襲著這座城市。路上行人漸漸稀少,零零星星的幾聲鳥鳴也聞不見了。

在落雨的深夜,城市顯得格外莊嚴靜穆,這靜穆中卻也帶著一些柔美,如同唐朝端莊雍容的宮裝女子,如雲的鬢髻,清岫的煙羅,玲瓏的山眉,櫻紅的檀口,卻有著吞吐著日月的氣度,飄帶一甩便是一首盛世的高歌長賦。

在這無邊的寧靜中,我聽到這座城市熟眠的綿長的呼吸聲,它的傳說如同一顆天狼星,獨自垂掛銀河,閃耀在無聲的靜謐中。

梨園的胡璇曼舞,奇異多姿的襦裙羅袖,熙熙攘攘的東西街市,做買賣的波斯人、大宛人,酥胸半坦的長裙少婦,馬場上追逐著的天真少女,為丈夫和孩子縫製冬衣的閨中婦人,河邊柳樹下吹笛思念情人的白衣書生,邊塞葡萄美酒痛飲狂歌的打了勝仗的將士們……

在古城的睡夢中,在古城的吐息中,無數的畫面長卷般緩緩展開,又緩緩合上,那一幕幕古老的景象化為今夜的風雨,飄入千家萬戶,棲息在每個洛陽人的美夢中。

於是我們在無聲中聽到聲音,在有限裡看到無限,我們在這個長長的雨夜獲得一種新的感知。在這片土地上,我們的世世代代傳承著一種博大的文化,一種包容的胸懷,盛世的豪情在我們的血液中流淌,我們繼承了獨屬於這座城市的記憶。

雨下得大了,雨如同編鐘的木槌,擊打著漆黑的長空,終於不見了最後一個行人。

從現在開始,沒有嘈雜,沒有喧囂,沒有繁忙,沒有擁堵,沒有悲傷,也沒有歡喜,整個城市進入了深度的睡眠,她的寂靜將持續到天亮。

天地之間,唯聽得到這場雨的腳步,它打破了時光的鎖鏈,任所有孤獨的人在這個雨夜思緒萬千,愁腸百轉,它時急時緩,走走停停,它從天上來,卻落在我的心間。

黎明將至,這座古城就要醒來。

神都︱老城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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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煙雲

作為洛陽曾經最繁華最開放最古老的城區,老城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042年的西周時期,這是作為“九州之脈”的神都洛陽最有歷史深度、長度和廣度的城區,它的人文容量和民俗容量用海納百川形容也不為過,

老城就像是一座大海,它以厚重的情懷吞吐著洛陽城的日出月沒,以最豐富的資源養育著他的兒女,以最博大的胸襟接納著五湖四海的人們,以最廣闊的土地涵養著不同的文化群體的生命精華,它以獨特的魅力吸引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

探尋一個城市的歷史進程,就要從欣賞一個城市的老城區開始。

如果一個城市的老城區消失了,那麼它就遺失了很大一部分的自我存在價值。

這就如同深沉的歷史可以承載人類的過去,也能預見人類的未來,老城區見證著每一座城市過去的風風雨雨,也映射著它將來的四季春秋。

就像是一位愛好收藏的耄耋老人,慈祥地為我們這些孩子展示出那些吱呀作響的雕花木門,那清晨愉悅的鳥鳴,那披著青苔的臺前石階和它下面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引以為傲的古董珍品,而我們,只是歡欣雀躍地撲入他的懷抱,品嚐著他從百寶箱似的口袋裡掏出的瓜果,靜靜地聽他講所有的故事。

然而像這樣的城市,我們每年都在對其進行新一輪的挖掘,我們渴望加深對它的瞭解。

事實上,幾千年來,洛陽都是一座國際性的古老的大都市,而老城作為洛陽最具文明代表性的人文符號,更像是一個美麗的謎,任誰也沒有宣稱自己真正明白它的膽量。

這不是周遊幾日就能瞭解透徹的,如果想要真正觸摸到它的心臟,一定要在這裡常住不可。

神都︱老城煙雲

這個世界上的每個城市都有著它自己的樣貌和性格,一個城市如果被人們記住,那麼它必然有著自己的特質。

我們之所以對巴黎念念不忘,或許是因為磅礴的盧浮宮和蒙娜麗莎嘴角幽幽的微笑,拿破崙或是路易王朝只是一個偶爾出現在教科書上的名字而已,那些已經逝去的和剛剛出生的,都有著共同的生命走向,

一個生命之所以偉大,之所以被紀念,是因為它們的靈魂依託著一個偉大的城市,我們或許記不住那些朝代的更迭和帝王的名字,然而一個城市的名字卻能夠輕而易舉地喚醒我們對於幸福或痛苦,迷茫或清晰的所有記憶,

當我們如同魚兒般輕柔地吐出一句故鄉古老的城區的名字時,如同頌詩一般,那溫暖的觸感頃刻之間便直達心底,再冰冷的心臟也能熱烈地跳起舞來,再渾濁的眼睛也能流出清澈的泉水來。

與北京的紫禁城不同,老城並不是一個帝王締造的城堡,在1948年洛陽解放之前,老城的城區基本保留了“金昌府”時的建築格局,這是公元1217年金在洛陽設立的官方區域管轄單位,這大概就是“老城”最早的乳名了。

老城的歷史絕大部分是平民們創造的,所以它更真實,更通俗,更親切,它是真正屬於人民的自由之城,在這裡沒有人會介意你身份的高低貴賤,任何自由公民都可以隨意穿行於街頭巷尾,在金桂落盡的薄涼的深秋,扣一扣生鏽的獅子頭鐵門環,就會有笑得皺紋都瞧不見的老太太請你到院子裡喝一碗熱騰騰的茶湯。

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創造了獨屬於老城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是祖先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它比得上任何宏偉瑰麗的皇宮、華貴燦爛的珠玉金器和精緻華美的陵寢,它早已溶於人們的血液中,成為每個洛陽人世代相承的古老基因。

因此,他們的性格就成為了城市的性格,這是因為城市的性格早已在原住民的身體裡生根發芽,無論朝代怎樣更替,江山如何流轉,老城的老百姓們生活依舊如故。

洛陽經歷過十三代皇朝的更替,每一位帝王都以不同的方式試圖尋求通往長生和永恆的道路,唐高宗顯慶二年(657年),女皇武則天以洛陽為東都,從此她的後半生大部分的時光都是在洛陽度過,

在她的統治時期,修明堂,立天樞,建天津橋,試圖在這座城市留下一絲絲自己曾經輝煌歲月的軌跡,然而到了晚年,這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女強人似乎有了一些新的開悟,人生數十載,不過白駒過隙,匆匆過客而已,是非成敗,還是留與後人評說吧!

於是她親自撰寫了5000餘字的“述聖碑”碑文,為高宗歌功頌德,黑漆碑面,字填金粉,光彩照人。而自己的那塊碑卻未拓一字,“碑側鐫龍鳳形,其面及陰俱無字。”

洛陽城的佛性將女王的一顆千軍萬馬的雄心鍍成了平和豁達的顏色,無論將畫像懸於高堂,還是將功德銘於金石,都盡數消散在歷史的風塵中,真正的銘記是刻在人心上的,真正的尊敬來源於真正偉大的人格,這種偉大來源於對人類共同命運的擔憂和對天下蒼生的責任感。

城市是永久的,而個體的歲月轉瞬即逝,只有城市的精神才是永駐的,就像谷園春晴俱成往昔塵土,而麗京門城樓上,依然迴響著百官及萬民祭祀神靈祈福納祥的千年鐘聲。

神都︱老城煙雲

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都有著獨特的自然風光,奇妙多變的民間藝術和居民獨有的生活方式,而城市的老城區則是彙集一個城市人文精髓的典型代表。

洛陽西依秦嶺,東臨嵩嶽,北靠太行山,又接黃河之險,這樣的城市僅僅是從地理環境來看縱觀全國也很難再找出第二個,而老城就悠閒地斜臥在不納風的城市的東部,古韻十足。

這裡不似北京秋冬的風沙肆虐,這裡的氣候是溫和而寬厚的,春風和煦,夏雨纏綿,秋霜清涼,冬雪輕盈,每到了秋天,所有青色的屋簷全變披上了火紅的毯子,夕陽的餘暉散下來,這些紅楓好似快要燃燒起來,風吹葉落,古老的梧桐樹冠開始晃動,似有鳳凰從中飛出。

最怡人是夜裡的小雨,夜半時分,商販們的叫喊聲聽不見了,獨自在青石鋪就的街道踱步,不用打傘,任憑清涼乾淨的雨水洗去心裡所有的煩憂。

早晨總是能被籠裡嘰喳學舌的畫眉吵醒,推開窗子,霧濛濛的一片天地裡,冷冷的氣流跳到你還未係扣的領口中去,一個噴嚏打將出來,眼前的霧氣散了開去,視線所及,是對面房樑上還在熟睡的大花貓。

這裡人的性格如這裡的天氣一樣,總是溫和而有耐性,彬彬有禮而意志堅定。

隨和溫厚作為老城的品格,深深地滲入了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也滲透在老城人的性格之中,樂觀開朗豁達的他們盡情地享受著古城生活為他們帶來的愉悅,這種樸素的品質是他們內心深處對於生命最根本的認識的外化,

人如同一顆種子,在無止的生命之旅中飄來蕩去,落地生根,隨遇而安,一紙家書,一艘客船,一杯美酒,一片冰心,才子他鄉老,紅顏忽白髮,所到之處皆是彼岸,所得所失皆是造化。

在麗景門城樓上登高遠眺,古城風貌便盡收眼底。從城門樓上往下看,一座座青磚灰瓦的小四合院,熙熙攘攘的商業街區,還有那掛著招客幌子的酒館、茶樓、金石書齋,無一不向人們訴說著它經歷過的滄桑歲月。

這裡並無亭臺水榭,也沒有太多的文人雅士,這裡真正的藝術來源於民間,每個普通人都是藝術形式的創造者,這裡的居民很多都能寫的一手風骨天然的行草,

就連街邊的老太太都是寫意牡丹的高手,更不要說吹拉彈唱的白鬍子老頭和耍九節鞭的小夥子,各種流派的民間藝術家彙集於此,因此這裡更像是一個江湖,那些千奇百怪的聲音和圖像像是長了腿,總是在午夜走進思鄉人的夢中。

東西南北大街上,處處都隱居著技藝高超的手藝人,在五六十年代,隨處可見捏糖人的外地人,據說這些手藝人大都是逃荒的外地人,趕集會的時候,他們的周圍全都是吞著口水的孩子,

亮晶晶的一雙雙小眼睛都盯著面前琉璃般剔透的熱糖漿,一個靈巧的翻轉,指尖一擠,如藕絲般的糖漿就變成了騰雲駕霧的齊天大聖,還有紅頭綠尾的蟈蟈,以乾草為須,粘在兩塊竹片兒上,手一撥就是一聲惟妙惟肖的鳴叫,這在孩子們的眼裡,如同神蹟!

流浪者的特殊身份迫使手藝人以此謀生,也使他們成為了孩童們的崇拜對象,因此他們是流浪的藝術家,也是為孩子們創造快樂的魔術師。

御路街神秘的四合院中,穿著對襟兒衫兒的老太太在燈下做著宮燈,燈的製作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那明明滅滅的燈火忽閃忽亮,如同不滅的星光,燈籠被點起的時候,一個古老民族的漫漫長夜被慢慢照亮。

正月十五的時候,每個孩子都會在家裡學糊燈籠,傍晚的餛鈍攤兒此刻最是誘惑,昏黃的油燈下,噴香的熱氣騰騰地往黑色的夜空中冒,那熱熱的煙霧是窄窄的衚衕裡最真實的慾望,腸胃的飢渴是那個年代無法忘卻的回憶,成為一代人心中無法企及的夢。

神都︱老城煙雲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老城人大多非常保守,甚至是守舊,現在這裡的居民很多都年逾古稀,很多人不願接受新鮮的現代的觀念,

或許他們並不願意輕易放棄千百年來形成的禮儀和規矩,這是種堅守傳統的方式近乎偏執可怕和不近人情,但他們是驕傲的,在這些院裡曬太陽讀報紙的老人面前,我們受過的所有引以為傲的西式教育將會在一瞬間被這種驕傲和淡淡的名貴的自尊感擊得粉碎。

白髮蒼蒼的“老秀才”們佝僂著身軀仔仔細細地侍弄花草,天氣好的時候他們會將一箱一箱的發黴的黃頁線裝書鋪滿院子,倘若是心情好便會逗弄一下籠中黃雀,或是直接鋪開輕薄柔軟的洛陽宣紙,然後揮毫潑墨,恣意山水。

如若遇到鑽研經史子集的客人,興致一來,便約著你去吃一頓水席,喝幾杯老酒。

這是一種在世俗之中的不俗,我們可以認為這是一種文化的閉塞與腐朽,但在商品經濟飛速發展的今天,這樣曾經常態化的一角卻成為了一個城市中最稀少的景觀。

古老的城市文明正在走向衰落,這是我們不想去接受卻無法阻止的趨勢,經歷了改造與拆遷的老城必然會得到新的改觀,但必然會遺失一些東西,能量守恆是自然的規律。

我們或許更加希望加入一些“去現代化”的元素,來挽回一點點曾經單純的風景。那麼人們自己又在城市現代化的進程中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呢?

這個城市變形記的故事,我們讀得懂開頭,卻很難看得到結尾。但至少老城的存在給予了人們最遠古的啟示和最濃郁的情懷。

它創造出了一種充滿理想的生活,也使這理想具備著最真實的感官和最豐富的血肉,它重塑了人們的靈魂,也使漂泊的靈魂更加安定,到過這裡的人們總能獲得一種全新的力量,無論身處何地,這力量便是心裡最堅實的依靠。

*作者︱安益陽:90後女作家、詩人、編劇,「青眼有加qyyjtcq」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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