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有一位白髮蒼蒼的斷臂老人掩面哭泣

那邊,有一位白髮蒼蒼的斷臂老人掩面哭泣

很久之後,託格雅琪才明白傳承的真正含義,很多往事順著記憶的長河蜿蜒,總是在最深刻的地方轉彎,比如裹著頭巾、風霜滿目卻堅定和藹的祖母,比如聲色俱厲、大發雷霆的父親,比如滿面風霜,眼眸堅定的祖父……由他們組成的往事就像祖祖輩輩生活的蒙古族發源地額爾古納河,曾經她是那麼豪邁有力,承載著成吉思汗的鐵騎,並滋養著他們從此奔騰而出,終至震撼世界。

只是,在這之前,託格雅琪一直都無法理解祖母和父親眼眸中的堅定,血脈中的傳承究竟意味著什麼。

chapter1

因為年輕,總以為夢想在遠方,仗劍江湖載酒行,酷得一塌糊塗。

於是,在18歲,第一次可以自己決定命運和前程的時候,像很多18歲的年輕人一樣,託格雅琪選擇義無反顧地遠走高飛,倔強得頭也沒回。

接到南方那所大學發來的錄取通知書那天,像往常一樣,清晨東邊的霞光將大地和所有綠植都披上了一件溫和絢麗的衣裳,一切彷彿都在召喚著新的開始。草原上的風格外爽朗,夾雜著青草的氣息,直往人鼻子裡竄。從記事起,託格雅琪的家就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儘管自己生在草原邊上的小城市,但是草原文化時時刻刻流淌在她的血脈裡。

那天是週末,沒去文化館上班的父親忙裡偷閒,又一次拿出心愛的馬頭琴,一遍遍擦拭。這把琴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據父親講,是祖父留下來的。顯然,他格外珍視,只是對於剛滿18歲的託格雅琪而言,似乎並不顯得那麼重要,她不理解為何父親對待這件事,隆重得像舉行一場儀式。

而母親,這個再普通不過的漢族婦女,彼時正將鮮牛奶倒入桶中,她準備讓它發酵成酸奶,這是製作蒙古族常用食物酥油的第一步。酥油又稱奶油,用杵槓將發酵後的酸奶攪和分離出白脂肪,濾去渣滓,放溫火上熬,等到水蒸發後,顏色逐漸由白變黃,冷卻後,就變成酥油。奶酪分離出白酥油的酸奶,經過小火煮熬後裝入布袋,擠出酸水,成碎塊狀晾乾,就成了酸酸甜甜的奶酪,這是蒙古族民眾喜愛的奶食品之一。

這是祖母傳給母親的“絕技”,雖然工序並不複雜,但是隻有經過草原的風吹,草原的光照,才能成就最地道的美味。而一個人對味道的記憶往往是固執的,儘管在之後的歲月裡,託格雅琪走過了很多地方,聞過很多地方的風,享受過很多地方的陽光,也品嚐過很多地方的飲食,可是最為眷戀的還是母親做的奶酪,終究,那是媽媽的味道,帶著家鄉的氣息。

當託格雅琪展開那張期待了很久的錄取通知書,父親的臉色一下子暗了下來。顯然這張錄取通知單讓父親大為震驚,這個寬厚隱忍、穩重老實的蒙古族中年男子,他無法理解自己的獨生女兒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自己,離開生養她的這片土地。從小,他就注重對她的耳濡目染,家裡常常響起蒙古族傳統長調歌曲,並且用微薄的工資支撐著她學習舞蹈。不為別的,只是希望她能夠將自己認為最該繼承的東西繼承下來。而且,女兒有這樣的天賦,這一點,他深信不疑。

可是現在,他不知道該如何收拾這樣的殘局,養了18年的女兒,就要離開,帶著他所有的希冀,一走了之。50年前的那場離別又一次重演,將這個堅毅的男子徹底擊潰。

相對於父親的憤怒、傷心、無奈等複雜情緒,老祖母的反應明顯淡定平和許多,只聽到她用蒙語緩緩說著:“長大了,我的小琪琪。”

家人不知道,那個暑假,託格雅琪一直捧著一本村上春樹的書看得入迷,書上說:“你要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了。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去過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聽話,不是所有的魚都會生活在同一片海里。”託格雅琪很顯然被這段話深深吸引並且深以為然。在她看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人,有很多不同但很有趣的事,世界那麼大,她想去看看。

chapter2

大學裡,託格雅琪就像一隻南飛的鴻雁,展翅翱翔在自由的天空。儘管選擇了與文藝毫不相關的國際經濟與貿易專業,可是每當學院需要表演節目的時候,同學們總是不約而同地推薦她,畢竟在其他同學看來,她是天生的多才多藝、能歌善舞。儘管有時候不想參與,但是每次都能取得不錯的成績。

如果不是根植在骨子裡的“天分”和與眾不同的名字,大致沒人能夠將託格雅琪與少數民族特別是蒙古族聯繫起來,她的長相極具江南氣息,溫文爾雅,小家碧玉。在學校裡過得風生水起,託格雅琪像其他女孩一樣讀書、戀愛,還要忙著不期而遇的各種活動,看起來生活那麼的豐富多彩。4年,轉眼而逝,畢業的鐘聲悄然響起。

畢業晚會上,同學們放聲歌唱,當那首《鴻雁》傳遍大廳,聽著聽著,她就躲在一個角落裡淚流滿面。青春瀟灑地揮手離去,連同她青澀的愛。這一刻,她的耳邊忽然響起了每次離開時老祖母哼唱的不知名的長調民歌,那是在送別她最心愛的孫女。

畢業以後,託格雅琪在南方這個最繁華的城市找到了一份薪水和待遇各方面都不錯的工作。也許大千世界才真正地鋪展在她的面前,她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對家鄉眷戀的情思一閃而過。

很快,她被外派到香港、臺灣甚至東南亞、美國出差。閒暇之餘,還會到新馬泰、巴西等國家旅遊。

一個人的生活也很不錯。可是繁華背後總是落寞,夜深人靜的時候,燈火闌珊的街頭,她總會想起板著臉的父親,用衣角擦拭眼淚的母親,還有祖母,不知道老人是不是又在對著鏡子,數臉上又多了幾條皺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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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

如果一個人頻繁地夢到某個情景,那麼大概是太想念的緣故吧。那段時間,託格雅琪夢裡總是出現寬闊的草原,幽藍的河水和站在草原上唱著歌的老祖母。

清晨,她接到母親的來電,說家裡有急事,讓她速回。

下了飛機,呼吸著夾雜著青草味道的空氣,她竟然有一剎那的恍惚。看到病床上插著呼吸機艱難喘息的祖母,7年來,她第一次淚流滿面。

半個月以後,祖母的身體稍稍好轉,但是說話很吃力,總是不能吐出完整的句子。

那天太陽很好,陽光透過窗戶灑落在床頭那束格桑花上。忽然傳來那首從小就聽的長調民歌《遼闊的草原》:草原土地、牛羊駿馬、候鳥鴻雁、陽光雲靄、明月繁星、鮮花怒放、流水叮咚,還有父母恩情、弟兄情義、長者訓導乃至天下太平、青春生命……

託格雅琪就那麼靜靜地聽著,這是25年來最幸福的時刻。儘管她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聽過許多國家的歌,直到這一刻,她才確認,祖母的長調是世界上最好聽的歌。

這個時候,父親走了進來,右手輕輕按在她的肩頭。這雙曾經大而厚的手,經歷歲月的風霜之後,變得愈加枯瘦,指節上琴絃磨出的老繭是那麼鮮活奪目。

父親第一次對託格雅琪講起蒙古族長調民歌,講起祖母的故事。

1957年6月,第一支烏蘭牧騎在內蒙古自治區錫林郭勒盟蘇尼特右旗的草原上誕生。2輛勒勒車、4件樂器、9名隊員,就是這隻隊伍的全部。後來,隨著演出次數的增加,隊伍也在擴大,而祖母,就是其中的一個。從60年代一直歌唱草原、歌唱家鄉、歌唱黨和祖國,祖母的一生最美好的青春和熱情都獻給了這片她熱愛的土地。也許,她不懂什麼叫堅守,但她在用生命演繹傳承的精髓。她用歌聲抵禦來自外界的一切突如其來的“偷襲”,包括丈夫的離開。

60年代末,託格雅琪的爺爺離開,奶奶什麼也沒說,對著草原唱著歌,眼淚很快流下來又很快風乾,傷心來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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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我是從廣播裡得知託格雅琪的最新動態的,距離上次見面又隔了4年。她的聲音一貫的溫暖,只是時間的風讓它更加幹練。

奶奶病癒後,她選擇了迴歸。辭掉了工作,考取了音樂學院的研究生,甚至成了小有名氣的音樂家,也終於將長調歌曲唱到了維也納。

電波那頭傳來了故事的另一個版本:託格雅琪的爺爺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負心漢”。

年輕時候的爺爺長相帥氣,拉得一手好聽的小提琴,奶奶一眼就看上了這個卓爾不群的男子。當時喜歡爺爺的姑娘很多,奶奶憑藉著蒙古族女孩的爽朗與大膽迅速佔據了爺爺的心。

兩個人很快結了婚,本可以婦唱夫隨,相攜到老。爺爺也早已經放下了心愛的小提琴,抱起了奶奶熟悉的馬頭琴。

可是,在託格雅琪爸爸4歲那年,得知可以出去深造的爺爺寢食難安,奶奶看到一籌莫展的爺爺,當即決定送他遠走高飛。只是她沒想到,這一走,就是50年。

後來,爺爺輾轉來到奧地利,一場大火讓他失掉了左臂,眉眼也變得面目全非,不得不放下心心念唸的小提琴。

最痛苦的是,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妻子。於是長久地旅居海外,經年無法歸來。

主持人問:“後來呢?是什麼讓您選擇重新歸來?”

沉默了很久之後,一個溫暖渾厚、充滿世事風霜的聲音傳來:“是長調,是我們的歌聲。”

廣播裡隨即傳來女聲長調版的《平凡之路》:“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我曾經擁有著一切,轉眼都飄散如煙,我曾經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這是託格雅琪與奶奶合作的歌曲。當它迴盪在維也納音樂大廳的時候,臺下有一位白髮蒼蒼的斷臂老人掩面哭泣。

只需要一個眼神,他們就隔代相認。他們堅信,血脈裡的東西絕不會錯。

傳承,就是堅守,是一種根植在血脈和靈魂裡的力量,從不斷流,從不褪色,永遠蓬勃,永生永長。宇宙洪荒,不過是一曲長調,一方草原,一篇文章。

— END —

出自《故事林》雜誌

2018年7月下半月刊

欄目:新時代·韶華

原文標題:《踏遍萬水千山,歸來仍似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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