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哈,如何「呦」出「中國STYLE」?

是《中國有嘻哈》還是《嘻哈模仿秀》?

誰是冠軍,誰是道具,製作人還是歌手?

音樂藝術還是語言藝術?

就是絮絮叨叨的發牢騷?

關注自己還是關注他人?

嘻哈,如何“呦”出“中國STYLE”?

PG One冠軍之二 供圖/視覺中國

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天,隨著網絡節目《中國有嘻哈》的橫空出世,嘻哈這種發源於美國黑人群體、在中國亦屬小眾的音樂形式突然大火特火,尤其是在微信之類的社交網絡上,你要是說話不知道帶個“喲喲喲”,簡直都快不好意思跟別人打招呼了。那些原本籍籍無名的街頭少年,也一下子成為了無數年輕人心中的偶像、被媒體競相追逐的採訪對象。

大眾追的是個熱鬧,而我們更希望能把目光穿透於熱鬧背後去探究根本。中國真的有如此豐厚、適於嘻哈文化生存的土壤嗎?究竟什麼樣的音樂才能算作是中國嘻哈?嘻哈音樂在中國的發展歷程和前景又是怎樣?帶著這些問題,北京青年報記者專訪了中國嘻哈界的代表人物之一爽子,以及他的專輯製作人同時也是擔任過鄭鈞樂隊第一任吉他手、參與主辦過“怒放搖滾英雄”演唱會的資深音樂人翟強。

嘻哈,如何“呦”出“中國STYLE”?

爽子

模仿、日記與節奏

作為一名生長於北京南城的85後,爽子與流行音樂的最早接觸和那一代人的大多數一樣,是以崔健、黑豹、唐朝為代表的搖滾樂。“那會兒我們家住簡易樓,我爸每天在樓道做飯的時候,旁邊就擱一錄音機放崔健、黑豹他們的歌,每天等吃飯的過程,我都要聽兩耳朵,已經成為了生活習慣的一部分。這也基本形成了我最早對音樂的概念,如果沒有吉他、貝斯、鼓,這東西它就不是音樂。”因此後來當36選7的體育彩票剛剛興起的時候,爽子在電視裡聽到有“中國RAP說唱第一人”之稱的戴兵為此配唱的廣告歌《這是你的兩塊》,當時就震驚了,“怎麼還能有說歌的”?

再往後就是1999年李小龍為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創作並演唱的主題歌《幸福生活》,到那時爽子才知道,這是早就已經有了的一種音樂形式,叫做說唱。當時爽子剛上中學,開始有了零花錢,於是得空兒就去逛逛音像店,去了就讓老闆找說唱類的專輯買回來聽。“我是越聽越往裡面入,它裡面怎麼什麼都有啊!日常的鍋碗瓢盆,還有‘爺爺頭上白髮,奶奶千針萬線’這樣的詞兒。它和任何的流行音樂還有搖滾樂都不一樣,它表達得更細了,更有畫面感了。”

聽多了,爽子就開始試著自己寫。“剛開始寫歌都是模仿,當時什麼flow、技巧之類的完全都不懂,就是覺著怎麼說著順、怎麼聽著好聽就怎麼來,歌詞內容呢就是我的生活、我的故事,其實就像是寫日記,然後配上個節奏給它說出來。”19歲的時候,爽子寫出了他的第一首歌《掛念》,講的是少年之間的兄弟情,這首歌后來被收入爽子在2011年推出的首張專輯《無能為力》,成為他的經典代表作之一。

嘻哈,如何“呦”出“中國STYLE”?

中國有嘻哈冠軍之一 GAI 供圖/視覺中國

跨過音樂表達自己

就像爽子最早的驚訝與不解,“怎麼還能有說歌的”,正宗音樂科班出身的翟強起初對於嘻哈說唱更加難以接受。“過去的很長時間裡我都不喜歡Hip-Hop,從學音樂的那天開始,我就覺得音樂必須要有旋律,沒有旋律的音樂豈不是自斷雙臂嗎?”後來受朋友之邀來做爽子的專輯製作人,翟強才試著去了解和接近這種他原本毫無興趣的音樂,他蒐集聆聽了大量的嘻哈作品,也閱讀了當時他能找到的所有關於嘻哈音樂和文化的文章或書籍。

曾經的一次街頭經歷更給翟強留下了深刻印象,讓他對嘻哈音樂和爽子其人的認知有了很大改觀。那是一個清晨,翟強在街邊吃早點,旁邊有一群中學生也在邊吃邊聊。其中一個瘦瘦的學生說:“我把《在北京》改成了《在XX(就是他所在學校的名字)》,你們聽聽。”然後一句一句地說唱出他改編的歌詞,翟強聽了覺得這歌詞寫得還蠻有才氣。在那以後,翟強才知道瘦學生那首歌的原版《在北京》是爽子的代表作,“這件事也從一個側面讓我知道了爽子在北京尤其是在中學生中的影響力”。

在對嘻哈有了一定了解之後,翟強發現嘻哈相較其他音樂形式有兩個突出的優勢:一是幾乎沒有門檻,只要能夠寫作歌詞,就可以玩說唱;另一個是在不需考慮旋律與和聲的前提下,一首歌的創作與製作過程可以非常之快。他認為,這兩點保證了嘻哈音樂在作品的時效性與題材的廣泛性方面完全勝出,相比之下傳統音樂作品很難針對剛剛發生的社會熱點事件進行即時創作,歌詞也很難實現徹底的生活化、口語化。

翟強感慨道:“我曾經很感謝搖滾樂給了我一個踏入音樂領域的機會,如果沒有搖滾樂,我這個15歲才開始接觸音樂、學習樂器的人,一輩子都不敢想象自己能夠進入音樂行業。而對於爽子這一代人來說,Hip-Hop讓音樂變得更簡單了,他們不用像我們那會兒還要每天練幾小時吉他,學大量樂理知識,然後才能用音樂表達自己,而是直接就能表達自己。在所有的流行文化中,音樂本來就是最能夠表達自我又最易傳播的方式,對我們那一代來說是搖滾,這一代就是Hip-Hop。”

嘻哈,如何“呦”出“中國STYLE”?

中國有嘻哈現場 供圖/視覺中國

嘻哈與快板都是“語言藝術”?

翟強對爽子的評價很高,認為北京的爽子和陰三兒、西安的黑撒樂隊等這一批人是真正實現了嘻哈音樂本土化的開創者。

翟強介紹,在此之前中國嘻哈有兩類:一派是模仿美國黑人的嘻哈音樂,原來的flow也就是韻律不變,只是把英文換成中文詞;另一派是改良的快板書,像李小龍那一批的嘻哈歌曲甚至包括崔健最早做出說唱嘗試的《不是我不明白》等還有著濃重的快板書的影子。“Hip-Hop的核心是語言藝術,中國的曲藝也是語言藝術,比方像數來寶、天津快書、山東快書都是方言,因為方言裡面就有韻律。Hip-Hop是西方的、現代化的韻律,我們有我們傳統的韻律,爽子和陰三兒他們把這兩者融合了,而不是簡單的套用或疊加,這才創造出中國的Hip-Hop,它是一種全新的東西。”

在進入這行以後,爽子也對美國的嘻哈音樂做過一些研究,他還經常會自己翻譯國外那些說唱歌曲的歌詞,看看他們在表達什麼,然後發現單純的模仿是行不通的。“中美說唱的內容完全不同!為什麼嘻哈是黑人群體根深蒂固的文化?因為在美國曆史上,黑人被壓迫,這是他們白天做完工,晚上坐到一起,大家發洩、放鬆的一種休閒娛樂方式。就像倆天津人、山東人坐一塊兒,快板就起來了,而他們就是用說唱把一天的生活編成段子,發發牢騷。直到現在,在美國和其他一些國家,黑人還面臨著種族問題,有很多的不平衡,所以就用說唱的方式來表達,或者是訴說自己遭遇的不公,或者是標榜自己怎麼白手起家,從窮人變成富豪,在社會上有位置,藉此作為一種反擊。這些跟咱們的生活根本就是兩種概念,說句良心話,我覺得咱們的生活比他們的要精彩豐富得多。”

讓別人覺得“這說的不就是我嘛”

那麼中國嘻哈應該寫什麼內容?爽子說當一個還沒多少人生閱歷的青少年初涉此道時,肯定是像他一樣,只會先從自己的身邊事寫起,後來也是在翟強的啟發下,他才有了更寬廣的視野。“當時做《無能為力》專輯的時候,翟老給我做了個表,告訴我想表達什麼都先寫到表上。那個表特別細,有各種分類,是友情的還是親情的,還是講社會關係的,或者是挫折的還是喜悅的、難過的,甚至包括是適合一個人聽還是適合群體聽的。這給我提供了一個特別大的靈感,那就是我不光要關注我的生活,還要關注所有人的生活。”

思路一打開,創作過程對於爽子來說就變得更加順暢,他形容那就像獵人去打獵然後滿載而歸的感覺,“每天都特別愉快”。他會每天坐上最早的一班公共汽車,去觀察車上的上班族和遛彎兒的老頭老太太,比如上班的人扶著把手就睡著了,就是這麼一個人背後應該就會有很多故事。“而且我自己也上過班,也做過小買賣,所以這時就可以套用自己的生活經歷,以自己為軸去描寫其他人的生活,寫出來以後自然就可以和社會上的很多人找到共鳴。做音樂特別有成就感也是因為這個,我寫的一個東西能讓別人也覺得,‘這說的不就是我嘛’!”

翟強在旁點頭認同,他說自己經常會上爽子的貼吧去看歌迷的反饋,看到大家說的最多的就是“我在爽子的歌裡能看到真實的生活”。他還表示,《無能為力》那張專輯應該算作中國嘻哈的一個里程碑,奠定了嘻哈在中國內地音樂行業裡的位置。“那張出來以後,好多以前不聽嘻哈的人開始聽了,因為那張專輯整體的內容性相當完整,它把這一代人在友情上、愛情上、事業上所有的無能為力全都表達出來了。”

60後的翟強把爽子這些80後稱作“荊棘的一代”,上大學也不管分配工作了,取消單位分房都要自己買房了……“感覺就是一步沒趕上、步步沒趕上,他們的生活和上一代完全是割裂的,所以他們才需要自己的表達。對於80後和更年輕的90後、00後來說,崔健那一代早已經遠去,原本是叛逆先鋒的搖滾樂也變得越來越藝術化、貴族化。嘻哈音樂才是年輕一代的主題曲,更現實、更直白,才是這一代人的風格。爽子、陰三兒、黑撒這一批嘻哈歌手和樂隊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關注現實社會,他們各自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講述最普通中國人的生活,他們代表著年輕一代的城市草根階層。”

誰是誰的道具?

因此翟強認為,中國的嘻哈音樂早在大概10年前就已經隨著爽子、陰三兒這一批人的出現開始火起來了,至少是在它所應歸屬的那個群體裡已經得到了足夠的關注,而《中國有嘻哈》相對於中國嘻哈的發展來說,其實不是往前邁了,反倒是退了一步。“《中國有嘻哈》的評判標準還是看你這個歌是不是血統純正、像不像黑人的嘻哈音樂,因為幾個評委本身就是在那樣一個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像熱狗、張震嶽、潘瑋柏他們在臺灣開始做嘻哈音樂的時候,接觸的都是黑人文化。可是爽子他們早就邁過這一步了,早就已經過了模仿期,不會用‘我像不像黑人’來評判自己的音樂了。”

爽子也認為《中國有嘻哈》從音樂角度來看並不夠專業,比如這個節目推崇的trap曲風,它的律動非常簡單,詞也非常少,在嘻哈音樂中並不算很高級的形式。“trap近些年在美國之所以興起,只是因為它詞少,畢竟嘻哈音樂的內容大部分是針對各種社會現象的,在主流群體眼裡嘻哈歌手是不聽話的,而這種形式能讓你少說點兒,也就能少點兒麻煩。”爽子說他聽了《中國有嘻哈》節目中所有的歌,發現它們幾乎是一樣的,都是用trap那種簡單的律動來唱特別少量的詞,沒有什麼實質內容。

他總結說:“這個節目第一它不應該叫《中國有嘻哈》,應該叫《嘻哈模仿秀》,它代表不了中國;第二它沒有權威性,不夠格來評判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就說最後評冠軍吧,實際上誰是冠軍?這個節目還有它的製作方才是真正的冠軍,人氣和經濟利益都賺到了,那些小孩只不過是節目的道具而已。有人認為這節目讓中國的嘻哈音樂抬頭了,其實不是,它在退步,它會讓那些喜歡嘻哈的年輕人把參加選秀當成走向成功的一個捷徑,可能兩個禮拜前他只有幾百個粉絲,兩個禮拜後因為這檔節目猛增到100多萬,這擱誰都得瘋啊!怎麼還能有耐心沉澱下去做真正走心的好作品?節目本身就是快餐式節目,出來的音樂自然也是快餐式音樂。不是我們看他們眼紅,只是希望他們過了這段時間還能沉得下去。中國的嘻哈音樂本身是往越來越好的方向走著,還有很多堅持做走心的好作品、堅守著這個崗位的音樂人,但是如果這麼浮躁下去,好東西可就越來越少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