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門
五十年代的一個秋天，三歲的小石頭被姐姐們領著，跟著父母住進了新居。新居其實是有二百年曆史的老四合院，這套四合院年久失修，已經很破舊了，但是，院落的大門洞仍然巍巍高大，雕花的石頭門墩，小石頭爬不出去的門檻，寬闊的兩扇大門，可以看出，當年的主人很闊綽，是大戶人家。房主人將東廂房三間賣給了小石頭家。小石頭是小男孩，所以父母很寵愛。
原房主人叫王良仁，平時總是陰沉著臉，不愛搭理人。小石頭家剛搬來不久，王良仁就找到小石頭的爸爸，“商量”著說：“我把大門二十元錢賣給袁家了，我又不想把大門賣給他家，你把你家北面的三尺‘滴水簷’給他家吧，我就說二十元錢是賣給他地的錢。你家往南面，你要多少地我給多少地。”小石頭的爸爸立即回絕了，說：“不行，我必須保留三尺滴水簷地，南面的地我要那沒用，你想，我如果修理房子就踩在人家的地上，人家隨時有權制止我，不合適。”王良仁再三要求，小石頭的父親還是不答應。
小石頭的爸爸回家就想，怎麼說好了賣給人家大門，錢到手了，又想把大門變成一小塊地呢？過了幾天，小石頭的爸爸和袁家老爺子聊天談到大門的事，袁家老爺子信誓旦旦地說“大門是我的了！”並拿出一張白紙條，小石頭的爸爸接過來一看，紙條上並沒有“大門”的字樣，也沒有戳子和手印。袁家老爺子不識字，他家是漁民，兒子們春夏秋三季闔家都在漁船上生活，只有到了初冬才下船回來，家裡只有老兩口。由於袁家老爺子一輩子生活在船上，對於一些交易的規則不懂，又沒有文化，所以很好糊弄。王良仁就以謊言騙取了二十元錢，然後又打算讓小石頭家讓出三尺滴水簷地，為他圓謊。小石頭的爸爸沒有答應，所以，自私的王良仁恨死了小石頭的爸爸，一次，他指著長在袁家地上的一株野葡萄架對小石頭的爸爸說：“這地別看賣給他家了，這葡萄架還是我的，這是我家的風水，過去，我家就指著這個發財。”小石頭的爸爸也不示弱，哼了一聲，說：“墳地裡的死人墳頭上有的是！什麼稀罕物！”小石頭的爸爸看不慣王良仁這種人，就不愛理他了。從此，兩家開始不睦。
二誰偷了肉
六零年，祖國大地開始陷入了災荒，糧食供應緊張，副食品短缺。
袁老爺子的大兒子是漁業小隊的隊長。經常是夜半三更聽到袁家大兒子“咚咚咚”砸大門，不一會兒，大門開了，袁家屋裡經過一番進進出出，像糧庫一樣，堆滿了糧食。然後，大兒子回船上了。袁家的糧食吃不了，二十幾袋玉米麵，敞開袋子口晾著，因為要發黴了。別人家都是野菜摻和糧食對付著吃，他家的玉米麵卻難以下嚥。再看小隊裡其他社員家，人餓的要死，只靠野菜充飢。袁家卻不但吃得好，穿得更講究，一家老少，穿皮鞋皮襖，毛料衣裳。一次，袁家老奶子去糧店買糧，她因為不識字，乾脆一股腦把帶去的糧票都拿了出來，給售貨員嚇了一跳，“您老怎麼有這麼多的糧票？五百斤！”老奶子一聽，趕緊把糧票揣好，也不買糧了，扭頭就回家。從此，袁家老奶子每次從大兒子手裡接到糧票，都要讓小石頭的媽媽幫忙看看是多少斤，然後分成份。小石頭的媽媽也吃驚不小，怎麼這麼多糧票？！但是，那時的人，況且是平頭百姓，根本不懂得這叫貪汙，更不懂得舉報。
春節到了。雖然是困難時期，家家還是歡天喜地的迎接新年，婦女們忙著給孩子們做新衣裳，忙著去副食店排隊買供應的年貨。副食店裡的大肉，最受萬眾矚目，排隊的人群裡不時的有人埋怨，“肥肉都走了後門了。”有的人用手指頭比劃著,“我看見了，這麼厚的膘子，哼！都走後門了。”也不知道他是真看見了還是假看見了，不過，也沒人重視他的消息，人們最關心的是進了多少肉，擔心自己排了半天隊，空忙一場挨不上再等通知。
春節說到就到了，外面鞭炮震天伴隨著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門口衚衕裡到處是鞭炮爆響後留下的紅色紙屑隨風旋卷。有的孩子在紙屑裡尋找著沒有爆響的小鞭炮，再次點燃過把癮。女孩子們互相比花衣裳，看誰的最好看。大人們見面就拜年：“過年好！”對方回答：“發財發財！”
袁老爺子的大兒子年前給家裡弄來四十斤肉，儲藏在院子一個水缸裡，鄰居們誰也不知道。袁老爺子的二兒媳婦悄悄地偷出來，賣給了王良仁家，蔫溜兒的把錢裝進自己的口袋。王良仁的媳婦一邊興高采烈地燉肉，一邊向鄰居解釋“是孩子他爸廠裡發的。”有的鄰居不相信，也只有背地裡嘟囔：“廠裡還發這麼多肉？”
袁家大兒媳打開缸蓋一看，嚇了一跳！連忙跑進屋裡驚慌失色地說：“肉沒了！缸是空的！”袁家大兒子趕緊說：“別聲揚！”迅速跑到空缸前看了一下，回到屋裡說：“再去買。”袁家大兒子又弄來了四十斤肉。袁家沒有聲揚，誰家也不知道他家被盜。也許有人會問我：“你怎麼說是‘弄來’，為什麼不說‘買來’？”對啦，就是“弄來”，因為困難時期，肉類食品更是供應緊張，你有錢也買不到，要憑票買肉。袁家大兒子是怎麼鼓搗來的，天知地知。
春節過去了，天氣漸漸暖和了。袁家老爺子越想越生氣，誰家偷了我家的肉？臉皮真厚！於是，開始罵街了，痛罵偷肉賊。袁家在二兒媳的誘導下，一致認為是小石頭家偷的。原因有二，其一院牆這麼高，外人爬不進來；其二，小石頭家最窮，不是他家偷的，還能是誰家？小石頭媽媽剛開始聽到罵街聲，並沒有在意，後來聽到罵“東屋”才知道是罵自己家。於是，出去和袁家老爺子鬧了一場。這事稀裡糊塗就過去了。
三誰偷了三角篷
袁家大兒子所在的漁業小隊的倉庫，建在了距破四合院幾米遠的東面海河邊上，袁家的二兒子看管倉庫。於是，袁家二兒子什麼值錢拿什麼，變賣了錢裝進自己腰包裡。
小石頭家的確很窮，小石頭爸爸得了高血壓病，咳！人窮了就只有頓頓飯吃鹹菜，越吃鹹菜血壓越高。廠裡照顧小石頭的爸爸做輕體力活兒，相應的工資也降了。醫生建議小石頭爸爸病退回家，他已經不適合做工作了。小石頭爸爸堅決堅持上班，因為病退後收入更少了，糧食定量也會減少，這個窮家會陷入困境。
這天，小石頭爸爸在家裡躺著，有人叫他說“派出所叫你。”小石頭爸爸翻身就去了派出所，直到吃晚飯時間還沒回來。小石頭媽媽很納悶，就去了派出所詢問。沒想到，派出所值班警察說“你男人犯了事兒了，會蹲大獄，你等著吧！”小石頭媽媽一頭霧水，先是驚嚇了一下，然後，高聲反問警察：“他犯了什麼事？你有證據嗎？我告訴你，我的這個人是病人，出了事你們負責！”小石頭媽媽不依不饒，鬧個沒完，被警察野蠻地推了出來，並斥責小石頭媽媽犯有窩贓罪。
原來，漁業小隊丟了一張船帆，叫“三角篷”，是被袁家二兒子偷出賣了。他又像上次“丟肉”一樣故伎重演，栽贓給小石頭爸爸。但是他一個人“證據”不足，於是找了王良仁，王良仁正好懷恨小石頭爸爸，樂的來了機會。二人臭味相投，編派好了“說辭”，一起到派出所舉報去了。審問小石頭爸爸的是當地派出所所長和水上派出所所長。二位所長硬逼著小石頭爸爸“認罪”，“你不老實就操你家去！”小石頭爸爸說“最好你們操我家，看看我家有嗎！三角篷是什麼樣子我都沒見過。”所長問“你家鋪底下一堆繩子明明是漁業社的，怎麼到你家了？”小石頭爸爸很坦蕩的告訴他們，是在一位姓趙的的手裡買的，準備修理房子用。派出所立即派人去了姓趙的家證實，姓趙的告訴警察是袁家老二託付他賣繩子。到這裡，應該事情很明瞭了，嫌疑人就是袁家老二。但是，所長們不往下追查了。放小石頭爸爸回家時，還恫嚇一番，“你就是嫌疑犯！回家老老實實等著！你老婆不老實，你老孃不老實，你的孩子們都偷偷摸摸抓抓撓撓”云云。小石頭爸爸這個冤枉啊，生了一肚子氣啊，回家就哭了。要知道，小石頭爸爸是條硬漢子，當年日本鬼子抓華工，他勇敢機智的和漢奸鬥爭，最後逃離出來。隻身一人，翻山越嶺，披星載月，從東北千里迢迢回到家，他沒有掉過眼淚。這次所以掉眼淚，他是想到去死，他想用死來清洗自己的清白。但是，回到家，當他看到幼小的孩子們，瘦小枯乾的妻子，年邁的老孃，怎麼忍心舍下呢？再說，帶著汙名去死也不甘心啊！他最後決定，身正不怕影子歪，終究會有水落石出的時候。從此，小石頭的爸爸媽媽一次次的去派出所討說法。警察們很是煩，見了他們夫妻都躲著走。
小石頭的爸爸就是一個小老百姓，他受了欺負很無奈，唯一的辦法就是討說法，說法討不來，就是罵。後來，小石頭爸爸見了二位所長就罵街，罵水上派出所所長“你個王八食，王八食！你掉進海里喂王八！”那個當地派出所所長姓馬，習慣稍歪一點脖子走路，所以，小石頭爸爸見到他就罵“馬歪脖！馬歪脖！”二位所長見了他扭頭就跑，就是不肯道歉。
三角篷到底是誰偷的？最終不了了之。
四、文革來了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通過這場浩劫應該得出教訓，只要是運動，就給了壞人陷害好人的機會，蛤蟆老鼠大眼賊都趁機變成人了。
一位警察找到小石頭的爸爸，勸說：“你別罵所長了，事情都過去了。回頭我把《十六條》貼在你家，以後開會學習都到你家，這不就是平反了嗎，說明你沒問題啊。”果然，《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張貼在小石頭家的牆上，人們每天都到小石頭家學習，小石頭媽媽上過識字班，就教給大家讀《語錄》。
王良仁可看不下去小石頭家好。王良仁的姐姐也住在破四合院裡，他的外甥王友和小石頭的姐姐是中學同學。
學生們要成立紅衛兵組織了，想加入的同學是要接受“政審”的。王友是個“闖將”，是紅衛兵的組織者，別看平他時學習很糟，但讓他鬧事造反可是個人才，怎麼整老師他最有餿主意。學校裡不再憑成績論英雄了。王友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頗有“將軍”的風度。王良仁讓王友叫上幾個紅衛兵頭頭到他家裡來，他煽風點火，專說小石頭爸爸是有問題的人，不準小石頭的姐姐加入紅衛兵。第二天，小石頭的姐姐就受到了同學們的攻擊，“你爸爸有問題！”領頭的就是王友。小石頭姐姐氣得天天回家哭。小石頭的爸爸媽媽勸她不要去學校了，不去不就沒事了嗎。可是，不甘落後的姐姐偏要去。
寒冷的冬天來了。在這個肅殺的冬天裡，流行起了腦膜炎的傳染病。醫院離中學很近，每天都在搶救腦膜炎病人，患者都是青少年。小石頭的姐姐為了抄近路進學校，每天穿越醫院的前後門。快過春節了，一個漆黑的夜裡，小石頭的姐姐發高燒了。小石頭的爸爸媽媽沒有意識到是傳染病腦膜炎，待到天亮才去請醫生出診。醫生說，“晚了，晚了，哪怕你提前半小時也有機會。趕緊送醫院吧！”
“小石頭的姐姐病了，請來了大夫！”這消息一下子驚動了四鄰，好心的鄰居們都來了，嬸子大娘們的神色都很緊張。有的安慰說，“到醫院就好了。”有的唸叨著：“讓孩子好了吧！讓孩子好了吧！”唯有王良仁一家人拍著手笑得蹦起來，一家人笑得合不攏嘴，還跑過來爬上小石頭家的窗臺笑著看熱鬧。小石頭的爸爸媽媽也顧不得這些了。
小石頭的姐姐沒有搶救過來，她去世了。小石頭的爸爸親眼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兒被埋葬了。小石頭的爸爸對著女兒的遺體，止不住的眼淚滂滂，“應該是你埋爸爸呀，怎麼讓爸爸埋你呀！”
從此，小石頭家和王家結怨更深了。
五、暗戀
似水流年，往事如煙。幾十年過去了，破四合院已經蕩然無存，院子裡的鄰居們也都早已各自搬家走了。小石頭也變老了，他的的兒子都長成小夥子了。
一天，小石頭去買菜，看見一位老鄰居，小石頭忙把鄰居叫到家裡坐坐。鄰居說，
“你知道嗎？王家的二閨女要死了，她得了淋巴癌。她到現在沒有嫁人。”
“哦，是嗎？要死？”小石頭感到心有些沉，畢竟是同學呀。
“你知道她為什麼沒嫁人嗎？”
“為什麼？”
“她心裡有你。”
“不可能吧？太不可能了。你又怎麼知道的？”
“我今天就是為這事找你來的，聽說你在這塊兒住，但不知具體在哪，正想打聽就看見你了。二閨女要不行了，把心裡話說出來了，恨不得見你一面，看你一眼。你想啊，她一直戀著你，但不敢表達，因為你兩家的關係就這麼回事。所以，她只能眼看著你娶妻生子，她卻沒有嫁人。”
“二閨女現在在哪？”
小石頭開始糾結了，我是看她去還是不看她去？我全家人這麼恨她家，我去了會不會挨家里人罵？會不會對不起自己家？咳！如果你爸爸不這麼壞，不害人，我們談情說愛不是很正常嘛，說不定我們到現在就是夫妻。小石頭回想起上學時和二閨女同桌，二閨女總是愛抄自己的數學題，有時候還要自己給她講講這道題怎麼做。小石頭也沒有拒絕過，但是他也沒有想到過二閨女是刻意想和他說話。小石頭從來沒有理會過二閨女，但他也不恨二閨女，因為兩家過去發生的事情是在小石頭很小的時候，他基本上不記得。小石頭最後決定去醫院看二閨女。
二閨女見到小石頭潸然淚下，不知流的是幸福的淚水，還是傷心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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