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敏:渐渐地,我的手就跟古人混合在了一起

来源 周到 记者 詹浩 摄影 杨眉

无论是产品还是城市,品牌始终是最具辨识度的标志。

“品”,就是要质量高、品质好;“牌”,就是要有竞争力、影响力。奋力迈向卓越的全球城市和社会主义国际化大都市,“四大品牌”正是上海既立足当下,又意蕴深远的布局。

在这样的背景下,新闻晨报采访了各行各业十余位努力于增强城市的吸引力、创造力、竞争力的从业者。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提升上海城市能级和核心竞争力,既有久久为功的准备,又有只争朝夕的决心。

上海博物馆文物保护科技中心,青铜器修复室,张光敏穿着蓝大褂,戴着白手套,他眼前的桌上,是一堆青铜器残片,他的工作,就是要把这堆残片复原成本来的样子。

这个时候,他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哼哼……看你有什么本事来复原我!”那是3000多年前铸造这件青铜器的古人,张光敏不慌不忙,熟练地拿起残片,他心里在说:“来吧,看看我的十八般武艺,还有我的十八般兵器!”

张光敏:渐渐地,我的手就跟古人混合在了一起

张光敏,上海博物馆青铜修复组里唯一一位“老师傅”,本来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但是因为这门手艺还需要传承,张光敏就在岗位上“踢起了加时赛”。

到现在为止,张光敏已经修过了1366件青铜器,花了整整43年。

修复室墙上挂着一块“上海非物质文化遗产·青铜器修复技艺”的铜牌,像是这些跟青铜器残片打交道日子的绝佳注脚。

Q:怎么进入文物修复这行的?

A:“因为我会修半导体。”

时光闪回到43年前,1975年4月,高中毕业的张光敏被分配到上海博物馆“文物清理小组”,跟着专家老师对文物进行整理、鉴定、分类、登记。

不久,张光敏“时来运转”,被调到市文化局去做通讯员。工作轻松自由,还是博物馆的上级单位,但一心想要学技术的张光敏却情愿回博物馆。再三恳求之下,领导才看在张光敏平时经常帮人修半导体、手还算灵巧的份上,同意让他到文物修复复制工场,跟老师傅学青铜修复。

当时修复厂里全都是老师傅,学艺的年轻人一共有4个,除了张光敏之外,其他人都是工艺美校毕业的,专业对口。但是时代大潮冲刷之下,其他3个人都相继出国,当年出国无论是去日本“扒分”,还是去新西兰“放羊”,似乎都笼罩着一层光环,但张光敏依然修着他的青铜器。

几十年一晃而过,如今再问张光敏对时代变化的感受,他淡淡地说,“当年出国的人的确很‘海威’(沪语,意为显赫),当时我很寂寞。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待在这里,越来越好。”

Q:修的第一件青铜器是哪来的?

A:“废品仓库里的。”

张光敏:渐渐地,我的手就跟古人混合在了一起

做文物修复的,别看现在动不动成了年轻人眼里的网红,其实那么多年来,一直伴随着他们的,就是寂寞。刚到文物修复工场的时候,张光敏跟所有学徒一样,先要吃好长时间的“萝卜干饭”,根本没有机会直接修青铜器的。他先在师傅的指导下画花纹、做工具——修青铜器的工具就像称手的兵器,很多都得是自己做的。

直到有一天,师傅觉得可以了,就在废品仓库里拿出来一件青铜饮酒器,因为没有纹饰,非常简单,给张光敏练手。张光敏始终记得这件青铜器,因为从它开始,他开始跟青铜器打起了漫长的交道。

青铜器做出来的时候全身是黄金一般的土黄色,非常漂亮,但几千年时间带给青铜器的,是锈迹、腐蚀、变形、残缺乃至“粉身碎骨”。

上海本地只出土过数量极少的青铜器,上博的青铜器都是从世界各地抢救回来的,有些残缺不全,有些虽经修复,但被“修坏了”。张光敏要施展的,几乎就是回天之术。

Q:难度最高的一件费了多少心力?

A:“用足12道工序,还花了16年。”

张光敏:渐渐地,我的手就跟古人混合在了一起

修复青铜器,步骤共有12步,清洗、拆除、除锈、矫型、焊接、翻模、铸铜、刻纹、配缺、补色、打磨等。大部分青铜器的修复无需使用全套工序,但令张光敏印象最深、难度最高的一件交龙纹鑑,动用了全部12道工序,而且还足足用了16年时间。

那是一件距今2000多年的青铜器,是储水、装冰用的大缸,上世纪90年代,由上博原馆长马承源从香港抢救回归。经过初步清洗后发现,除了2000多年时间带来的腐蚀和损坏外,这件青铜器身上,还有不合规矩、不计后果的修复带来的伤害。张光敏发现了有人为修复的痕迹,但修复手法极为粗糙,原料和纹饰都与文物原件不符。将这些修复痕迹拆除之后,交龙纹鑑变成了80多片碎片,缺损达到1/3,平均壁厚为1.5毫米,最薄的地方只有1毫米,是上博建馆以来形制最大、器壁最薄、破碎最严重、缺损面积最大的青铜器。

张光敏于1996年参与了交龙纹鑑的修复任务,而真正修复完成却已经到了2012年。16年的时间,张光敏用上了十八般武艺,克服了青铜鑑矫形、焊接、补缺等一道道难关。张光敏说,当中有很多时间都用来等待了:等待自己技术的成熟,等待修复的原料,还有修复工具的创新。

Q:为什么用到洗牙技术?

A:“10天内要让立体水禽转起来。”

张光敏:渐渐地,我的手就跟古人混合在了一起

除了技术上的难度,另一个难度是精神层面的。1997年香港回归前夕,香港太阳集团董事会主席叶肇夫先生将一件春秋时期的“子仲姜盘”捐赠给上博。这件“子仲姜盘”的神奇之处在于,盘子里的立体水禽能够原地360度水平旋转,但因为出土之后没有修复过,水禽早已生锈转不动了。

因为有重要的捐赠仪式,这件青铜器必须在10天之内完成除锈工作,让水禽转起来。这个任务交到了张光敏手里。

由于除锈部位比较特殊,不能用传统的化学试剂,张光敏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洗牙用的超声波仪器。最后就是靠着这台仪器,张光敏如期完成了“子仲姜盘”的修复,也开启了上博用超声波除锈的先河,而今天,超声波除锈已经成为一种主要的除锈手段。

Q:一块残片找不到了咋办?

A:“找厂家专门定做。”

张光敏:渐渐地,我的手就跟古人混合在了一起

文物修复有两种,一种是保留修复痕迹,是学术性的;另一种是欣赏性的,要修到修复痕迹看不出来。上海博物馆的青铜器都是后一种,它要作为展品与观众见面,因此修复难度更高。

张光敏以补铜为例,他说,如果青铜器修复过程中发现缺了一块,就必须补缺。简单一点的,用铜皮补上去,外面罩一层环氧树脂,环氧树脂上可以着色、补花纹;而考究一点的,就要到金属加工厂去专门铸造一块铜,可是一般厂家谁肯做这种小事啊,一个大锅炉,只炼这么小一块铜?上博只好到外地寻觅到合适又愿意的小厂来造这块铜。

Q:文物修复枯燥吗?

A:“你吃饭的时候会枯燥吗?”

张光敏:渐渐地,我的手就跟古人混合在了一起

张光敏说,虽然文物修复南方精细考究,北方粗犷大气,但从本源上来说,至少在青铜器修复上,上博的源头也是在北京。

1955年,第一代修复师王荣达从北京进入上海博物馆,从那时起,起源于宫廷的青铜器修复技艺落地上海,并一代代地传承了下来。

张光敏现在的重要任务是带徒弟。他说,当年的老师傅虽然很会修,但普遍文化程度不高,很多人会修不会写,写不出论文,评不了职称。现在,能进上博从事文物修复的年轻人学历都很高,上博还特别希望引进在海外学过文物修复专业的年轻人,目前,在张光敏的徒弟中,就有一位曾在意大利学习文物修复专业。

张光敏对接棒文物修复的年轻人寄语道:“传统的文物修复对修复者的文化要求基本是忽略的,而今天,不但需要你有美术基础,对其他文化知识的要求也很高,除了这两样必须具备之外,从事文物修复,一定要耐得住寂寞,坚持得住。”

张光敏自己是如何做到几十年如一日抗拒枯燥和寂寞的呢?他说,“我刚开始的时候,青铜器在我手上是死的,但多年以后,它是活的。我会想,造这件青铜器的古人当时是怎么想的?渐渐地,我的手,和古人的手就混合在了一起。如今,文物修复对于我,就像每天吃饭一样习惯,你说,吃饭你会觉得枯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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