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人散文故事:《精神棟樑》

文學的世界是你,也是我,是一株野菊花。

感人散文故事:《精神棟樑》

精神棟樑

文|洪和勝

這是寫一篇母親的文章。我從來沒有料到,觸動我寫母親的最直接的靈感,竟然是在醫院的手術室外;寫母親的第一篇文章,竟然是如此地百感交集。

4天前的下午,一個胖胖的護士走進母親的病房對我們說:“24床,做手術了,就現在,趕快準備一下吧,將病號服換下,包括手錶在內的所有隨身物品,一律不能帶進手術室。”臨末,胖護士又大聲地朝我們喊了一聲:“別忘了,給病人戴上手套,這是她的身份證。”

我們知道,胖護士說的所謂手套,就是銘牌,一個像手錶帶般寬的塑料圈,上面寫著我母親的病床號、姓別、年齡、什麼病、手術位置等關鍵詞。

胖護士的命令簡潔、堅決,兄嫂們不敢有半點遲疑,紛紛用麻利的動作照辦了。隨即,大家推著母親的病床朝手術室走。

母親住的病房在A座三樓東邊,手術室在B座二樓西邊。

從三樓到二樓需要乘電梯。那天,醫院的電梯似乎特別慢。電梯轎廂在推進一張病床後,可容納的人數十分有限。兄嫂們改走樓梯下去。電梯裡只有母親、我和護工。

電梯到達二樓,門開了,護工拉著病床在前面走,我推著病床走在後面。此時,兄嫂們還沒有下來。

護工拉得很快,臉上沒有表情。這樣的場面她經歷得多,看慣了,習以為常。我臉色陰沉,表情沉重,內心焦急,步履匆匆。

A座到B座的二樓通道是相連的。路雖不遠,不到百米,可我感覺,這條通道異乎尋常地漫長、遙遠。一路上,除了聽到我清晰的腳步聲外,四周寂靜得可怕。漸漸地,我的心跳加快,思緒混亂,剎那間,許多不該有的聯想浮現在腦海中。

終於,到了B座二樓的最西邊。“手術室”三個字躍入眼裡,很是刺眼。

幾秒鐘,最多隻有幾秒鐘,手術室的門打開了。“24床,進來。”裡面的醫生高聲喊道。我們將病床推了進去。

此時,時間是下午2點15分。兄嫂們沒有到達,估計他們還在長長的通道上急速行走。

一名男護工推著一張狹小的床上來,對我母親說:“爬到這張床上來吧。”我一聽,心裡有些氣,想頂他一句:“病人要是自己能爬,還用得著急著做手術?”但我終究沒發火,只是婉轉地對那名男護工說:“不好意思,我母親神志模糊,已聽不懂你的話,她自己也動不了。”說著,我將兩手伸到母親的身子下面,試圖把她託到那張床上。但她的身子很沉,我託不動。這時,上來幾個人,好像還有大哥,我們一起將母親邊託邊抱,“搬”到了那張小床上。

小頃,一個穿手術衣的醫生拿著一張打印好的紙過來。“你是病人家屬嗎?”醫生問我。

“是的,我是她兒子。”

“那就請你在這上面籤個字吧。”醫生解釋道,做任何手術都是要病人家屬簽字的,這是例行公事。

我拿起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我感覺握筆的手有一點點顫抖,好像在籤一份生死狀。

簽了名,醫生說:“好了,你走吧,在外面等,萬一有什麼事我們叫你。”繼之,另一名醫護人員把母親推走了,推向另外一個房間。

從三樓到二樓,從病房到手術室,母親始終沒有說一句話,整個過程甚至連一點表情都沒有。顯然,她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走向何方、面臨什麼。她沒有一絲害怕、一點畏懼。那一刻,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很安詳。

我目送著母親的床越推越遠,直至看不到床、看不到她的身影。

突然,我轉過身,拉開手術室的門,快速衝了出去。瞬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此時此刻,父親、哥哥、弟弟、嫂子們都齊聚在手術室外。上海、杭州的兩個妹妹長途跋涉,在來醫院的動車上憂心如焚、歸心似箭。

母親生活在一個叫金清的鎮子上。20多天前的一個早上,母親坐黃包車到公共汽車臨時停靠站,準備在那裡換乘公交車,去路橋為父親買藥。當黃包車經過十字路口時,與迎面而來的一輛皮卡上相撞了,慘劇頓時發生。母親身子前傾,前腦著地,血流如注。

當時,母親的神志較為清楚。僅僅幾分鐘後,她昏迷了。

母親被緊急送到當地醫院搶救。醫生說,顱內出血,需要立即開刀做手術,否則危及生命。醫護人員把母親的頭髮剃光,準備做手術了,卻又說,像開顱這樣的手術還是轉到市裡大一點的醫院做比較保險。

在市中心醫院,醫生的意見與金清醫院有很大不同。這裡的醫生說,顱內出血是肯定的,但量不是很多,出血速度不是很快,可以不必立即開刀,待觀察一段時間再作決定。

這一觀察就是整整20天。在這段日子裡,母親額角、臉上的浮腫日漸消退,神志越來越清晰,喜歡說話,聲音很響。大家心裡暗暗高興,以為上蒼有眼,母親顱內出血已經完成止住了,不久就能康復出院。

但轉眼間情況逆轉。母親的笑容逐漸消失,說話越來越少,眼睛無神。再後來,她的眼神變得異樣,連兒子、兒媳也認不出來了。

最先發現這一症狀的是弟媳婦。她感覺母親越來越不對勁,就跑去問醫生,醫生說,那就拍個CT吧。片拍了,結果讓大家很驚訝。醫生指著片說,血沒止住,血腫正在擠壓顱腦,壓迫神經,造成病人神志不清。

“哪怎麼辦?”我們急切地問。

“做手術,越快越好!”醫生乾脆地說。

給母親看病的主治醫生是位年紀不大的神經外科主任,姓徐,態度比較友好。在回答“手術有沒有風險,風險到底有多大”兩個問題時,徐主任說,從理論上講,大多手術都是有風險的,何況是大腦手術。

徐主任給我們介紹了兩種手術方案。一種是開顱,把顱內血水全部清除;另一種是在頭顱上打一個洞,將血水引流出來。他說,病人是個80歲高齡的老太婆,做開顱這樣的大手術,手術室進去了,能不能出得來很能說。打洞是小手術,風險要小得多。

“不做手術行嗎?”我們試探著問。

“不行。隨著出血量的增多,腦內血水越積越多,要不了多久,病人的瞳孔會放大,隨時有生命危險。”徐主任說。

大哥、弟弟、弟媳婦與在外地的兩個妹妹用電話、微信時刻保持著聯繫。他們將母親的情況及時反饋給她們。

心裡最焦急的,恐怕是上海的妹妹了。她反覆諮詢上海華山醫院、長征醫院的專家,問題的焦點集中在以下幾下方面:要不要給母親做手術,在哪裡做,請誰做,什麼時候做,開顱還是打洞,兩種手術的風險究竟有多大,後遺症有哪些。

結合上海、台州兩地醫院的多名專家建議,綜合利弊,27日中午,我們作出最終決定:聽醫生的話,立即做打洞手術。

從決定做手術,到母親被推進手術室,只有兩個多小時。這點時間,大家的心理還沒作好充分的準備?

因此,在手術室外,我煩躁不安,心神不寧,思緒萬千。

母親出生於一個家底較為殷實的小商家庭。早年,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在一個鎮子上開酒坊。酒坊自己釀酒,也賣酒,批零兼營。據說,由於外公釀的酒地道,口感醇香,加上他為人實在,買賣公平,從不在酒中摻水、不短斤缺兩,老主顧鞏固,新客源不斷,生意不錯,日子過得有滋有潤,完全不必為生計發愁。

也許是家境富裕的緣故,不是十分開明的外公,把他的3個子女都送去上學,接受新文化、新理念的教育。母親的姐姐,我叫她姨媽,是個品學兼優的人。母親曾自豪地跟我說起過姨媽是如何如何的有學問。說:“你姨媽啊,能用英文將孫文遺囑背下來。”我聽後,頓時肅然起敬,心想,那個時候,在一個小縣城裡,能有幾個小女子知道孫中山的遺囑,而且還能用英文背出?

母親初中畢業。和我姨媽一樣,長得極標緻。她沒有告訴過我,她和我父親是怎麼相識,怎麼走在一起的。

母親育有6個子女,我只知道她一生含辛茹苦,把我們養大。我還知道,母親嫁給父親後,她的基本職責就是相夫教子,讓丈夫滿意,讓子女成人。

這期間,她既要為全家人的生計操勞,還要精心照料父親的飲食起居,可謂嘔心瀝血,費盡心思。直至今年,母親虛歲80,還沒有享過幾天清福。如今,又遇車禍,橫遭劫難,吉凶未卜,上帝也太不公平了!

早年,父親的工資不高,母親的月薪更低,只有幾十元。全家有9張口,哪個人都不能餓著。怎麼辦?母親只好省吃儉用,一分錢掰成兩分用。這一節儉的傳統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

事實上,對於一個人丁興旺之家,光靠省吃儉用,往往難以為繼,最好的辦法是開源節流。

在6個兄妹中,我是老三,前面是大哥和二哥。因為我們都是男孩,又比後面的兄妹年齡要大,所以母親儘可能把我們派上用場,賺點錢,貼補家用。

記憶中,我最早開始賺錢的年齡只有八九歲。

那時,我們住在金清鎮,家門口是一條小街。這條街叫半邊街,不長,從街南到街北,不過四五十米。我們家在街的西面,街的東面是一口水塘,沒有房子。為什麼街名取得這麼奇怪,我雖沒有考證過,但也能猜測出個大概,估計是一邊有房一邊沒有房、像街又不像街的緣故。

半邊街上沒有一家店鋪,是條名副其實的冷街。

小鎮每10天有4個集市日,逢農曆一、六、四、九開市。集市日,鎮上熱鬧得很,除半邊街外,幾乎所有的街道都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吆喝聲此起彼落。

半邊街上也有經商的,這就是鄉下人來這裡賣餵豬、喂牛、喂兔的草。

賣草的,大多是些孩子。他們頭一天到田野上刈來青草,集市日一大早起床,用擔挑著,趕到鎮上賣。也有當天天不亮去刈草的。這樣的草水靈,比頭天刈的更為碧綠鮮嫩。但因為要趕上集市,當天刈的草數量一般較少,孩子們都是將草盛在大竹籃子裡,再用手挎到集市上。

賣草的人不帶秤,他們在半邊街的房簷下將草擔、草筐、草籃一字排開,等待買主光顧。當買賣雙方談好價格後,有人專門給他們稱草,再由賣方付給稱草的人一定報酬。當地人將這種報酬稱作“重鈿”,按時下的話來說,叫勞務費。

每行有行規,稱草行業是壟斷的,不是半邊街上的人,不能插手。即使是半邊街的人,也只能稱擺在你家門前的草,不許越位。我住在半邊街,當然有資格稱草賺重鈿,但我遵守行規,不會到別人家門前稱草。

稱草不用費力,卻要用腦。

大凡賣草或買草的人,都不太會算賬。比如,一斤草3分半,46.7斤草是多少錢,這樣的計算就由稱草的人來完成。我腦袋瓜不錯,稱了草,要不了半分鐘,就能準確報出數字。一般情況下,像上面這筆買賣,我能收2到3分重鈿。如果運氣好的話,一個集市日,所收重鈿有三四角錢之多,最少也能超過一角。日積月累,收入可觀。

重鈿所得,不用交給父母,由我自己保管。我不會亂花錢。至今記得,我用重鈿付過兩個學期的學費,買過一支4角多錢的鋼筆和幾本練習簿、幾支鉛筆。這實際上等於為母親省了一點開支。

鎮上的每個集市,都是半天,而半邊街的集市只個把小時就散了。稱了草,我剛好趕上上學的時間。那時,我大概是上小學二年級,因為擁有一支同年級段學生很少有的鋼筆,我感到格外興奮,經常拿出鋼筆,故意在同學們前面晃來晃去,引得不少人很是嫉妒。

後來,我還和大哥、二哥他們一起,賣過棒冰、橘子。

棒冰的箱子是母親還是父親做的,我記不起來了。母親給我們本錢,我們去批發。紅棗、綠豆棒冰批發價4分一支,我們賣5分。什麼都不放的,叫香蕉棒冰,批發價3分一支,賣4分,一支賺1分。每次,我們不批發整箱,半箱就夠了,一是擔心賣不完,虧本;二是整箱太沉,兄弟倆扛不動。

賣棒冰都在酷暑,正是農忙季節。批來棒冰後,用一塊舊棉絮裹好,關上箱蓋,我和大哥或二哥,要麼是大哥和二哥用一根竹槓扛到鄉下賣。在田頭,我們大聲吆喝:“賣棒冰羅賣棒冰,紅棗棒冰味道好,綠豆棒冰透心涼,香蕉棒冰噴噴香……”

半箱棒冰雖不是很沉,但對於瘦弱的我來說,用稚嫩的肩膀從鎮上扛到鄉下,無疑是個重負。大哥大我4歲,扛棒冰箱時,他在後頭,我在前頭。他很照顧我,總是將系在棒冰箱上的繩子往他這邊多挪些。大哥的個子高出我一大截,走著走著,繩子就會慢慢地往前滑。大哥見狀,就使勁把繩子向他這頭移。如此反覆多次,後來,他乾脆將繩子儘可能地挪到自己這頭,並用手緊緊抓住繩子,使之不能移動。這樣一來,我的負擔是輕了,但苦了大哥,因為繩子拉得太近,他的膝蓋常常碰到箱子,走路十分不便。

那時候的橘子要憑票購買。一張橘票買一斤,一斤橘子國家牌價1角3分。

市面上也能買到橘子,但價格貴得多,要賣到2角左右一斤。

一個橘季,每個居民可分到三四張橘票,像我們這樣一個多人口家庭,能分到幾十張橘票。許多家庭不捨得吃橘子,就把橘票賣了。一張橘票能賣2到3分錢。

母親讓我們做的生意是,向人家買來橘票,再憑票買橘子,然後將橘子抬到鄉下賣,賺取差價。這樣,一個橘季下來,也能賺個10來元甚至20來元錢。

印象最深刻的是賣茴香豆。不知母親從哪裡學得一手煮茴香豆的手藝,忽一日,她煮了一鍋噴香的茴香豆,讓我們幾個兄妹用紙包成如今的蛋筒冰淇淋狀,拿到電影院門口賣。

茴香豆包分兩種規格,大包賣5分,小包賣3分。電影開場前半小時,我們就在影院門口擺好了攤。隨著電影開場時間的越來越近,觀眾會越來越多,賣茴香豆的人常常蜂擁而至,將我們的攤子圍得水洩不通,生意忙得難以招架。

多次出現這樣的情況,離電影正式開場還有一段時間,我們的茴香豆就快賣完了。於是,我或哥哥會急急忙忙跑回家拿貨。好在我們家距電影院不遠,只有幾百米的路,一刻鐘能跑個來回。

那時不像現在,看電影的人多,好像也沒有什麼市場管理,電影院前誰都可以設攤買賣。有時,一個晚上要放兩場電影,一些特別好的電影,一晚甚至要連放3場。

生意最好的是電影開場前。開場後,人沒有了,生意就沒有了。

為了儘可能多賺點錢,母親會讓我們在影院門口等下一場電影,甚至等第三場電影。直至最後一場電影開場了,我們才回家。

電影院門口幾乎沒有任何建築物。在等下一場電影的過程中,夏天還好,冬天,北風吹來,發出呼呼的聲音,我們將衣領豎起來,頭縮進裡面,腳在地上拼命地跺著,還是凍得瑟瑟發抖。但想到今天有好幾場電影,賺的錢比往日多,心裡還是挺高興的,也就不覺得那麼苦了。

與賣茴香豆比較,我更喜歡包茴香豆。包豆子時,母親和我們一起圍坐著一張大方桌子,實行流水作業,一個人負責數豆子,大包幾顆小包幾顆不能搞錯,數好後,一堆一堆放好,由其他人包。白熾燈泡在頭頂掛著,大家一邊談天說地,一邊包著豆子。母親說,吃吧,大家都吃幾顆。我們就吃了,抓起一顆,往嘴裡一送,慢慢地嚼,細細地咽,感覺茴香豆真香。大哥頑皮,將一顆豆往高處一拋,脖子一仰,張開大嘴巴,只見那豆子不偏不倚,正好落進他的口中,引得我們幾個兄妹好生羨慕。

在我們小時候做過的所有生意中,賣茴香豆的時間持續最長,估計也是利潤最好、賺錢最多的一項生意。

賣茴香豆的日子裡,家裡的經濟壓力明顯減輕。我感覺到,母親的臉上多了幾分笑容,心情開朗了不少。

家窮人多,母親總是精打細算地過日子。

我很少穿過新衣服,即便是過年的衣服,也是打著補釘。但有一次過年,我穿上了新褲子,心裡那個美啊,至今記憶猶新。

父親在醫院工作。醫院裡有中藥房,中藥房從外面採購的藥材,大多裝在一種用白色粗布做的袋子裡。我那條新褲子就是用這種裝中藥材的白色粗布做成的。

我記得很清楚,母親先是將幾個粗布袋子清洗乾淨,曬乾,拆開線,用染料染成黑色,再曬乾,然後把布平鋪在桌子上,用粉筆在上面畫上褲樣,裁剪。接下來,母親坐在蝴蝶牌縫紉機前,不用幾刻鐘,一條嶄新的褲子做好了。“給你的,過年時穿。”母親說。

當時,離過年還有好幾個月,我一直捨不得提前穿。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我才從箱子裡拿出這條疊得整整齊齊的新褲子,與過年要穿的衣服一起放在床頭。初一早上,我把新褲子穿上,在屋子裡走了一圈,頓時,彷彿連整個人都精神了無數。

母親和父親結婚,大約有60個年頭了。在如此漫長的歲月裡,母親一直陪伴在父親身邊,不離不棄,相廝相守。除了6個子女,母親將全部的年華和全部的愛都獻給了她的丈夫。可以這麼說,假如沒有母親,父親不可能活到現在。

這麼多年,父親很少洗衣、洗碗,更沒見過他買菜、做飯。他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母親差不多包攬了家務,悉心照料父親。

進入老年後,父親患有多種慢性疾病,長年吃藥。他三天兩頭開出藥單,讓母親替他四處買藥。母親這次車禍,就是在為他買藥的路上發生的。

父親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很少換位思考,很少體諒別人。以前,他性格暴戾,母親做好飯菜,他時常嫌鹹嫌淡,嫌不好吃;稍不如意,就出粗口,大發脾氣。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他也會動手打母親,而且下手往往很重,母親的身子常常被打得瘀青、發黑,曠日不褪。父親還多次揚言跟母親離婚。五六年前,那時,父親已是年近八旬的人了,還逼著母親非要到民政部門離婚不可。

記得四五前年的一個晚上,母親突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電話中,母親泣不成聲,用極悲愴的聲音告訴我說,那天,父親又發無名火了,又打她了,父親還說,這事沒完,明天再作理論。

我聽了,十分憤怒。我不知道“這事”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還要作怎樣的“理論”,但我下了決心,要是父親敢在我的眼前再動母親一個指頭,我寧可背不孝、忤逆的罪名,也會毫不客氣地打他幾個耳光。

第二天早上,我趕到家裡,事態卻已經基本平息。母親見我怒氣衝衝,用目光暗示我不要提及昨天的事,我只得作罷。

其實,無論父親和母親,都是平常人。既然如此,兩人就得以平常心相待,都要互相包容,互相珍惜這麼多年共同度過的艱苦歲月。但我的父親,我對他真的感到很陌生,他只曉得人家應該怎樣待他,一點都不反思自己對別人又是如何,更不用說願與母親風雨同舟、相濡以沫了。

就在母親這次突發車禍、生死攸關,需要從金清醫院緊急轉到市中心醫院搶救的危急關頭,二哥到家裡接父親一起去。父親聽了,心裡非但沒有焦急之情,還在家裡不緊不慢地配他自己的藥。他說,出門了,藥不帶足不行。這一配,就是3個多小時。

當時間與生命在賽跑時,分分秒秒都彌足珍貴。

3個多小時是如此地漫長,足以讓人挺不住生死考驗,倒在陰陽界上,永遠離親人而去。

父親一輩子在醫院工作,類似例子,他應該見得多,聽得也多;這樣的常識,他不會不知道。

母親住院期間,父親多次要兒子、媳婦陪著,到醫院、藥店給自己買藥。母親被送進手術室開刀的那天下午,他又把大部分時間花在了買藥上。

當然,父親不是大夫,他即使在,也起不了半點作用。但母親是在做手術啊,吉凶難料,他得的是什麼樣的急病,非得此時此刻去看?

經歷了這次劫難,母親知道,即使康復出院,身子也會大不如從前。她說:“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大不了一走了之。我最牽掛的是你父親,他這個樣子,叫我怎麼放心得下?”

母親的心,父親似乎永遠不懂;父親的心,好像總是有點冷,冷得讓人無法相信。

前些天,父親又提及母親的不是。說著說著,父親開始傷心起來,感到很是委曲,慢慢地,眼淚流出來了,聲音有些哽咽。他說,“我都病成這樣了,她還這樣對我,這日子過得實在沒意思。”父親還說,如果沒有她,自己也能料理,早餐吃麵包,中餐吃零食,晚餐到街上買點吃,活得自由自在。

父親說的“她”,指的是我母親。顯然,他對我母親很不滿意,有積怨,認為母親不理解他,待他不夠好,照顧得還不夠體貼。

父親說這話時,母親在醫院裡躺著。醫生說,病人顱內還有積血,能否完全康復很難說。就算康復了,會不會復發,是個未知數。根據目前的症狀,極有可能誘發癲癇病,今後恐怕都需要家人精心照顧了。

父親的這番話,好在母親聽不見。要是聽見了,我想,她也不會過多地往心裡去。因為,這麼多年,類似這樣的話,父親不知說過多少次了,母親聽得多了。

可這次不不同,母親還處在劫難之中,我的父親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涉及到品行問題!

母親和父親的品行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一個人的心裡裝著對方,一個人的心裡只有自己。

知父莫若子。對於父親,我太瞭解了。對他的所作所為,早在多年前,我就在心裡暗暗起誓:理解他,原諒他。因為,他是生我養我的父親;因為,他畢竟老了。

我是這樣想的,也努力這樣去做。

小時候,父親多次逼我給他下跪。多年後,我曾經,也是唯一的一次,主動跪在他面前。

這是十七八年前的事。那時,我也早為人夫人父了。我主動給他下跪,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母親。我對他說:“夫妻是平等的。母親不容易。我只求你一件事,尊重她,善待她,和她平等、和睦相處。你要是做到這點,我就敬你,孝順你,做你的孝子。”

說這話時,我沒有流淚,表面平靜,但很動容,內心波瀾起伏。

那天的情景,我記得太真切了。父親聽了我的話,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蔑視的笑意,什麼都沒說。

這絲笑意蘊含著許多內容,清晰地暴露出父親的本性,深深地刺痛了我。“父親”的形象再一次在我的心裡轟然倒塌。

從此,對父親的所作所為,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理解他,原諒他,但我的心冷了,父子之間的感情漸行漸遠。

古人云,聽其言,還得觀其行。進入晚年後,父親對母親的打罵明顯少了。可一系列事實表明,這並不等於他回心轉意,洗心革面,而是他罵不動了,打不動了。

手術室是個充滿神秘、令人擔憂的地方,裡面很大,有許多張手術檯。手術室外,有成群成群的人。那天,肯定有許多人在做手術,接受生與死的考驗。

手術室外的人群,身份不同,表情各異,但等待的心情大致相似,總是擔心、焦慮、緊張,甚至害怕。有病人陸續從手術室裡推出,幾乎所有的家屬立即一擁而上,待發現推出的病人不是自己的親人時,即默默退下,繼續等待。

我們一家子夾雜在人群中,也在經歷著等待過程的心靈煎熬。

手術室外的人越來越少,直到最後,差不多隻剩下我們家的人了,我在想,母親的手術也該快了。

果然,4點30分左右,手術室的大門忽然打開。“24號家屬,手術做好了。”醫生高聲喊道。

瞬間,大家將母親的病床圍住了,都想在第一時間看看母親的反映。

“媽媽,哪裡有不舒服嗎?”“你現在的感覺怎樣?”“我叫什麼名字?”“認得出我是誰嗎?”……大家七嘴八舌,問個不停。

可是,母親的嘴巴緊閉,沒有回答一個字。她只用眼睛在大家身上掃了掃,就盯著某一個地方不動了,眼神迷離、恍惚。

醫生說,手術比較成功,因為全身麻醉,病人還處在半昏迷狀態,完全恢復清醒的過程需要數個小時。

母親遭遇車禍,牽動了所有親人的心。大哥和二哥幾乎每天在家裡與醫院之間來回跑。二嫂隔三差五燒些可口的東西,為母親改善伙食。杭州的妹妹通過電話、微信,實時瞭解病情,她的心情隨著母親病情的變化而變化,憂慮、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最讓我感慨的是弟弟、弟媳婦和上海的妹妹。

弟媳婦是個中學教師,功課排得很滿。自己還辦著一個班,業餘要教學生美術。她有一個女兒,正在讀小學六年級,早晚要接送,要管飯。她的忙可想而知。母親住院後,父親住在她家。即便是如此之忙,弟媳婦除了做好父親的一日三餐外,每天和丈夫一起必到醫院探望,並將母親的病況在第一時間用微信發出,以免家人牽掛。

上海的妹妹因為路遠,無法每日陪伴在母親身邊。她和杭州的妹妹一樣,都有自己的職業,兩人在3個星期之內,就來了3次,每次都是好幾天,已經很不容易了。但相比於其他兄妹,上海的妹妹對母親的愛似乎更加強烈,對母親的關心似乎更加熱切,對母親的擔憂似乎更加揪心,對母親的呵護似乎更加細膩,對母親的照料似乎更加體貼,對母親的治療方案、病情康復趨勢、家人需注意事項等,似乎考慮得更加全面更加周到……

在母親身邊,上海的妹妹總是柔聲柔氣、輕言細語,體已的話說個沒完。她還時常坐在母親的病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為母親揉腳。每當這時,母親嘴上雖沒說什麼,但我知道,母親的心裡感覺特別溫暖。

不僅兄妹們關心母親,遠在重洋的妹夫、侄子也時刻關注著母親的安危,都在美國為母親祝福。

弟弟幽默,發了一條微信說:“媽媽的健康牽動著中美兩國人民的心,大家現在可以鬆一口氣了。”微信顯示,發這條微信的確切時間是11月27日下午4點35分。此時,母親手術成功,被推出手術室僅僅幾分鐘。

今天是11月30日,母親術後第四天。正如醫生所料,母親神志一日比一日清醒,話語又開始多起來了,臉上也現出了少許紅暈。醫生說,病人恢復情況不錯,但顱內還有積血,要引流掉,引流不完的,需要通過皮膚才能吸收,整個時間會較長。顱內是否還在出血,要待過幾天重新拍片才能看出。至於今後能否恢復如初,眼下不好下定論。一句話,家屬要多觀察病人的一舉一動,特別是神志方面,不能掉以輕心。

為了我們的家,母親操勞一生,辛苦一生,付出了太多太多,我們銘記在心。

入夜,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北風呼嘯。氣象預報,從今天起,一場橫掃全國的強冷空氣正在迅速東移南下,明天開始,浙東南地區進入寒冷的冬季。

城市籠罩在悽風冷雨之中。母親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佇立在窗前,雙手合十,向著母親住的醫院遙望。

此刻,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經入睡,也不知道她今夜是否會做夢。我在想,如果母親有夢的話,一定會夢見她的兒女們正在為她虔誠地祈禱,都希望她能早日走出醫院,走過這個寒冷的冬季,走進春天裡,年復一年地沐浴著明媚的春光。

因為母親在,家就在。母親是全家人的精神棟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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