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記旅館殺人事件

閔記旅館殺人事件

閔記旅館殺人事件

文 | 李純

1、兇案

這事發生在1995年11月29日。那天天氣晴朗,微微風,有點冷,鎮子上有些人已經早早穿上了秋衣。

“閔記旅館”坐落於織裡鎮的仁舍街道,原來叫仁舍鄉。仁舍街的斜對面是鄉政府,往南是通往外省的318國道。織裡是個典型的浙江製造業小鎮,河道縱橫,交通便利,既開放又封閉。出於歷史的繼承,人們以生產服裝為生,幾乎沒有女人不會做衣服。當地人開設工廠,從外省招攬勞動力,卻因先天的優越感寸步不離出生的地方。他們世代生活於此。

閔記旅館的老闆閔富生一家就是鎮上所有家庭的典型,家族成員種田、經商或者做手藝,個個受人尊敬。

和村裡其他的農民一樣,閔富生二十歲出頭便早早結了婚,妻子叫錢水英,比他小三歲。婚後生了一兒兩女。長子留在白鶴兜務農,二女兒嫁給了湖州的一名油漆工,小女兒閔阿鳳在鎮上開飯店。四十八歲那年,閔富生的孫子閔超出生了,閔富生把孫子看做家族唯一的香火,疼愛有加。他用多年的積蓄買了一棟三層的樓房,從村裡搬到了鎮上,開了一家“閔記飯店旅館”。平時他待在旅館,除了打牌,沒別的愛好。女兒閔阿鳳的飯店就在旅館對面,閔超則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在旅館的二樓。

閔富生六十一歲那年,孫子十三歲,在鎮上念小學。年初閔富生僱傭了一名來自安徽宣城的女人高美娜做服務員,她本來是旅館的客人,想找家服裝廠縫衣服。“不是大美人”,“不好看”,“沒印象”,鎮上的人回憶。

平淡的日子終止於11月30日的那個早上。服務員高美娜先是發現了老闆娘和孫子的屍體,看了一眼她就怕得不敢再看。她的叫喊引來樓上的住客和同伴,他們又叫來了旅館對面的閔阿鳳。隨後,警察包圍了旅館,封鎖現場,並發現了閔富生及另外一個住店客人的屍體。痕跡專家在現場提取到了腳印、杯子上的指紋和菸蒂上的DNA,在公安局存檔的資料庫中,沒有比中。警察在那個住店客人的屍體上發現了一隻縫在內褲上的綠色錢包,裡面有4700元和一對金色耳環。查明他的身份後,派出所發了一封電報到他的村莊:“於官峰遇害”。警察推測兇手是住在203房間的兩個身份不明的人,可能來自安徽——他們入住時沒有登記任何信息。僅此而已,沒有更多進展。

多年後,湖州市織裡鎮白鶴兜村的村民回憶起閔富生,這個慘死於兇殺案的老頭,最常用的詞是“好人”。或許出於生意人的本能,他很少和別人發生正面的衝撞,除非涉及道德和信仰。在閔富生那兒,這些小事全被他用善良的笑容和口袋裡的香菸化解了。但這一切,沒能讓他和家人從一樁無妄的殺人事件中倖存下來。

閔記旅館殺人事件

仁舍新街

閔記旅館殺人事件

閔記旅館,現在一樓改為小李車行

閔記旅館殺人事件

閔阿鳳開的飯店現在改為割花的店面

2、旅館

閔記旅館規模很小,陳設簡陋。一樓是飯店,二樓和三樓是旅館。旅館對外開放四個房間,每個房間擺了三張床,每張床位住一晚十五六塊,有一間公共廁所,洗澡得去外面的公共浴室,也不提供毛巾牙刷之類的洗漱用品。來的基本是做小生意的,熟客居多。閔富生和妻子負責接待、打掃衛生和做飯。

11月28日中午十二點左右,旅館來了兩個不速之客。一個高個子一個矮個子。高個子身高將近一米八,三十歲出頭,很瘦,臉龐稜角分明。他戴著一頂深藍色的鴨舌帽,穿了一件黃色夾克衫。矮個子身高一米六不到,四十歲的樣子,臉又圓又黑,穿了一件陳舊的黑色皮衣和地攤上賣的常見的十幾塊錢的塑膠球鞋,看上去不是很體面。他們一直在抽菸。

閔富生帶他們上到二樓的203房間。二樓一共三個房間,閔富生、妻子和孫子住在202,服務員高美娜住在201。兩人推門進屋,靠門擺了一張床,似乎前一晚被人睡過。床的對面擺了兩張床,一個靠東一個靠西,中間隔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臺十四寸的西湖牌電視機,電視機天線像一根長長的觸角伸在空中。高個子把他隨身攜帶的紅色帆布旅行包放在靠西的床上,矮個子睡在東邊。不一會兒,兩個人坐在了一樓的大堂。他們點了炒雞塊,炒魚塊、雪菜肉絲和一瓶古井貢酒。高美娜打量著這兩個闖入者。她猜矮個子不是農民就是打工仔,高個子舉止斯文,既不像農民也不像打工仔。她猜不出。

兩人吃完午飯便出了旅館。三個小時後,旅館來了一個胖子,長得肥頭大耳,皮膚光滑飽滿,穿了一件米黃色西裝,像氣派的老闆。閔富生一眼就認出了他,於官峰,來自山東臨清,經常來鎮上收廢舊軸承,再運回山東的軸承集貿市場上賣。一趟買賣能賺七八百。於官峰看起來兇猛,其實為人和善,是那種遞支菸就能交朋友的人。他原來是個有五畝地的農民,從湖南買了一個女人當老婆,為他生了一對兒女。來織裡做生意有兩年了,打算今年蓋座新房。閔富生見他一個人,便叫他住到203剩餘的那張床。

天快黑的時候,高個子和矮個子回到旅館。又問高美娜要了炒雞塊和花生米,連同中午喝剩的白酒帶到房間。於官峰也在。兩人和他聊了一會兒,互相發了香菸。於官峰說自己是來這兒收賬的,兩人注意到他床底下有一隻大包,像裝了什麼。說了一會兒話,三人就各自睡了。

此外,三樓的一個房間住了一對來自安徽黃山的母女,來織裡賣茶葉。閔富生問她們買了二斤茶葉,泡了一杯,覺得這次賣的茶葉不好。另一個房間住了三個桐廬人,其中一個叫王奎,在桐廬的有機玻璃製品廠上班,來這兒進口有機玻璃板。閔富生聽說還有六個桐廬人明天一早過來,打算住兩天。閔富生和這些桐廬人很熟,閔記旅館是他們賭博的一個據點,閔富生也會參與。

那天晚上,旅館平靜如常。高美娜給各個房間送了熱水,就回去睡覺了。閔富生最近覺得身體不如從前了,到了九點就犯困。閔富生睡一張床,錢水英和孫子睡另一張床。自從錢水英因為患乳腺癌而不得不割掉雙乳,夫妻二人便再也沒有性生活。比起這件事,更令錢水英氣惱的是住在斜對面的服務員高美娜,那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她以為自己不會覺察到這種事情嗎?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她和閔富生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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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記旅館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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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館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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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館二樓的廁所

3、抓賭

第二天清晨五點,六個桐廬人敲了敲旅館的門,閔富生告訴他們另外三個桐廬人在303房間。這些人到了房間就按老習慣開始打牌,輪流坐莊,一直打到九點半,然後集體出發採購玻璃板。中間閔富生上樓去瞅了一眼。

高個子和矮個子一直快到中午才起床。昨天晚上他倆沒怎麼睡好,同房的於官峰打起呼嚕來聲音像悶雷。高美娜去203打掃衛生,問他們:“你們來打工的?”

“不打工,我們是來做服裝生意的。”高個子說。

“做服裝生意的話,你們怎麼還沒買?這裡服裝很多的。”她半信半疑,同時聽出來高個子的普通話帶安徽口音。

“還沒談成,主要是價格問題。”

洗漱後,他們離開了旅館,朝西走了五十米,看見兩家挨在一起的五金店。他們在其中一家買了一根綠色的尼龍繩和一把羊角榔頭後,返回旅館。

下午一點多,桐廬人陸續回到了旅館,開始打牌九。閔富生擺莊,運氣不錯,一直在贏錢。高個子叫他炒菜,閔富生不耐煩地叫他找服務員炒去。在樓下,高個子和服務員高美娜調了幾句情。他說:“晚上陪我睡覺吧。”高美娜沒理他。

贏了三千元以後,閔富生就下樓了,其他人繼續賭。過了一會兒,住在303的王奎下來找他,說:“我輸了五百塊錢,今天周志明(參與賭博的織裡當地的老闆)帶了不少錢,現金一萬。”他把身上的三千塊錢存在了閔富生那兒,怕萬一抓賭。這一幕被高個子聽得一清二楚,他回過頭來,問王奎:“你們這裡賭錢賭這麼大?過兩天我帶兩個客人過來。”

王奎問:“你們是哪裡的?”

“衢州的。”他回答。

“我們賭得很小的。”

高個子上三樓看了一會兒,就下樓出了旅館,幾分鐘後又回來了。一個在樓梯間望風的桐廬人覺得他形跡可疑,上樓提醒其他人,“你們小心點,收場算了,二樓那個住客出去過馬上又回來了,他進來後就往三樓張望,可能是去打電話舉報了。”

閔記旅館的後邊有一間崗亭,是織裡派出所設的報警點。有三名聯防隊員。下午三名聯防隊員在街上巡邏,看見閔記旅館門口停了一輛貨車,車門上印了“浙江桐廬”四個字,想進去檢查一下。他們從後門進,看見一個男人神色慌張地守在樓梯間,示意他不要出聲,循著聲音上到了三樓。

賭博的差不多有十個人。全部乖乖地站在牆邊,掏出身上所有的錢,一共上繳了一萬七千多元。聯防隊員收了錢就走了,但其中一個叫周新星的興奮難抑,這次抓賭數額巨大,平時除了勸阻小流氓打架,這座小鎮上沒有什麼可供發揮的地方。他向派出所彙報了這一重大的戰果。領導覺得應該把這些人控制起來,做一份筆錄。這樣,三名聯防隊員又返回旅館。

聯防隊員走後,桐廬人聚在旅館門口,覺得應該沒事兒了。就是運氣不太好。閔富生對王奎說:“你運氣好。”意思是幸虧把錢存在他那兒了,沒被抓獲上繳。結果那三個聯防隊員突然又回來了,帶著派出所的警察,一眾人等被分散在一樓、二樓、三樓的各個房間做筆錄。王奎被拉到203。給他做筆錄的聯防隊員看見床上睡了兩個男人,一把掀起被子問:“你們有沒有賭博?”

“我們沒賭,一直在睡覺。”高個子說。閔富生上來為他們作了證明。

筆錄做完後,有人建議,趕緊走吧,派出所明天還要過來,一個人至少罰三千。桐廬人一鬨而散,逃離了閔記旅館。只有303的王奎和另一個同伴覺得其他人過於謹慎,留了下來。

聯防隊員在旅館對面閔阿鳳開的飯店吃的晚飯。閔富生特意過去敬了他們一人一支香菸,不好意思,讓你們費心了。

閔記旅館殺人事件

後門,當年抓賭進去的路徑

4、殺人

必須等到深夜。想幹些骯髒的勾當而不被抓住,只能在夜裡,在人們睡著的時候。比如現在,那個山東大漢於官峰,他開始打呼嚕了。這一整天他都不在旅館,直到晚上才回來。白天他一定累壞了。他不知道警察來過,趕走了原本可以阻止這場殺戮的桐廬人——他們一般會打上一整夜的牌,同時不放過樓下的一點動靜;或者,兩個兇手根本不敢輕舉妄動。

高個子和矮個子躺在床上。桌上有一隻白色瓷杯和一隻棕色玻璃杯。熱水瓶裡剩了大半瓶熱水。地板上散落了一些橘子皮和菸頭。菸頭大部分是高個子抽的,他緊張得不行。他能聽見矮個子在床上翻來覆去。等到12點,就要動手,按照白天商量好的,先殺了於官峰,再去老闆房間。於官峰來收賬,肯定收了不少錢,而且不殺了於官峰,他們就不能搶劫老闆,更無法脫身。於官峰該死,誰叫他住到203來了呢?

忽然,屋內傳來嘭的一聲,該死的於官峰竟然把床壓斷了一條腿。這聲巨響連剛踏進旅館的王奎都聽見了。整個旅館都聽見了。高美娜罵了一句,“死胖子怎麼這麼重!”閔富生也醒了,他不得不從一樓搬來一張板凳,把床架起來。於官峰很快又睡著了。

王奎在高美娜房間洗臉。他知道她和幾個桐廬人有不正當關係,他還知道閔富生也和她搞過。但她申明自己不是“做那個的”。他不信,也瞧不起她,他知道她收過錢,覺得她“檔次很低”。高美娜說:“你今天晚上睡我這兒算了。”

“我幾點鐘下來?”王奎問她。他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兩三點都不要緊。”她似乎很希望他來。

命運設定的時間到了。高個子和矮個子從床上爬起來。燈一直亮著。他們走到於官峰的面前,他翻了個身,趴在床上,頭側著,露出右邊的太陽穴。他睡得很香,不知死之將至。高個子用榔頭朝他太陽穴的位置用力砸了一下,又砸了一下。可能有第三下。他太緊張,已經記不清了。接著矮個子也拿榔頭砸了幾下。砸第一下的時候,於官峰的身子動了動,接下來就一動不動了。

他們摘下了於官峰手腕上的上海牌手錶。開始翻他的衣服,他的大包,以為那裡一定藏了很多很多錢。除了衣服,只有一個空信封和一串鑰匙,衣服口袋裡有不到二十元的零錢。矮個子抱怨,一個老闆身上才這麼點錢。他提議把閔富生騙來,叫高個子拿著繩子在房間等,閔富生進來後就把他捆起來,“叫他拿錢他肯定拿”。“反正已經弄死一個人了。”他嘟囔了一句。

樓下閔富生聽見有人敲門,邊敲邊喊:“老闆結賬,我們要走了。”他起身開門,203的矮個子站在門口。矮個子的手上握著一把榔頭,背在屁股後面,向他解釋錢在房間裡,叫他過去拿。

閔富生如計劃被騙了過來,一進門,於官峰死在床上,流了一大灘血,他本能地喊了一聲“救命”。有人從後面捂住他的嘴巴,後腦勺和脖子捱了幾下,他伸手去抓高個子,卻無法動彈。高個子用繩子捆住他的雙手,捆了三四圈,然後扔在一張床上。怕他發出聲音,把綠毛巾塞進他的嘴裡,又用枕巾捆紮了一圈,防止他把毛巾吐出來。

矮個子摘下閔富生的金戒指,說:“我們已經殺了人,你給錢,就不要你的命。”閔富生一直在抖,就給他蓋了一床被子,問他:“錢在哪裡?”閔富生喉嚨發出快要斷氣的人會發出的“嗯嗯”的聲音,沒有其他反應。逼了十幾分鍾,矮個子失去耐心,把他砸死了。

已經到了這個份上,身上的錢已經花光了,如果找不到錢,連逃走的車費都不夠。一不做二不休,矮個子提著榔頭去了老闆的房間,高個子沒跟去,他很害怕。不知過了多久,矮個子回了203說:“房間裡也沒有錢。”高個子生性多疑,說要一起過去看看。情況顯然失控了。他看見老闆娘和孫子渾身是血,腦袋被砸得稀巴爛。床和櫥櫃被翻得一團亂。

他們又在房間找了一遍,找到了一百多元。打開了櫥櫃的所有抽屜和床底的箱子,翻出了首飾盒、布料、被子、衣服、藥物甚至衛生巾。可就是沒有翻到更多的錢。慌亂中,他們忘記拿走老闆娘脖子上的珍珠項鍊和左手中指的綠寶石戒指。

夜色在消退。得離開,否則可能被發現。他們從櫥櫃裡抱了三層被子,蓋住老闆娘和孫子的屍體。

後來,法醫解剖屍體,認定於官峰、閔富生、錢水英和閔超全部死於“錘類打擊頭部致嚴重顱腦損傷”,醫學上的專業名詞叫“挫裂創”。兇手的殘暴讓所有人無法忘記,四人頭部佈滿月牙形的傷痕,其中錢水英的頭部被擊打了20次,閔超的頭部和麵部被擊打了14次 ,把他的兩顆牙齒都打掉了。

逃走時,高個子和矮個子把掰斷的牙籤塞進鎖裡,關上門,好讓外面的人打不開,可以拖延時間。矮個子說:“那個女服務員也去搞一下看看有沒有錢?”

“服務員打工的有什麼錢?”高個子只想趕緊離開。

“沒錢的話也可以強姦她一下。”

“時間不早了,走吧。”他們沿著樓梯下到一樓,從廚房後門離開,在318國道扔掉了榔頭,上了一輛到上海的客車。在車上,兩人開始分贓,每人分到五六十元,山東人的手錶歸矮個子,老闆的戒指歸高個子。在上海火車站,他們分道揚鑣。

在同一個晚上,可能就在閔富生歸西的時候,王奎如約下到二樓,進入高美娜的房間。兩人盡情歡愛了一番。高美娜說,她聽見矮個子喊老闆退房,之後沒聽見任何聲音。

5、高個子和矮個子

劉永彪不喜歡待在家裡。他初中輟學,但愛好文學,喜歡魯迅和《紅樓夢》,自己也試著寫小說。1990年,他自費六百多元去魯迅文學院進修,賣了家裡的一頭豬才湊夠學費。母親覺得他不務正業,看見他寫小說便嘮叨個不停,她希望他能像村裡其他的小夥子去田裡乾點農活,或者外出打工。村民們也覺得她生了個好吃懶惰的兒子。對於安徽南陵中洲村這麼窮和封閉的地方來說,當作家的想法太不切實際。

在距離劉家三百米的地方,住著一個鰥夫,叫汪維明。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就自殺了。孃家人說是汪維明的媽逼死了兒媳婦,最後汪維明他媽坐了七年牢。從此汪維明斷絕了和丈人家的來往。除了種田,他也外出上海、浙江等地打工,還會編篾蘿拿到鎮上賣。汪維明有個愛好,喜歡請人到家裡來講大鼓書,劉永彪也會去聽。他覺得汪維明雖然初中畢業,但是個文化人,很尊敬他,也常常到汪維明家中寫作。

二十七歲時,劉永彪結婚了,第二年女兒出生了。女兒生下來眼睛極小,是隱性的家族遺傳病。眼皮蓋住了眼睛,透出一條縫,得把頭抬得高高的才能看見東西。他們帶女兒去上海找了一名退休醫生做手術,手術失敗,不僅沒有治好眼睛,反而導致眼睛變形。他報了警,去了醫生的家裡,卻沒拿到一分錢賠償。後續的治療需要上萬元,但劉永彪一年不吃不喝也湊不到兩千塊錢。

生產隊催他交公糧了,劉永彪心煩意亂,家裡實在拿不出幾個錢來。他在門口沒頭蒼蠅似地走,碰見了幾個月不見的汪維明。這兩年,汪維明一直在浙江湖州一個叫織裡的地方打工。劉永彪和他打了聲招呼,問能不能借點錢,他以前也常向汪維明借錢,再開口也沒那麼難。

汪維明沒有拒絕,只說之前上海的工錢沒有結,暫時手上沒錢。不過,他出了個主意,之前在織裡打工,那裡有很多服裝廠,開廠的老闆都是有錢人,隨便綁架一個,搞個一兩萬塊錢,應該很容易。

後來再見面,汪維明每次都會說起這個想法,劉永彪被那些瑣事催逼著,慢慢有些動心。當年在魯迅文學院進修,其他作家的條件都好,他的自尊心受了些傷。雖然加入蕪湖市作協,成了所謂的農民作家,但在經濟上幾乎沒什麼改善。在省級刊物發表文章的稿費是十塊錢,還不是每個月都能發。他每天抽兩包香菸,稿費不夠煙錢。文學能改變什麼呢?

僅憑兩人之力,搶劫或者綁架篤定失敗。劉永彪個子高挑,但性格怯懦,膽小怕事;汪維明性格暴烈,但身材短小,力量薄弱。汪維明也同意再找一個搭檔。劉永彪說:“有錢的人是不幹的,想幹的人沒本事也不行。”他提了個人,自己的老表王二保,在鎮上賣苦力做搬運。

王二保也同意了,劉永彪讓他去鐵匠鋪幫三人各打了一把長二十釐米的刀。劉永彪在刀柄上綁了一圈繩子,打算搶劫時用這把刀威逼對方。劉永彪還用收音機的零件製作了一個圓形的假定時炸彈,和刀一起放在包裡。三人坐長途汽車,在織裡的318國道下車,開始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晃盪,每當看見西裝革履的老闆,劉永彪便問王二保,“可不可以動手?”可是王二保打了退堂鼓,堅決不願意下手。第二天,他們只好倉皇回去了。

選錯了搭檔,如果不是王二保這個瘸腿子,他們可能已經搶到一大筆錢,發了橫財。到了秋天,確切地說是11月份,天氣也越來越涼了。劉永彪約好了去上海找汪維明,在車上想起那次失敗的經歷,十分後悔。

他在七寶路下車。在路邊的電線杆上,看到一則招聘編輯的廣告,他居然按廣告地址找到了招聘單位,位於一棟樓的最底層,招聘臺位置站著一個打紅色領帶的衣冠楚楚的男人。劉永彪問他,“是不是招聘?”

“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個作家。”劉永彪掏出隨身攜帶的蕪湖市作家協會的會員證。

男人叫他留下姓名和地址,第二天過來面試。他在紙上登記後,滿意地離開了,然後去找汪維明借錢。

兩人在工地上聊了一會兒,又說起去織裡搶劫的計劃。兩人想不到還有什麼辦法能改變貧困的處境。不忿於王二保的膽怯,他們說幹就幹,再次動身。

中午,兩人到了織裡。在街上走了半個小時,一直確定不了目標。他們偶然走進仁舍街上的一家旅館——“閔記飯店旅館”,一個瘦削的老頭接待了他們,老頭的左手帶了一枚鑲了花邊的金戒指。高個子和矮個子互相遞了眼色,如果物色不到合適的目標,為什麼不從眼前這個老闆下手呢?

一切偶然從這裡開始匯聚,並向著最終的災難結集。

6、餘波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很多限於辦案條件而無法偵破的案件逐漸浮出水面。最典型的是白銀案,依賴於DNA技術的進步才得以破案,鎖定高承勇。白銀案偵破的消息讓劉永彪擔心起來,他記得他在房間裡留下很多菸蒂,警察很快就會找到他。

2017年8月,有四個人到劉永彪家採集了血樣,說是為了修家譜。他不是傻子,知道事情已經敗露。他給汪維明打了個電話,說:“我今天已經做了DNA,織裡那個案件估計查到我們了。”聲音控制不住地發抖。

作案之後,劉永彪和汪維明很少再往來。汪維明留在上海打工,偶爾回一次老家,兩人見面也不敢再談起這件事情。回到家後,劉永彪一直擔驚受怕,經常做噩夢。那枚戒指被他藏在家門口的水泥磚縫裡,他不敢銷贓,也不敢佩戴,藏來藏去藏丟了。他的脾氣變得暴躁,對很多事情失去耐心,沉迷於打麻將。有一次,他準備了老鼠藥,想到父親的墳前自盡,最終打消了這個念頭。過了四五年,他稍微平復了一些,心想事情可能過去了。2014年,他搬到南陵縣城,在縣裡的中學任職校刊編輯,老婆在村裡辦了一所幼兒園。他們還生了一個兒子。

“不要緊沒事的,該來的總歸要來。”汪維明安慰他。

2017年8月11日凌晨一點多,警察在汪維明家逮捕了他。他說,我的褲子裡有一封信。他希望警察把這封信交給他老婆。他試圖解釋自己犯罪的動機是為了有錢給女兒看病,希望家人別怨恨他,他還解釋了不肯戒菸戒酒的原因,為了“早點得病,求個正常死亡”。他說欠她的,“只能來生相報了。”

由於案情重大,劉永彪和汪維明在看守所羈押了七個多月。有人好奇劉永彪的作家身份,問他“如果沒有這個案子,你會是個成功的作家嗎?”他的回答倒挺自信。在警察抓他的三個月前,有人請他寫電影劇本,但是他想到“歷史問題”,“不敢進一步發揮”,“如果沒有這個案子,我的高度絕不是現在這樣,不論是質還是量。”

於官峰死後,他三十二歲的老婆患上了抑鬱症,生活在仇恨和痛苦中。她獨自一人照顧有心臟病的婆婆和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家裡原來有三畝蘋果園,沒有勞力,只好全部改種小麥。兩年後,兒子和女兒沒錢讀書,被迫輟學,和母親一起務農。女兒十三歲就外出打工,因為家裡窮得吃不上飯了。一切直到於官峰的兒子成年了才有點起色。

閔阿鳳把飯店租給了別人,她仍住在飯店的二樓,院子裡一間房屋的屋頂擺了一盆植物,抬頭就能看見那抹綠色。對於當年的事情,她不願再提,她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淚。

事件發生後,高美娜因為行為不端被派出所勞教了八個月,出來後嫁給了派出所傳達室的一個光棍。據光棍所說:婚後幾年,高美娜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好,記不住事情,喜歡說胡話,要不然就發脾氣打他,自己渾身上下都有被她毆打的痕跡。劉永彪和汪維明歸案後,警察讓高美娜指認兩人,她已無法辨認。

一樁案件帶來的影響遠比人們想象的錯綜複雜。兇手逍遙法外,警察威信動搖,鎮上的人們不敢在夜晚外出,生活得小心翼翼。閔記旅館當然沒有人敢去住了,那裡被認為是不祥之地,是受到詛咒的地方。證據之一是,破案沒幾天,租下旅館一樓的車行老闆被車軋死了。鎮上的老人不忘叮囑他們的孩子,不要靠近那兒。

從案發到破案,整整過去了二十二年。織裡鎮已經發展為中國最大的童裝生產基地。現在這裡遍地是服裝廠,撤鄉並鎮,街道改建,很多地方不復當年。唯獨仁舍街,保留著上個世紀的模樣。你還能看到當年的“閔記旅館”,藍色的牆壁上點綴了白色的斑點,只是一樓變成“小李車行”,二樓和三樓改為出租房,只有後來的、不瞭解這段往事的年輕男女打工仔租住在裡面。

閔記旅館殺人事件

旅館二樓,現在閒置的出租屋

閔記旅館殺人事件

曾經的閔記旅館正面,現在已經不復當年

—— 完 ——

題圖來自視覺中國。內文中所有照片為李純拍攝。

為保護隱私,文中高美娜、王奎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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