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8年初夏的邕寧之行對我來說真是一次“甜蜜的旅程”,一層甜蜜來自南國正熟的荔枝,在那些天裡,我幾乎可以“日啖百顆”,它新鮮、甜蜜、涼爽(有幾次它都先被冷藏一下),我甚至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因為荔枝的浸潤而變得不那麼臭烘烘。另一層的甜蜜是來自我的南寧的朋友、邕寧的朋友——之所以這樣區別是因為所謂南寧的朋友多是舊友,而邕寧的朋友則屬於新朋,之前我多次來到南寧但竟然不知邕寧在南寧的方位,更不知道它本是南寧的一個區——我感受著真誠和熱情,體貼和耐心,它無疑也是有甜蜜氣息的,甚至可以說甜蜜更重。需要承認,廣西是我朋友最多、到過次數最多的南方省份,在某種程度上,我幾乎將廣西看做是另一個“故鄉”。
在邕寧,我第一次和朋友們從樹上摘下荔枝,不同的品種,不同的品味:自己動手從累累的豐碩裡摘下,它讓甜蜜的味道更為充沛。有時,走到一個村寨,路邊、塘邊的荔枝樹就足以讓甜蜜感滲在空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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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有邕寧,後有南寧”。不止一個人曾如此談到,不過他們的聲音似乎不夠洪亮。他們的意思大約是,邕寧,是千年古縣,東晉大興元年(公元318年)即已建縣,其歷史遠久過南寧——在關於邕寧的種種介紹中我也曾讀到,它是“千年古縣,十載新區”——“自大興元年始建晉興縣起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其縣治均設在南寧城內。1950年12月邕寧縣府遷往蒲廟,2005年3月邕寧撤縣設區……”有著如此悠久歷史的邕寧,而我這個北方人卻是初次知道。不只是我一個人如此孤陋寡聞,同行的幾個作家朋友也是如此——是的,他們的聲音似乎不夠洪亮。
邕寧是古老的,我們前往那樓,前往蒲廟,前往……當地的朋友有意安排,讓我們見識它的古老,包括古老的壯族八音,包括春牛舞。
我不懂得,但我可以感受。我不懂得藝人們所唱出的內容,壯語於我而言簡直像一門外語,何況還在音樂中變化;但我可以感受。我感受著語調裡的訴說,它所包含的婉轉,歡欣以及悲涼,它在重複中如何將情緒一層層墊高,讓它不停地衝刷著抵擋它的大壩,直到將要衝毀。我也感受著春牛舞,以及迎親表演……我饒有興致。我甚至覺得我是“懂得”的,我懂得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歡快和喜悅,懂得其中具有表演性質的劇情——它甚至可以跨越南北,讓我這個北方人從北方的鄉間表演中找到了類似與共通。
或許,有些表演,藝術,動作,表情,真的是跨越性的,我真的覺得我“讀懂”了他們部分的表演,因為其中的某些程式在我們河北,滄州,同樣應用著,幾乎沒有大的差別。河北滄州,廣西邕寧,跨越了數千裡的路程,在古時它是何等的漫漫,然而他們之間的民間表演竟然那麼“不約而同”,那麼相近相似——是文化的傳播在古時即有這樣的力量,還是說,我們人,在面對相同的情感、情緒和境遇的時候,就會使用大致相同的表情和動作,它能夠跨越民族、地域和宗教?
它說明了什麼?我們,又能如何地運用它呢?
我特別注意到,參與這種民俗表演的俱是老人,應在六十歲左右或者更大,只有一箇中年女性——她,大約是參與者中年齡最小的,也有四十歲吧。年輕人呢?年輕人看得人都少,更不用說興致勃勃了,更不用說參與其中了。在這裡我也必須承認,如果我在三十歲,或者剛剛四十歲,大約對這樣的表演也不會有這樣大的興致,我也未必會注意他們的動作和表情……京劇,崑曲,黃梅戲,年少時也都看過,當時對那種程式、那種緩慢實在不肯接受,儘管我的母親一直是戲迷,而岳父也曾參與過家鄉戲班,是重要的臺柱——那又怎樣?我不喜歡,我更迷戀於流行歌曲,搖滾,以及說唱。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迷戀沒有特別的變化但慢慢生出了對京劇、崑曲和黃梅戲的愛,慢慢地多出了理解。可是,這種地域性的民俗歌舞,這種具有古老延脈的文化,卻只有老人們還在喜歡,還在做……即使它有自己的獨特和高妙,也無法吸引到年輕人參與,這個問題我想我們必須正視。
一種文化的消失,一種藝術的消失,往往不是驟然的,而是緩慢的由河流變成溪流,變成細流,變成小小的水徑,變成……消失。在這群老人一個個失去表演能力的時候,這種民間性的藝術還會在麼?
可能沒人真正注意到它的最終消失。它的消失,其實也是差異性的消失,因為在這樣的藝術方式中,保留著舊文化的諸多影子,它,是可能融入血液的。但現在已有不同。那種或沉鬱或歡快的曲子在我聽起來都暗含有小小的蒼涼,我所談及的蒼涼並不是針對它的形式與內容,而是後繼的問題,傳承的問題。在邕寧的時節,我就想,這樣的民間藝術,傳承久遠的民間藝術,是否還有繼續傳承的可能,它的活力在哪兒,它對後世的吸引力在哪兒?
只有新的注入,它才能重煥更好的生機,我覺得。也許我的話裡帶有偏謬,可我的確是這樣想的。舊的,舊有的,尤其是表演性的藝術,需要有新質的注入,甚至是重新地注入,才會抵擋住時間。
藝術中,不乏成功的範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即有種種這樣的實踐,譬如對各地民歌的發掘和改編,譬如對傳統京劇的改編,譬如讓西洋的樂器、西洋的藝術方式加入我們的“本土敘事”,讓它呈現為嶄新的藝術品種然而又不失傳統性,活力、吸引力和藝術感染力則都出來了……
期待有志有識並有巨大創造才能的藝術家來改造它。
3
邕寧是古老的,它也是嶄新的。這裡的嶄新,不是它撤縣設區只有十年的新,而是,它的面貌是新的,而且還在不斷的更新之中。
譬如,座落於邕寧蒲廟、正在緊張建設中的園博園,它是為第十二屆中國國際園林博覽會召開而興建的,我們前往的時候它還是一個巨大的工地,我們能見的往往還是建設的端倪,即使調動我的全部想象也難以想見它完全建成並投入運營時的樣子——我承認,自己的想象力竟然難以勾勒它將有的全貌,包括細節上的園林藝術的呈現。還有幾個月的工期,十月份就可投入運營,到時候請你們再來……是的我很希望自己能夠再來,我希望能夠看到它在這片古老著、甚至更為古老著的土地上新建成的樣子,說實話我在為它擔心:還有四個月,這麼大的工程量,而且還有內部的裝修修繕,還有園林藝術的展示——他們,能如期完成嗎?“沒有問題。”不止一個人這樣回答我,他們說,本來還可以提前的,本來……
它,有一種我所難以想象的速度。它,有一種我難以想象的“新”。它,同時也有一種我難以想象的“融合度”,在新和舊之間,在建築和保持生態的原有之間,在新闢與山林的蔥鬱之間,它做著盡力地融合,至少在工程的建設中它的融合還是好的,我相信完成之後會更好,畢竟,它有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的支持,有那麼多已有的經驗可借鑑。
在這座仍在興建中的新園中,融合著古,交織著古——園博園的建設者向我們介紹,在這座新園中有眾多古樹、古林將獲得充分的保留,還有一株數百年的銀杏樹依然鬱鬱蔥蔥,它自己就是一處獨特的景緻;而在園博園的核心區域,有一處“頂螄山”——“頂螄山位於廣西壯族自治區邕寧縣蒲店鎮,距離南寧市區20公里,整個山嶽呈橢圓狀南北延伸,地勢東高西低,總面積約5000多平方米,是廣西境內保存面積最大、出土遺物、遺蹟最豐富、最有挖根生的新石器貝丘遺址之一,是1997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之一。其出土的細小石器及數量較多的陶器均為廣西同類貝丘遺址中的首次發現……”負責建設園博園的建設者向我們介紹,園博園內將有專門的場館展示頂螄山古遺存,石器、骨器、蚌器以及大量牛、鹿、象、鳥等多種動物的骨骼……
我們走在頂螄山的小徑上,右側是湖,湖面寬闊湖水清淺,而左側則是一片延綿無際的草地和花海……“看,地上的螺螄殼,它們這麼完好——告訴你吧它們都是文物級的,有8000—10000年左右。這條路,基本上是由‘文物’鋪成的。”一向嚴謹的作家鬼子說道,他對這條文物之路充滿著興致,“你仔細看看,有的螺螄殼,都有玉化的痕跡了。”
——我沒有想到,在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充滿著現代都市氣息的南寧竟有一處這樣幽靜而充滿歷史感的地域,它將被改變,而幽靜、蔥鬱、起伏的美和歷史感卻將一併獲得保存。這份保存,將在時間裡越來越呈現它的珍貴。
4
幾次的南寧之行,它給我的感覺是現代,包容,有強勁的力量,它能夠吸納,不停地吸納,並有能力將它所吸納的“變成自己”,讓它融在自己的血液裡。它與我“印象”中的邊陲城市完全不同,它沒有我事先預設的那種閉塞、固執和荒蠻……而這次的邕寧之行,則更為加深了我的這一印象,它是現代、包容的,它能夠吸納,並有能力將它所吸納的“變成自己”。
園博園,負責建設的工程師向我們介紹:這片場館,將是東南亞各國的園藝展示館,到時候你們將看到……我很願意能夠看到,看到那種異於我們舊有的、屬於異域的不同,它或許有我意想不到的,它或許有出我之意外的東西,它或許融合著他們的民族地點、地域特點和氣候特點,某些元素完全可以為我所用——對於園博園,我個人可能更會注意到這些,注意到它在國際園藝博覽會期間的不同展示,我以為它的這份價值絕不可低估。它兼容,幷包,存異,求同,吸納並變化……這,是我希望我和我們的民族能夠做到的。
其實我們一直做著,邕寧一直做著這種兼容。它有更為闊大的容納力。始建於乾隆八年、被稱為廣西五大名廟之一的“五聖宮”即是例證。“五聖宮為磚木結構,雙層青磚琉璃瓦,分前後兩進和東西側房,總面積600平方米。正殿祀奉北帝,東殿祀奉龍母、天后,西殿祀奉伏波、三界,故稱五聖宮……”五聖,能夠並存同一廟宇中享受人間香火,各有其位也各有所司,他們不曾想過“排他”而獨尊,那些舊時進入廟宇的祀奉者也不曾如此想過,他們甚至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排他!“史料記載,五聖宮供奉的北帝即玄武,為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北方之神;龍母是廣西梧州和廣東肇慶一帶信奉的神,而天后則是福建、臺灣一帶信奉的媽祖;三界為當地民間之神,主管天、地、水三界;伏波,則是在漢建武年間任伏波將軍的馬援……”
兼容,其實是胸懷與力量。這,是我們這個國度最為可貴的品質之一。我們能夠不斷地吸納,讓它成為我們自己的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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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婆嶺摩崖。對於愛好書法、曾學過美術的我來說當然充滿著誘惑。那裡,也是一個避暑的好去處,一進入到谷口,涼爽即隨風而至,它瀰漫、起伏,沁人的心也沁人的骨。摩崖上的文字多為楷書,間有行楷或其他書體,莊正大氣,工穩平和,而其內容也多為祈願幸福、平安、順遂,暢遊天地洪荒得以自由自在之意。從北到南,中國人的祈願大致相近,在幾千年裡俱是如此,至少說多是如此,而它卻是那麼彌貴。
那蓮戲臺,則又是一處邕寧古蹟,始建於清代。它極富民族特色,對研究地方建築和戲劇史具有重要的價值。我們到來時,當地特意安排了地方戲的演出,表演者頗為敬業,認真,聲腔也好聽,只可惜我無法聽懂其內容。
同行者還頗為自豪地向我介紹邕寧民族中學的教育,他們的意思是,邕寧的經濟狀況在南寧是相對滯後的,但教育不是,這個地方歷來重視教育,重視文化傳承。
在邕寧,我認識了南寧的另一面,另一層向度。它讓我對南寧、對廣西的認知更深,當然更是對邕寧的。它需要被認知,我知道我的到來還是浮光掠影的,諸多的感受也是。它有著古老也有著嶄新,它有沉積也有活力,它有,需要靜靜打量的美。
(作者簡介:李浩,生於河北省海興縣。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面的鏡子》《藍試紙》《將軍的部隊》《父親,鏡子和樹》《變形魔術師》《消失在鏡子後面的妻子》,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裡的父親》,評論集《閱讀頌,虛構頌》。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文學獎等獎項。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日、俄、意、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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