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假，在很多人心中是貶義詞，但對大巖景觀的徐沉浮來說，這正是他的專業所在。
他的公司專做仿真景觀，業務遍及全國，造假能力還得到國際認可，成為上海迪士尼第一批供貨商。但這幾年，他開始返璞歸真，提倡尊重自然，在黃河岸邊的滎陽龍山寨紮根，並在那裡發現了鄭州最美的落日。
龍山寨上觀最美落日
韓青 | 文 靜靜謝 | 圖
一路向西，找尋鄭州最美的落日
“走，看日落去！”寨主徐沉浮熱情地招呼著我們，臉上映著孩子般的興奮。
我們緊隨其後，小路兩側野草叢生。我心裡不禁嘀咕，鄭州的落日能有啥好看，好的落日景觀既要有山水映襯，又要有人文底蘊，龍山寨的落日會有什麼稀奇嗎？
但當我走到龍山寨觀景臺的那一刻，內心的疑慮登時打消——夕陽低懸，將西邊的天空染成了紅色，其倒影破碎在黃河之中，隨波盪漾。
龍山寨俯瞰黃河
挾沙自重的黃河從黃土高原奔騰至此，已經少了許多狂野之氣，靜靜地向東北方向流淌，在夕陽的映照下甚至有些楚楚動人。河中的沙洲芳草萋萋，一二飛鳥在上盤旋往返。腳下的懸崖壁立百仞，像是被黃河滌盪成一樣。
徐沉浮介紹說，這是一道變幻的風景，流動的沙畫，黃河的河道一年四季都在變化，沙洲的大小、距離和景色也會隨之改變。
站在龍山寨上，河對面就是溫縣，天氣好還能看到陳家溝，那是太極拳的發源地。左邊是虎牢關，歷代兵家必爭之地，三英戰呂布、楚漢成皋之戰、李世民大戰竇建德、岳飛破金兵於竹蘆渡等故事就發生於此。再往西就是河洛交匯處，河圖洛書、太極圖的發源地。往東則是兩千多年曆史的古柏渡和黃河中下游分界處的桃花峪。
汜水黃河交匯處
而龍山寨所屬的口子村位於汜水河和黃河交匯處，幾百裡邙嶺只在此處斷開，傳說是因大禹治水開山導汜入河而得名。村子西為大伾山，東為廣武山，中間即是玉門古渡。玉門原稱禹門，因汜水色白如玉改稱。古代時曾是南北咽喉要道，武王伐紂，劉邦兵敗，李自成北上，太平天國北伐，都是從這裡北渡黃河，其險要程度不亞於虎牢關。
直到民國初年，玉門古渡仍是重要渡口，逆洛河而上還可達九朝古都洛陽，逆黃河而上可達陝西潼關，順水而下可達山東。明代杜汝亮有詩為證：“一河流出兩山開，西接黃河天上來。渡口風塵人不息，岸頭車馬日相催。”
龍山亭
對這些典故，徐沉浮早已瞭然於胸。站在龍山寨上，我們靜靜地看著日頭西落，歷史的滄桑感油然而生，胸中激盪出一股像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豪情：大河東去，沙掩沒，千古風流人物……而像我們這樣的無名小卒，又能在歷史中留下什麼印記？還需要對一些蠅頭小事耿耿於懷、對一些身外之物朝思暮想嗎？
“黃河夕照”曾是成皋（汜水縣原名）十大勝景之一，想來，古人面對長河落日，也會有類似的興奮和惆悵吧？徐沉浮選擇紮根龍山寨，落日正是打動他的原因之一，他感慨，“最美的景觀要能打動和震撼心靈，這不是靠材料堆砌出來的”。
“造假”十年後，他成為迪士尼首批供貨商
最後卻賠了兩百萬
徐沉浮老家洛陽，從事裝飾和景觀行業已有二十多年。
九十年代他從北航畢業，被分配到洛陽大化纖。嫌遠沒去，於是自己創業，做了十年的室內裝飾。但裝修材料的味道很重，嗆鼻子辣眼睛，“經常笑著進去，哭著出來”，遂轉戰室外，2003年來鄭州創辦了大巖景觀，專做假山假水假樹假景。
龍山寨隧道洞口，近百米長，建成後將作為山寨正門
剛到鄭州，如何立足是個問題。徐沉浮給公司做了個廣告，3·15前夕在某都市報上刊登了整版廣告，“專業造假，就找大巖”，廣告費都已經交罷，還是被臨時改掉了。
徐沉浮心有不甘，2009年鄭開大道開通後，又在馬路邊豎了個廣告牌，“專業造假，假山假水假景”，很快引起轟動。媒體報道後，又被撤下來。
輿論打假並未讓這位長相憨厚的洛陽漢子止步，徐沉浮苦練內功，在“造假”上下了真功夫，其實力漸漸得到行業認可，業務遍及鄭州，走向全國，鄭州方特、杭州宋城、海南八一農場、浙江千島湖等地都有大巖景觀的項目。
上海迪士尼（網絡圖）
2011年，迪士尼進入上海，大巖景觀成為第一批供貨商，承包了入口區70%的主題抹灰工程，而入口區是所有遊客必經兩次的地方。對供貨公司來說這是公司實力的體現，是無形的獎盃。但誰都沒想到，這卻是項賠本生意。徐沉浮說，“在裡邊做得比較好的都是賠錢的，大得賠多，小得賠少。我們賠了兩百萬，還有的虧了五六個億！”
至於賠錢原因，徐沉浮解釋說，一是三家競標，相互壓價，整體招標價是九個億，競標下來就是六個億了，但最後結算是十八個億。二是低估造價，比如主題抹灰大巖景觀報價一千二每平，但有的公司報價八百，因國內普遍是三百一平，那家公司想著肯定穩賺，但成本核算下來是三千一平，上天台的心都有了。三是浪費的人工太多，所有項目都要做一比一的模型，培訓成本由供貨商承擔。四是不允許加班，中國的建築和景觀企業很多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要求。“做迪士尼就是一種情懷”，徐沉浮笑道。
鄭州方特恐龍島（網絡圖）
賠錢同時，供貨商也受益匪淺，學到不少。徐沉浮總結，“我們第一學的是心態，第二是管理，第三才是技術，原本想的第一是技術，第二是管理，根本沒考慮到心態。但真正的匠人精神不是技術，也不是管理，是心態——有這個心才能做成。迪士尼公司做事情就非常認真，要做就做最好，對財富追逐是放在後邊的。他們首先考慮的不是要賺多少錢，而是非常喜歡才去做這件事情。但恰恰因此，人家還就賺到了錢。迪士尼可以五十年持續營利，而中國現有的不少遊樂項目三五年後就已是一堆垃圾了。”
心態鑄就品牌，上海迪士尼2016年6月6號開園，當年就達到了一千萬的入園人數。
在迪士尼工作過的師傅正給龍山寨修佛龕
建成之後
迪士尼對員工的嚴格管理和人文關懷也讓徐沉浮記憶猶新，比如類似足球場上的紅黃牌制度，培訓後上崗，第一次違規亮黃牌，第二次紅牌，直接走人，不管技術多牛；安全防護也非常到位，安全帽、防護眼鏡、反光背心、絕緣鞋等一應俱全，像國內不少工地搭個梯子、系根繩子就開工的情況絕不會出現；另外，員工宿舍四人一間，配有淋浴，只要在迪士尼項目上幹活，醫療費用迪士尼全部承擔，救護車就在一旁。
“只有將人放在第一位，才可能生產有好的產品。”徐沉浮說。自此之後，大巖景觀很少再接一些短平快、將成本放在第一位的項目。
因拆遷結緣龍山寨
發現最本真的景觀、最地道的小吃
徐沉浮與龍山寨的結緣，看上去純屬偶然，但仔細想想冥冥中又有必然。
前幾年鄭州大拆大建，很多老物件被當成垃圾丟棄，大巖因為要做仿真景觀，需要用到一些傳統元素，便趁機收了許多，在省體中心北邊堆了滿滿一倉庫。
但沒想到，拆遷的大潮從城區一路席捲過來，緊鄰連霍高速的省體中心周邊也被波及。徐沉浮割捨不下，費了老鼻子的勁，將這些“古董”搬到江山路邊上的一臨時倉庫裡。
未成想，沒過半年，又要拆遷。為了給這些古董安家，徐沉浮開始將目光轉到鄉下，同時萌生了做鄉村旅遊的念頭，並去到陝西、安徽、臺灣等地專程考察。
2014年，徐沉浮看中了龍山寨。龍山寨位於滎陽汜水鎮口子村，建於附近的龍山山頂之上，俯瞰黃河，從鄭州出發沿連霍高速西行四十公里可達。寨龍山寨歷經上千年，清宣統三年重修。寨內居所以窯洞為主，存有三五十孔。
龍山寨寨門
龍山寨寨內院落
儘管這時那些古董已經找到了新家，為中原影視城增磚添瓦去了，徐沉浮還是和村裡簽訂了合同，將龍山寨作為鄉村旅遊和生態景觀的實踐基地。
還未增設軟裝的窯洞
現在龍山寨已修整出三四個院落，有十多間窯洞具備了接待條件，做了鋼筋加固，還增添了淋浴、洗手間等，洞內凹牆處也放置了一些“古董”，整個房間都顯得古樸整潔。院內有聚會的場所，旁邊還種有草莓、桃子、月季等花果蔬菜，沒打任何農藥，可放心採摘。我們摘了幾顆桃子，輕咬一口，果汁就會流出，甜到心裡。
但徐沉浮仍不滿意，“現在的感覺是種得太多。花了錢又不是那麼回事，要儘量少動。雜草我們可以梳理下，沒必要都栽上花、種上莊稼。我們還是受城市思維影響太深，農村就應該鄉野一些，適合人的第二生活。
年輕人生活是在城市的，農村是來度假的，是未來的奢侈品。我們不需要做多，做多了就是浪費。北大俞孔堅教授也說過，要尊重自然，尊重各種本土植物的生長，尊重各種生命存在的方式，這才是和諧，和諧了你才能舒服，才能有人情味，讓人願意呆，也才會有商業價值。”
寨子裡的童趣
頓了頓，徐沉浮接著說，“人和自然和諧了，你就不要太去折騰他。現在種的花、種的菜，還不如以前的野草好看。一場雨下來，菜很容易蔫掉，而野草一下就起來了。”
從龍山寨下的玉門古渡可乘船到黃河沙洲上游玩
四年下來，徐沉浮已經在龍山寨投入了近五百萬。修路、通電、引水、灌溉、排水、翻修窯洞、整理院落、日常清理，等等，件件都需要資金。徐沉浮表示。“原來的建築形式不適用了，民宿改造都要做現代化升級，只是用了傳統元素。”
傳統元素的運用還體現在整個龍山寨的改造之中。龍山寨範圍內有龍山亭、漢墓、貂蟬梳妝檯等，徐沉浮都一一掛牌註明。
汜水鎮歷史上有四大名吃——狗屎滷肉、糞堆燒餅、茅缸丸子和熊生雞蛋湯（四者均為人名，以前起名差，好養大），有的已經評上非遺，徐沉浮將這些傳承人請到龍山寨座談，想以此作為龍山寨的特色小吃，讓遊客體驗到當地最為地道的文化。
夜間的龍山寨
前一陣子有媒體報道，鄭州26歲小夥何曉光在古滎鎮黃河浮橋一帶打漁為生，每天睡兩小時養活一家七口，全家人幾十年都生活在船上。但去年政府治理環境，不讓在船上呆了。徐沉浮得知這一消息便邀請何曉光一家來龍山寨定居，“一來可以經營黃河野魚宴，二來也可以讓漂泊的人有個家。”
鄉村旅遊不能按景區模式做
否則死路一條
窯洞中冬暖夏涼，大夏天都不用開空調。寨主徐沉浮在一孔窯洞中接受豫記的訪談：
寨主徐沉浮在龍山寨窯洞中接受訪談
豫記：龍山寨改造過程中遇到過哪些困難嗎？
徐寨主：難度最大在於政府政策，土地權利比較模糊。不敢大做，幾十年後就不是我的了，不能傳世，投入過多資金划不來，也不敢快做，手腳放不開，因為可能幾十年不到就給扒了。好在政策上目前逐漸鬆動，關於鄉村旅遊已經從允許到鼓勵，臨時建設用地也有了些鬆動，前幾年誰要在地裡蓋個木屋，衛星一拍到就可能給扒了。
其次在於遇到合適的人，鄉村關係錯綜複雜，要有好的村官才能促成這些事。
豫記：做鄉村旅遊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口子村還未開發的窯洞
徐寨主：一是不要一家獨大。做的所有事情都要給村民留出口，給資本留入口，不要把這些堵死。現在很多地方都是一個資本啪一下把這一塊圈死，其他各種業態、小生命的存在就沒有了。這就像在池子裡頭放一個大金魚，邊上的小蝦小魚就不好活了。
龍山寨我只租賃了三十多孔窯洞，村裡還有不少，如果龍山寨做起來了，其他的窯洞村民和企業也可以共同開發，一塊做大。在我看來，外來資本不要做一條大魚，而要做一條鯰魚吧，這樣其他魚類也有生存空間。如果一個大怪物跑到池塘裡，會把整個生態破壞掉，最後它也會死掉。
二是鄉村旅遊不能按景區模式做，否則死路一條。像前段時間的龍潭溝，可能是全國第一家破產的五A級景區，就是因為揹負債務太高了。一年利息高達五千萬，雖然門票收入七千萬，還是擋不住。景區還是如此，鄉村旅遊上更不能盲目擴大了。不要求大求全，而要做精做深做細。要滾動發展，才能長久可持續，不能走重資本的模式。
龍山寨裡不打藥的桃子
三是可以分享受益，不要一枝獨秀。遊客不會常去一個地方，所以大家可以相互宣傳，共同造勢，這也是我們發起河南鄉村旅遊協會的原因。追求一時的客流量是沒用的，需要的是持續的穩定火爆。一冷一熱人是會感冒的，鄉村旅遊也是如此，不能急於賺錢，而要真正喜歡。就像臺灣的民宿，房間數量有上限的，由主人提供服務。
說白了還是心態問題，要沉得下來——你的心態決定你能走多遠，你的管理決定你能做多大，你的技術決定你能做好。
四是要利用網絡傳播。要用有限的地理空間產生無限的價值，線下的鄉村只是實驗基地，而你研發的深度產品可以賣到全世界。像龍山寨觀景臺上的小遮陽網，就是去臺灣考察時發現的，回來自己又做了研發改進，一個就可以賣十萬塊錢，現在供不應求，不比直接賣窯洞效益更好嗎？所以看著我們在聊天，其實我在賺錢。看著我在地裡刨食，但刨的不是這個食。如果整天想著做大做全，那有精力在產品上做那麼深嗎？
龍山寨一角
豫記：剛說到心態，這和你之前做迪斯尼項目也有關係吧？
徐寨主：還真是，迪士尼的項目潛移默化中就把思維觀念注入腦袋，現在已經融入到靈魂中了，所以不會追逐短期暴利。如果政府允許的話，龍山寨做一百年都沒問題。雖然我們有經濟訴求，但不是最主要的。而且目前階段投入產出不成正比，要多看少動，找準一個點爆發。我們不求大而全，只求點睛之筆。雖是人造，宛若天成。
我們去的那天，徐沉浮正在寨子中向口子村的駱老師請教。
寨主徐沉浮和駱老師合影
清汜水縣城圖
老人收藏有當地村史鎮志，內有一副對聯，下聯為“五門不對三山不連”，講的是原汜水城地勢。可惜上聯遍尋不見，寨主徐沉浮決定公開徵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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