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有二十多年了,這收藏我童年的小鎮。

一別有二十多年了,這收藏我童年的小鎮。

一別有二十多年了,這收藏我童年的小鎮。汽車行駛在高高的堤壩上,兩邊是平整的田疇、逶迤的河流,村莊點綴其間。漠漠水田,陰陰翠色,碧波盪漾起一串串兒時的記憶。

一大片荷塘,田田荷葉隨風搖曳,荷葉下面,有鼓著腮吐泡泡的螃蟹,在晨曦裡乘涼。小時候,我和大弟捉到螃蟹,如獲至寶,裝在小網兜裡。兩個小人兒,拎著一隻螃蟹,起早穿過一望無際的田野,赤腳走在沾滿露水的田埂上,伴著蛙鳴去小鎮。秧苗青青,炊煙輕的像村莊的鼻息,裊繞著飄向漸漸漫起的霞光。待到靠近小鎮,我們上了堤壩,又下到河沿,把顛簸一路卻一聲不吭的螃蟹浸到水中,讓它喝飽再拎去集市。往往沒走到市場,就有收購魚蝦的小販迎來,接過我們手中的網兜,也不用稱稱,在手上輕輕掂幾下說,一兩,伸手遞來五元錢。我們接過錢,去一間木板拼成的早點鋪,各自花掉五角錢買一塊煎餅,再走回家。來回十多里,似乎也不是為了這煎餅,更像是完成了一樁偉大的事業,帶著冒險的自由和快樂。有時候,我們就坐在河沿邊,看河裡來來往往的船隻。那插著長長煙囪的氣派的輪船,有幾層,開著窗戶,上面住著人家,不知道是從哪裡開來,又開往哪裡。還有駝著堆得尖尖的黃沙的敞口船,“噗通噗通”地向遠方開去。遠方,煙波浩瀚,有一個神奇廣大的世界,我們都很神往。大弟說,長大了就帶我們開大輪船去遠方。

這條叫裕溪河的大河把小鎮一分為二,對岸河北,我們這邊是河南。河南沒有河北繁華熱鬧,多是工廠,但有一家出產“運漕糧液”的酒廠很出名。記得那時候逢年過節或者舉辦活動招待來客等,餐桌上都擺著這種酒。去河北要乘渡船,沒有爸爸媽媽在身邊,我和大弟不敢冒然過去。一般看一會兒船,吃完了煎餅就走回家。

收割了稻子舂好米,爸爸媽媽會把米運到木船上,去河北米坊賣。爸爸站在船尾撐篙,媽媽坐在船沿划槳,我和兩個弟弟坐在船頭的艙裡。歡歌笑語濺落到清亮的河面,碧浪層層,兩岸綠樹環合,如在畫圖中穿行。船抵達河北,等爸媽把米送進米坊,拿回一疊厚厚的錢票,會帶我們上街。期待已久的河北街,有許多曲折悠長的青石板小巷,巷弄兩旁,是木質的古色古香的店鋪,出售各種各樣的物品,空氣裡飄蕩著食物煎炸烹飪的香甜。店鋪裡的人,倚在門旁,或是閒逸地坐在店門前的竹椅上,面前放一隻茶壺,還開著收錄機,“咿咿呀呀”地唱著廬劇。也有挑著擔子,推著車子一邊走,一邊叫賣的:芝麻餅子,五香蠶豆,豆腐腦……父母臉上洋溢著笑,在攤販或店鋪前止步,滿足我們提出的各項要求。我們帶著圓滾滾的肚子,油乎乎的嘴,手裡舉著彩色的小風車,相互牽著,不吵不鬧地跟在父母身邊。

記得有一次,父母自去賣米,把我託付給三姑。三姑在一個捏糖人的攤上給我買了一根“孫悟空”,領著我去街上的布店。一卷卷布匹豎著排放在嵌著玻璃的木櫃臺裡面,三姑指著花布,櫃檯裡的人就放下布匹,鋪展在臺面上,用尺比劃著,兩個人隔著高高的櫃檯熱烈地談論著。我踮起腳跟,趴著臺子,仰著頭也看不清檯面上的花布,覺得甚是無趣。三姑仍在興味盎然地比較著,我吮完了“孫悟空”,想還是去找爸媽吧。我以為是認得米坊的路的,徑自出了布店門,穿過幾個巷,卻迷失了方向。但似乎並不懂得害怕。擺放在路兩側的鐵器農具,掛在照相館柱子上的美人照,古舊的樓壁上攀援的金銀花,翻炒在鍋裡的花生葵花籽……都能讓我津津有味地看半天。也有人用好奇的目光喵喵我,又專注地編織著手中的竹籠。踏著青石板漫無目的地走著,有騎自行車的人經過身邊,折回頭問我去哪裡,我說去前面找爸媽。他一扭身蹬著車走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爸媽在街頭找到我,牽我去了河沿,船邊站著哭腫了眼的三姑,一把摟住我說,我以為你給柺子拐走了。她哭得很傷心,我倒不覺得難過,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笑了,爸媽笑了。我一回頭,斜陽草樹,尋常巷陌,古老慈悲的小鎮似籠在一層金色的輕煙裡,也顫巍巍地笑了。

小鎮最熱鬧的時候是端午節賽龍舟,我在自己的文字裡多有記錄。在小說《青笛》裡,我塑造了兩個為愛決鬥的青年,化身為龍舟上的兩個擂鼓手。那裡面也描寫了賽龍舟的場景:在那清清亮的河面上,端午節這天,鑼鼓喧天,龍舟競渡。兩岸是沸騰的人群,水裡是你追我趕的船隻。安村那兩條油光可鑑的龍舟,口含碩大的龍珠,載著整齊劃一的槳手們,披荊斬棘,奮勇爭先。人們看到,那兩名擂鼓手特別地光彩奪目。安笙和安凱,白衣黑褲,腰纏紅布,站在龍舟中央,揮舞著鼓槌,此起彼落,將鼓擂得震天動地。龍旗揮舞,浪花飛濺。一錘錘鼓點,一聲聲號子,越來越急促;一條條船漿深深地扎進水中、旋起,揮動的越來越迅疾。最前面的兩隻龍舟緊緊地咬住不放,東頭的船如離弦之箭,西頭的舟如出水蛟龍。兩個擂鼓手高高地掄起鼓槌,重重地擂下,身子向上抬起,再猛力向前傾,兩隻船好似要騰雲駕霧了一般,激起兩岸一片歡騰。鼓聲鏗鏘,汗水在安凱和安笙的臉上肆意地流淌,這兩個擂鼓手,像兩個勇猛的鬥士,在進行一場酣暢淋漓的無硝煙的戰爭。人在沸騰,水在吶喊,人們沉浸在快樂與歡騰的節日的海洋……這是土地的節日、全民的狂歡,也是小鎮烙在我心上最華麗的背景。

站在人群中,看到身邊黝黑的臉膛上飽滿的笑容,像汗水一樣肆意的流淌,鞭炮齊鳴,粗獷的號子聲響徹天地,獲勝的船隊披紅掛綵。一切宛如回到從前。裕溪河上新架了一座雄壯的大橋,有蕪湖長江大橋的氣勢,橫跨兩岸,連通了河南河北。小鎮自古以來水陸交通便捷,這條大橋好似小鎮的一道花環,把小鎮打扮得更加俊逸年輕。媽媽踏著臺階上橋,她手扶著梯旁的欄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爬上。她背後是無際的天空,浩渺的水面,安詳的小鎮,我揚著長髮,裙角飛起,站在橋上,看到這一幕,忽然莫名的心酸。媽媽老了。

想起身上穿的“花製作”裙子,來自一家開在西塘古鎮上的品牌衣店。隨著裙子寄來的盒子上,用毛筆寫著這樣幾個字:找一個小鎮,平淡藏身。我挽著媽媽走在人流中,沒有去河北了。就讓那些小巷都留在記憶裡,我的小鎮,無需尋,無需藏,不管我離去多久,它都在那裡,和裕溪河水一樣潤澤在我的生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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