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記憶|汪曉欣返鄉畫像

水的記憶|汪曉欣返鄉畫像

對於潁上人來說,水,是我們生命的來源;水,又奪去了我們的生命。

by: 汪曉欣

我的夢中,常常會出現水的意象。夢中,水往往橫亙在我的面前,成為我前行的障礙和恐懼。為此,先生總會問:“是不是因為你小時候經歷過大水,才會做這樣的夢?”

我略加思考,搖頭否認。我想,恐怕只是簡單的因為我不會水吧。而水意象的頻繁出現,卻實實是因為我一生的成長都伴隨著滿滿的水汽。

我出生在地處皖西北的潁上縣的一個小鎮。皖北,在外鄉人的想象中,總該是餐餐吃大饃,乾燥又缺水的。可潁上,卻偏偏是這皖北的水鄉澤國。

潁上東南一片

潁上縣位於阜陽市的東部,南臨淮河,中貫潁水,城內河網眾多,湖泊星羅,素有“七十二湖遍潁上”之說。過去的潁上,水災頻發。翻開潁上縣誌,大水不絕,百姓深受水災之苦。

單看建國以來,大大小小的洪澇災害每過幾年就出現一次。

1950年6月,暴雨成災,洪水氾濫。全縣受災113個鄉,1568個行政村,受淹土地122萬畝。

1954年7月2日~20日,連降暴雨,淮河出現特大洪水。沿淮窪地先後漫決行洪,全縣洪澇成災面積達166.91萬畝。

1965年夏,大水成災,沿淮的南照、潤河、半崗、王崗、楊湖5個區行洪。

1975年8月,連降暴雨,淮、潁洪澇成災,王崗區炸壩行洪。

水災,對於我來說,不僅僅是縣誌上的一個個數字,更是構建我的生命體驗的鮮活記憶。

1991年,幼年的我經歷了第一次大水。

千家萬戶的房子被淹了,田地被淹了。小船在稻田上漂,順水打轉的破木條、傢俱、斷樹枝在房子的腰間流過。人們站在屋頂上,站在二樓上,望著破敗的家園,成為一片茫茫的大水。

我們所居住的家屬院一樓的廚房全部淪陷了,水沒過了樓梯,院子成了游泳池。鍋碗瓢盆,紛紛搬上二樓。

尚未入學的我和鄰居孩子,像是遇上了難得的狂歡,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成了災民——從來沒有這樣好玩的事兒呀!幼兒園不用去了,穿著大膠靴成日逛來逛去。

水果罐頭的瓶子,裡頭的水果吃完,糖水喝完,刷洗一下,放些剩飯粒進去,瓶口拴上一根繩,繩子一頭再綁上一根棍子。這一套工具做好,拎在手裡,只管坐在樓梯上,便可學姜太公穩穩地釣魚了!——現在想來覺得神奇,罐頭的瓶口並不算小,那些魚兒怎麼這麼輕易地就成了俘虜?

那時候,每個孩子家裡的陽臺上,都曬滿了沙丁魚大小的魚乾。吃是不好吃的,記憶中,母親也從沒有把我的成果燒來了吃,但是魚乾依然在多起來。

那個夏天,我缺失了幼兒園的課程,卻迅速提高了釣魚技術;那個夏天,我的妹妹也出生了,父母為她取了一個三點水偏旁的名字,永遠地紀念這次大水。

長大後,我蓋著家裡一床柔軟雪白的被子,偶然注意到被子上印著紅色的字,註明了香港《文匯報》讀者於一九九一年捐贈,我才忽而想起幼年的水事,而這正是那次大水災的捐贈物資。

水的記憶|汪曉欣返鄉畫像

資料顯示,一九九一年,除了政府和國內各界民間組織,潁上還受到了澳大利亞慈善組織、法國無國界衛生組織、國際紅十字會、國際世界宣明會等多個國際性組織的幫助。這床白底紅字的被子,提醒著我,自己曾經受過世界人民的幫助,他們賦予我的生命以仁愛慈善的種子,成為我生命一抹暖調的底色。

水兇猛的一面退下之後,更多時候我記得的,是水的柔情。

在鎮上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是淮河的支流潁河。河邊有高高的河堤。每年一到開春,母親總會帶著我和妹妹去河堤上玩;再大一些,我和鄰居孩子們放學,吃過飯一抹嘴就會溜到河堤上去。

家鄉人把那座長長的河堤叫作“大壩子”。喊著“大壩子”的時候,常有種這是一個人名的感覺,把那壩子喊得像是一座溫柔的巨人,安詳地躺在那裡,守護著壩子下的小鎮,看著小鎮上人們的喜怒哀樂、冬夏春秋。

春天的時候,大壩子上熱熱鬧鬧地放著風箏,人們挎著籃子來挖薺菜,看油菜花。

撈沙船穩穩地在河岸邊停靠著,混沌的潁河水緩緩流淌。沿河是大片大片的黃沙堆,這裡是天然的樂園,有無窮無盡的樂趣。玩細沙,撿像指甲蓋一樣小的雪白的小貝殼,撿亮晶晶的含有石英的石頭,一廂情願地要認定那是夜明珠……回家往往也少不了被罵,因為鞋子裡總是灌滿了沙子,弄得家裡到處都是沙。

水上的人家偶爾也會邀我們上船去玩,我們下到黑洞洞的船艙,心中暗暗想象著船民的生活,看著他們,也便有了一種俠客般凜冽的神秘感。

春末夏初,大壩子下面將會舉行一年一度的廟會,這是全鎮人的一次狂歡。敲鑼打鼓的馬戲團從外地開進鎮子,沿著壩子搭起尖頂的大帳篷來,裡頭不過是些蹩腳的魔術和可憐的侏儒,不過這並不妨礙人們高高興興地來看戲。

看完戲,再去壩子外面各種各樣的吃食攤上,買些棉花糖、燒餅、豆腐腦來吃。或者再花上一塊錢,去買十個竹篾子編就的小圈兒,玩套圈兒。有一年,父親帶著我,套無虛發,套走了賣家所有的雞蛋,最後我們只得用衣服兜著雞蛋,滿載而歸……

2003年,大水再次來襲。

已經在外地上學的我,某一天放假返鄉來,卻見一條水橫亙在我和家之間,我再次成了災民……

我不再釣魚,卻知道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政府發出指示,中國人民解放軍迅速行動起來,到達潁上抗洪救災,安頓災民,送來救災物資。奮戰了多日,大水終於退下,很多人家的牆壁上留下了深深的水印,像是刷了半截清漆。

救災結束後,解放軍們按上級指示在凌晨踏上返程,想來許是為了不打擾百姓,不讓百姓送行。樸實的鎮民們聽說了解放軍的啟程日期和時間。那日凌晨,連最早的一絲曙光還未露頭,天色一片靛黑,鎮子的百姓們早早起來,沿街站著,等待解放軍的軍車,為他們送行。

那時候,正作為一個貪睡少年的我,竟也自覺地爬起床,和全家一起站在通向鎮外的公路邊,等待軍車。朦朧的晨色中,那草綠的軍車一輛輛從遠處駛來了,又緩緩駛離視線,高大的車廂裡整整齊齊地站著筆挺的年輕的軍人們。

百姓們呼喊著,追著軍車奔跑著,遠遠地向軍人們揮手,軍人們也回以軍禮——我們未曾知道哪位軍人的名字,也未曾記住哪張具體的臉,那日黎明昏暗的光線中,軍人們也看不清任何一個鎮民的面孔,而所有的感動,彼此一起在自然災害面前共同奮鬥過的感情,卻在那遠遠的一揮手間,激盪澎湃。那日的熱淚,從此刻入每個經歷過這次災害的人心中。

就這樣,我的整個童年,浸潤在磅礴的水汽之中。

就這樣,對於潁上人來說,水,是我們生命的來源;水,又奪去了我們的生命。

潁上的百姓們,對水的感情,從來都是複雜的。

水災多發的情況沒有一直持續下去,潁上縣政府利用潁上河網交錯的自然條件,對潁上的水進行了改造。利用荒廢灘地、廢棄河道大面積植樹造林,分別建成了總投資約5億元的江心洲濱河公園、總投資5.1億元的五里湖生態溼地公園。經過十幾年的發展,城南3600畝沼澤地建成了著名的八里河風景區,縣政府還在八里河大力發展水產養殖業,開挖精養魚塘,充分發揮潁上的水資源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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潁上縣五里湖溼地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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潁上縣江心洲濱河公園

付出就會有回報。變化,是巨大的。

2012年,潁上縣被國家住建部授予了“國家園林縣城”的稱號。

2013年,國家旅遊局為潁上縣八里河風景區發放了5A級旅遊景區證書標牌。

水的記憶|汪曉欣返鄉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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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1日,央視《新聞聯播》欄目直播了潁上縣江心洲濱河公園的美麗夜景。潁上與北京雁棲湖、杭州京杭大運河、瀋陽盛京燈會等一同向世界展示著新時代中國的大美之景。

水的記憶|汪曉欣返鄉畫像

水,不再是以一副可怕的面孔出現在潁上人眼前;水,成了潁上人的驕傲。

春天,綿延數里的溼地公園綠意盎然,清波盪漾,宛若畫卷,是市民春遊的好去處。

夏夜,濱河公園霓虹閃爍,笑語盈耳。古色古香的書院中唱著大鼓書,在水的映襯下更顯空靈清脆。吃過晚飯的人們在書卷氣十足的濱河公園散步夜跑,消遣著長夜,品味著平凡人家的平凡幸福。

水不僅成為了潁上的一大景觀,也是豐饒的土特產的來源。八里河不僅是風景區,更是阜陽市水資源保護區、省級自然保護區、皖北水產品基地。

八里河的養殖魚,遠近聞名。漁獲的季節,各種肥美的魚兒在網子裡彈著尾巴亂飛,飛到了八里河的路上,人們就在路上現場買賣起來,鮮味都要滿滿地溢到十里外。八里河風景區周邊,更是有很多依水而起的農家樂,裡頭時時準備著新鮮上好的魚,迎接遠遠近近的遊客。

乘船在八里河上沐浴習習涼風的遊客們,眼中浸滿了八里河的碧波水汽,在咿呀欸乃聲中,洗去了一身煙火疲憊,踏上岸來,隨意挑一家農家樂,坐在水邊,靠著木柵欄,就著美景,擺一盤雞頭米,一盤香椿頭炒雞蛋,來一尾紅燒鮮魚,斟二兩小酒,偷得浮生半日閒。

除了魚,還有農民們養殖的鴨子產的笨鴨蛋。現代漢語中的“笨”,在這個語境中算是難得的褒義了,這是對散養的家禽的稱呼,“笨雞”“笨雞蛋”,“笨鴨”“笨鴨蛋”。散養作為對抗工業化養殖的原始形式,越來越成為現代人追尋的寶貴記憶,它不講究快,卻讓人一口一口,吃出“從前慢”的手工味兒、情味兒。而與之對應的速成的“洋雞洋鴨”,格調則是低一等的。

人們單知道高郵有鴨蛋,殊不知安徽人吃鴨蛋,並不需要捨近求遠跑去高郵。笨鴨蛋一般是醃了吃,以前多是一口罈子,灌滿黃泥,裡面封著醃好的鴨蛋,要吃時掏出來洗淨黃泥,下水煮熟。

現在更多的是做成禮盒包裝,已經醃好洗好,饋贈或是自用,都乾淨方便。煮熟後切開一隻來,可見蛋黃呈琥珀狀,晶瑩半透明,彷彿凝固了的蜂蜜,顏色不是黃色,而是發紅,吃一口,蛋白鹹香滑潤,蛋黃往往比蛋白更受歡迎,口感沙沙的細膩如豆沙,香而不膩。就著鴨蛋,多喝二碗白米稀飯。

潁上人常常喜歡烙一張水烙饃,炒一盤綠豆芽,把剝好的鴨蛋幾筷子夾碎,夾點兒綠豆芽,混在一起拿烙饃一卷,此時不能不感慨一聲“月是故鄉明,水是故鄉甜”。

端午快要到了,又是吃鴨蛋的時節了。

該買張車票回家了。

水的記憶|汪曉欣返鄉畫像

水的記憶|汪曉欣返鄉畫像

我叫汪曉欣,安徽大學文學碩士。

初得知這次“返鄉”活動之時,導師一再鼓勵儘快創作,可我自認為自己離家多年,對故鄉並無多少話可說。在欄目一篇篇推送出不同角度的返鄉畫像後,我的記憶,忽而如春草一點點復甦了,我像是重新發現了故鄉,我從未發現,我對故鄉,竟有如此濃濃的依戀。寫《喜事》,寫水災,寫得我淚洇墨跡,此時我才明白,我從未離開過故鄉。

感謝此次返鄉活動,讓我發掘自我,發現故鄉。感謝八里河自然保護區的工作人員提供了家鄉美麗的圖片。感謝家人提供的航拍視頻。

我與《返鄉畫像》

張新穎、梁鴻、白巖松、梁永安、孫良好、薛晉文、張欣、汪成法、趙普光、譚旭東、趙建國、嚴英秀、劉海明、陳曉蘭、曾英、唐雲、徐兆壽、胡智鋒、辜也平、楊位儉、劉廣遠、呂玉銘、龐秀慧、晉超、張德明、金進、黎筠、武少輝、陳離、葉淑媛等與李輝共同成為《返鄉畫像》首批“返鄉導師”!正在帶領首批近30所院校學生,共同推動青年知識分子鄉土報告……

文|汪曉欣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鄉愁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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