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里的精神病人

看守所裡的精神病人

看守所裡的精神病人

文 | 黃昕宇

1

麥金在路邊下車,對方也到了,在兩棵行道樹之間站著。一袋米墜在褲兜裡,沉甸甸的,是抽真空的200g小包裝。準確稱量應該是210克,多出來的十克是大麻,封裝在透明塑料袋裡。此前,麥金把它埋進米中,重新塑封米袋。馬路上陸續有車過,他把手揣進兜裡,衝對方走去,迎面的車燈讓他眯起眼。不用招呼,他掏出米袋,交到對方手裡。就是這時,兩輛車一前一後把他夾在中間,瞬間鑽出幾個人,摁住了他。人贓俱獲。

麥金每次想起那個時刻,畫面毛毛的,像突然回憶起很多年前看過的電影。被抓的時候他飛得太大了。他只記得路燈明明挺亮,那兩輛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車是私家車,警察都是便衣。然後就是24小時審訊,手機沒收,腰帶抽走,褲頭的金屬拉鍊也被拆下來,一下子人就到了看守所監室。他走進去,小二十人抬起眼睛看他。

坐牢的時候沒事幹,麥金把自己進來的過程回想了很多遍,覺得不真實。他又把自己出生以來的28年覆盤了好幾回。

麥金很早就想去其他國家看看。這需要錢。家裡條件還行,收入不錯。讀大學時他想出國,父母不肯給他花這個錢,他們買了一套房子。麥金於是在國內讀了財務,自己選的專業,奔著做老闆去的。畢業以後他想做生意,問家裡要一筆本金,又被拒絕了。他們說,你做生意有風險,失敗的話我們用什麼錢養老。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也不再問家裡要錢了,進公司做了審計。上班真的非常無聊,他看了很多公司的賬,看了無數人的工資,得出一個結論:想靠上班發大財是不可能的。那年父親五十歲,退休不幹了。麥金想,這麼任性啊,那你也別管我了。於是從公司辭職。

他開始賣大麻掙錢。其實也不止是為了錢。感到特別熱愛這行時,甚至可以說,幹這個主要不是為了錢,大麻讓他感覺活著沒那麼難受。他幹了大概八個月,收入逐月增長時,摺進來了。什麼都完了,有一扇門“砰”地關上了。

他沒有配合警察審訊,拒絕聯繫家裡。他跟父母的關係本來就不大好。但金屬框眼鏡在進看守所時被收走了,也沒人往他賬上打錢。一段時間後,他撐不住,給家裡去了封信,很久沒有迴音,一直過了三個月才收到回信。家裡寄來一副眼鏡,塑料框的。

2

監室是長條形的,四十多平方,一頭懸著電視,角落有一間廁所。靠裡位置擺著一條很長的木板。睡覺的時候,犯人在板上擠挨著躺成一排,翻身比較困難。沒有枕頭,有人用束麵包袋那塊薄薄的金屬片磨了根針,把衣服疊成包袱,縫出枕頭用。

吃飯也在板上,所有人在木板邊並排坐。“傳碗”,一疊碗勺從排頭依次傳遞下來,在板上擺成一條直線。飯從門口送進來,總是吃帶皮的蘿蔔,偶爾有豆芽。有定量的袋裝辣醬,很容易灑,磨針那哥們兒又用針在塑料瓶身上戳了一圈洞,掰開瓶子做了個盛辣醬的容器。一星期有三頓能吃上大排,他們叫“大肉”。住進看守所之後,麥金每一天每個鐘頭都感到飢餓,吃完一頓就開始等下頓。所有人都如此,有人為了一塊肉打架。米飯按塊發,另一個哥們兒一頓能吃四塊飯。那哥們兒溜冰,原本瘦骨伶仃,在看守所裡迅速胖了起來。

所謂坐牢,原來真的是“坐”牢。坐矮矮的塑料板凳,一上午、一下午,加一晚上。凳子很硬並且表面有顆粒,坐久了屁股疼。有人磨出血,站起身來褲子上能看見點血漬。晚上洗冷水澡,犯人挨個進廁所,一人五分鐘。麥金在廁所裡扭頭一看,屁股上都是顆粒印子。有無聊的犯人連洗澡都在邊上指揮,“哎到你了”,“下一個下一個”。

看守所採取積分制,積分關乎減刑,犯人們得在爭取不被扣分的基礎上努力加分。怎麼加分呢?積極配合管理,跟管教搞好關係。更高明的管理手段是連坐,一旦有人造次,全監室扣分。因此總有些熱衷指手劃腳的。麥金最恨的就是出賣——如果不是那個人出賣,他又怎麼會淪落到這裡?

他從來沒有認罪,也沒有供出任何一個同行。在審訊室裡他就一直嘴硬,他說,“我有精神病”,拒不配合訊問。現在,他擺出了一副頑抗的姿態,一個人待著,不跟任何人說話,也不肯配合任何規定。不過,很快被監室裡的老大制住了。

監室裡,穿黃衣服的兩個人是老大和老二。正式職稱應該是值日生,管教任命的。這個任命很難說有什麼標準,也許是有關係,也許是在外頭背景強大,也許是馬屁精。那個成天指揮別人洗澡的就排到了編號三。

老大是經濟犯,非常有錢,請了最好的律師,一次見面費就是一萬。他每週要見兩次律師,也不太談案子,就讓律師講講外面近況。老二是組織賣淫罪進來的,大家叫他龍二。他們在監室犯人的編號裡分列一號和二號,權力在握。

坐板凳的時候,老大坐在最後,點他,“坐直了”,“叫你呢,凳子上別墊衣服”。麥金說自己不識字,背不了監規。老大就說:“行,那你也別看書了,文盲看什麼書。”放風時間做廣播體操,他覺得一群人整齊劃一地伸胳膊踢腿,看上去實在非常愚蠢,就瞎胡弄。老大就留他一個人,“再做一遍”,“不行,再做”,“再來”。麥金不記得一共做了多少遍,反正最終抻直了胳膊和腿。老大看他很不順眼,每次勞動都安排他刷廁所。

3

有一天吃完飯,有個刺頭把剩飯剩菜桶推給麥金,讓他倒。麥金一動不動,瞪他。那傢伙開始唧唧歪歪,指責他不幹活。麥金腦子裡嗡嗡響,脫口就罵:“他媽的,有種過來打架。”那人立刻撞過來,麥金揮拳打回去。

這一架沒有人受傷。犯人們每天練的“三定位”派上了用場。一定位,前方兩人定點蹲下;二定位,離出事點最近的人迅速貼近挑事犯人;三定位,摁住挑事者——他們迅速被其他犯人控制了,接著被拷上了手銬,戴了兩個星期。除了他們倆,還有一個人受到懲罰,他在出事時衝過來,幫麥金揍了那個刺頭,為此戴了兩星期腳銬。

出手的哥們兒叫程立,是故意殺人罪進來的,聽說他捅了一個女人,沒捅死。

程立出手相助也許是因為,他和麥金一樣,都是這間監室裡被孤立的人。麥金覺得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和剛踏進這間屋子時齊刷刷射過來的眼光一樣,是冰冷的,有點警惕。尤其是龍二,龍二偶爾看程立一眼,眼睛裡包著一團敵意。麥金和程立熟起來之後,龍二也這麼看他。

被排擠是很不好過的,麥金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裡呆多久,他不能再忍受沒人說話和四處冷眼了。他不再擺出又臭又硬的樣子,也試著主動跟人搭幾句茬。他和一個年紀相仿的臺灣詐騙犯交上了朋友。臺灣人挺單純,他哥哥混竹聯幫,他幫著洗錢。他是原住民,常和麥金講少數民族的風土人情。有一回,他們聊到動漫,程立也湊過來,說,他特別喜歡一部日本動漫,叫《日在校園》,片子裡的男主角人渣誠被女主桂言葉用美工刀殺了。“我特別喜歡桂言葉,我還在我的被子上寫下了她的名字”,程立笑著說。

程立第一次跟麥金搭話時,翻出一本講精神病的書遞給他,那會兒麥金總宣稱自己有精神病,以此逃避勞動。他覺得程立有點怪,但說不上來怪在哪兒。程立長得高大,毛髮旺盛,連背上都長毛,但說話時伸手指和眨眼睛的動作顯得特別娘炮。他有一個小本子,經常趴在木板上寫詩。他時不時開玩笑,都很不好笑。麥金也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孤立他。他犯了很重的罪,但在這兒,又有哪個人乾淨?

又過了一段時間,麥金和大家混熟了,程立依然被排擠。有一天閒聊,龍二突然衝麥金冷笑:“你去問問那小子,記不記得402房間?”

程立對麥金來說是個謎團,幾個月後,他決定一探究竟。那天麥金值夜班,他和同值班的人說好,這個晚上,他要把程立的判決書偷來看看。判決書就在抽屜裡,所有人都睡著後,麥金拉開程立的抽屜,看完嚇了一大跳。

程立用“桂言葉”做QQ名,在網上約了個妓女。在酒店幹完事,程立掏出美工刀,戳進了妓女的脖子。他以為人死了,就進衛生間洗澡。沒想到妓女沒死,爬起來就往外跑。程立光著身子衝出去,在電梯裡抓到妓女,掐著她的脖子拖回房間。妓女倒地裝死,伺機再次逃跑,正好被看到電梯監控的保安救了。第二天警察就通過手機定位,在一家餐廳逮捕了程立。審理案件時,警察恢復了程立手機裡已刪除的日誌,盡是些詩歌和零七八碎的句子。他寫道:“如果明天就死,我必須完成使命。”

因為這起殺人案,警察端了那個妓女所在的賣淫團伙——正是龍二的組織。而程立嫖娼殺人的房間號,是402。

4

麥金在看守所的第八個月,天氣轉冷,他花了80塊錢添置了一條被子。

他看了很多書。監室裡大部分書是玄幻小說,此外還有不少成功學暢銷書。以前,他對成功學嗤之以鼻,這會兒讀進去了,感到確實受到了鼓舞,獲得了一股堅持下去的力量。深點兒的書也有,可以申請購買。他讀完了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麥金文筆還不錯,寫了一些讀後感,刊登在監獄內刊上。他背了幾千個英語單詞,刻苦程度超過高考。此外,他會在每天睡前悄悄做卷腹,練出了六塊腹肌。時間太多了,很難打發,總得不停地給自己找事做,他矯正了自己的坐姿和走路姿勢,甚至開始練習左手吃飯寫字。

每天坐板凳的時間都在看電視,通常是婆婆媽媽、正室小三的狗血劇,以及抗日片和偉人傳記。晚上的電視稍微有點意思,有綜藝節目。綜藝的樂趣在於打賭,賭今晚會不會出現范冰冰或者是黃曉明。看《中國新歌聲》,就賭哪個選手能贏,麥金音樂鑑賞力不錯,猜這個特准。這幫人最熱衷的娛樂項目就是賭博,什麼都可以拿來賭,比如,賭夜裡會有幾個人起來尿尿。籌碼是火腿腸或泡麵。

人情世故麥金也不是不會,他跟大家聊開了,偶爾也給老大做做按摩,以獲得讀書和鍛鍊的許可。他的監室編號提到8號,勞動時只負責擦擦床板。老大允許他坐板凳時閉上眼睛。他申請睡在地上,老大也批准了。地上寬敞,睡覺終於可以翻身了。日子漸漸好過了點。

這裡有詐騙犯、毒販,有賣了十萬條個人信息進來的,有偷電動車的小偷。麥金想,這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不管什麼罪,都是急躁又貪婪的人,因此註定要幹出那玩完的最後一票。但沒有一個人認為自己是壞人。即使罪行最重的人也會說,我至少是個孝子。

麥金裝了八個月精神病,死不交代。警察把他帶去做鑑定。在戒毒所旁邊的一間屋子裡,醫生問了他一系列邏輯題來測試智商,他全部往錯裡答。最後不知是醫生還是警察給出了結果:正常。警察嘆了口氣:“就你這樣的最多判個半年,你自己瞎他媽搞。”麥金已經徹底沒脾氣了。

第九個月,麥金終於等到了開庭。法官問:“是否認罪?”他說:“嗯,認罪。”最終判了十個月。也就是說,只剩一個月,他就可以出去了。

這消息突然來了,麥金有點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努力設想出去以後的日子,發現腦子裡一片空白。出去之後該做什麼呢?他想起家人,覺得愧疚,大麻是無論如何不會再碰了,但上班還是堅決不可能的,也許可以試試擺攤賣燒烤?背了這麼一個記錄,以後會遇上多少麻煩?坐火車、住酒店總要查身份證,沒準時不時就要被抓去驗尿。麥金總在想這些,想得非常焦躁。坐牢以來,他第一次陷入茫然無措的狀態裡,就像真的得了精神病。

最後一個月很快過去。出獄那天,有六七個人給他留了聯繫方式,寫在一張紙上,麥金偷偷藏在行李中。但警察搜到了那張紙,沒收了。收走就收走吧,他沒感到遺憾。他們的交集只留在身後那間監室裡就夠了,那可不是什麼珍貴的記憶。麥金走出了看守所,沒有人來接,他走到路邊的小賣部,買了包煙。

—— 完 ——

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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