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追憶父親

清明時節——追憶父親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二十二年了,每當回憶起父親,總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心疼和不忍。

父親名夢堂,生於民國十三年四月初八,逝世於一九九六年陰曆八月二十八日,享年七十三歲。父親行四,上面有三個哥哥。父親四五歲時祖母就過世了,十來歲上祖父也離開了人世。父親的童年是苦難悲慘的。據父親講,他從小大嫂、二哥對他照顧最多,他少年的大部分時光是大嫂照顧他,青年的大部分時光是跟著二哥一起生活。祖父名觀海,自幼熟讀經書,四個孩子中,三個都讀過私塾,唯獨父親沒有上過學。但父親也識得一些字,也知道“三字經”和孔子、孟子、“仁、義、禮、智、信”等等。

父親的大哥夢祥,父親出生時已經成家,二十年代在家鄉是教書先生。二十年代後期,軍伐混戰,民不聊生,山西晉南本是安寧之地,但連年戰火已經使人們失去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恰在此時,祖父有一位同村一起長大的發小,名姚以階,是辛亥革命著名將領,時任馮玉祥部參議。姚以階自陝西西安回鄉省親,祖父逐將大爸託囑給他,帶到馮玉祥部參軍。一九三0年五月,中原大戰(山西民間稱“閻馮搗蔣”)暴發,大爸此時已是馮部騎兵團長,在河南開封一帶不幸戰亡。

父親的二哥夢瑞,三、四十年代在陝西宜川、韓城經商,因忠實守信,頭腦靈活,深得東家賞識,聘為店鋪掌櫃。父親曾給我講過一個二爸的故事。三七年日本對華全面戰爭暴發,三八年夏二爸(父親讓我們稱二爸為“親爸”)受東家委派,身帶10根金條,從韓城取道茅津渡抵洛陽進一批洋布。父親說,為了途中安全,二爸隨身帶一把雨傘,將金條藏於雨傘把中。但不幸的是,人未到達目標地,戰爭已經四處漫延,購貨已不可能。更讓人揪心的是,回來的路已斷決,二爸從洛陽返韓城,足足走了三個月。雖然身有黃金,寧是分文未動,要著飯靠兩副腳板一路走回,翻山越嶺,途中的艱辛是難以想象的。當時,東家想,十根金條肯定沒了。三個月沒見人影,往好處想,中原戰火紛紛,夥計不可能回來了,十根金條自然沒了。往壞處想,夥計路上肯定遇到了不測,錢和人都沒了。但怎麼也沒想到,三個月後夥計回來了,還把十根金條原封不動地交給了他。從此,二爸就取得了東家信任,做了商鋪掌櫃。

父親的三哥夢生,青年時教過書,曾在陳賡大將麾下當兵,解放運城時復員回鄉。三爸很少話語,小時候我們常看到父親到三爸家裡,兩個人見面總是著低頭抽菸,很少言語,是一對沉默寡言的人。但三爸九十年代初突發腦溢血去世後,對父親觸動很大。九六年春季他來北京的時候,還多次給我提起三爸。話語之間,能感受到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是很深的。

我的故鄉東毋莊村,位於萬榮縣西北,地處峨眉嶺,南望嵋嶺疊翠,北依呂粱屏障,東眺稷峰如畫,西臨黃汾交匯,好一片高垣熱土。日本人佔領時期,也曾炮樓林立,人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為了逃避戰火,村子裡的壯年都逃到了陝西宜川,父親這一時期都是跟著二哥在宜川做生意。父親人生的幾次生死經歷也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宜川地處黃河西岸,離革命聖地延安很近,父親當年除過在宜川幫二爸打理生意之外,也曾三次到延安邊區,給邊區運送過緊俏的物資,也幫助八路軍修理過槍械。有過這些經歷,年輕氣盛的父親回家時曾對家人和朋友大談他到延安的見聞。久而久之,保長和漢奸們就認為他是抗日分子。有次他從宜川回家,被日本鬼子捉住,扔到池塘裡。當時,正值春季,池塘沒有蓄水,幹沽著,裸露著池底。四個鬼子揪著他,丟進池塘裡。丟下去,又抬上來,往返十餘次,直到他渾身血肉模糊,鬼子認為他已死去,才樂哈哈地離開了。鬼子離去後,村子裡幾位老年婦女發現了他,把他從池塘裡抬了上來,藏在家裡的地窖裡。父親給我說,救他的老奶奶給他每天喂麵糊糊,整整三個月,才撿回來一條命!

清明時節——追憶父親

父親第二次生死經歷是解放戰爭時期,當時徐向前指揮的部隊正在攻打運城,他從韓城渡過玉門口鐵索橋回到河津,參加支前民工,從前線向後方運送傷員,被一輛慌忙逃跑的國軍汽車壓斷了腿。整個腳面都朝後了,他昏倒在地,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個老漢的家裡。後來他才知道,這個老漢是名神醫,會正骨,常年生活在山裡。我們小時候就知道父親會正骨,但不知道他從何處學的,長大了父親才給我們說,是跟北山老人那學的。他在山裡面又生活了半年,才完全恢復健康。

父親的一生是多災多難的一生,同時,父親的一生又是善良勤勞的一生。五六十年代,父親就是村子裡的幹部,他解放初期入黨,先後做過貧協主任、生產隊長、農場場長。他幹活從不惜力,經常一個人幹幾個人的活。父親生性秉直,為人仗義,性格急躁,眼中從不揉沙子。他幫助過無數的人,他從不希望從別人身上得到好處。父親是我們方圓幾十個村的正骨高手,經他手看好的病人不計其數,但他從來不要報酬。他非常善良,街坊鄰居誰家有困難他總是第一齣現在現場。他一生最恨那些生性狡詐,玩弄權術之人。我初中那年,家裡陸續住了三批公社整黨學習班幹部。父親對那些說話陰陽怪氣,官味十足的幹部總是不以為是,對那些老實巴交、工作敬業、為老百姓幹事的幹部,反而敬重有加。

父親勤勞,是村子裡的種地能手。晉南地處中條山北嶽,土地肥沃,適合種麥、棉、紅薯、玉米等作物,父親樣樣精通。小時候,我經常跟父親到地裡幹活,莊稼從播種到收割,每個環節,都是父親手把手教我。在我的記憶裡,我跟著父親做過所有農活,父親要求非常嚴厲,如果幹活偷懶,一定會得到父親一頓批評。

父親勤儉,生活極樸素。父親在地裡幹活時,頭上總圍著一條白毛巾,腳上穿母親縫製的布鞋,褲腿總是用細繩子紮實的,為的是防止黃土鑽入。他抽旱菸,是自己種的菸葉涼幹揉碎,用水簾紙捲起來抽。他從不吸買的紙菸,說不花那錢。

父親是個重感情的人。記得七六年底我參軍入伍走的那天,父親從家裡騎自行車趕到縣城送我,從村子到縣城30華里,父親一早就趕來了,騎得滿頭大汗,給我帶了許多烙饃。在此之前,父親並不太同意我去當兵,他的理由很簡單,我哥哥早年就出門工作了,家裡有三個姐姐,兩個弟弟,當時,我是家中唯一能幫他承擔家庭重擔的男孩。我小時候比一般男孩乖巧,從不若事生非,父親對我很喜歡,雖然要求嚴格,但從不打罵。當時,到縣城送我的還有哥哥和三姐,他們是前一天就到的縣城,我那時想,父親肯定不會來了,沒想到待運新兵的敞蓬車停在了縣招待所門前時,父親趕來了,他把烙饃遞給我,向我揮了揮手。前後並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我叫他“爸”時,他嗯了一聲。

我知道,他要向我說的話很多,但他沒有說,從他注視著我的眼神裡,我已經讀懂了他給我說的話。

後來的歲月,與父親見面的機會就少了。當兵滿三年,我回家探親,正趕上快要過春節,家裡能待客的食物並不多,尤其是農村,物資還相當睏乏。父親拎著一大袋花生,帶我去馬房炒花生。八0年,農村還沒有包產到戶,生產隊還在。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個馬房,專門飼養牛、馬、騾等牲畜。馬房有一口大鍋,用鐵掀翻炒起來容易些。

父親一邊炒著,一邊從鍋裡抓把花生遞給我。花生剛受到高溫的物理變化,那種香脆的味兒,是我這輩子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我從軍三十年,在海軍共調動過五個單位。前後在青島、山海關、萊陽、濟源、北京部隊工作過。這期間,五次進軍校學習,還在太原、蚌埠、煙臺、大連、湛江生活過。父親只來過濟源和北京兩個地方的部隊探親。濟源他去過一次,他比較喜歡那兒,駐地是一個部隊機場,周圍是王屋山和太行山,視野開闊,空氣清新。那次父親只住了不到十天,就匆匆回去了,他給我說,不放心母親。那些年,母親身體多病,生活多是父親照料。

北京,父親先後來過兩次,一次是九三年,之前他沒有來過大城市,喜歡站在立交橋上看大馬路上串流不息的汽車,父親感嘆,那來的這麼多汽車?另一次,就是他去世的那年上半年,他不放心四弟在北京的營生,非要來看一看。四弟那些年,二十歲出頭,由於沒有上過多少學,在北京打工,我那時在部隊工作,也照顧不了他,父親和母親疼愛四弟,就讓父親來了。這次父親住得比較久,差不多一個月。後來,天氣熱了,家裡地裡的麥子也快熟了,他就和四弟一起回去了。九六年,北京西客站剛建成不久,我到車站去送他和四弟。臨上車時,父親給我說了一些我至今想起來都不太懂的話,要我以後多回家,要想著多照顧三弟和四弟。沒想到,那次離別,競成永別!九六年十月,父親因重感冒發燒,突發腦溢血去世了!

父親那次北京之行,我至今仍有許多零星記憶。他三次提到了二爸和三爸,說他們都不長壽,去世得都很突然。說我們家族男人都不長命,說自己已經七十三了,也是一個坎。我給他說:別多想,爸身體很好,一定會長壽的!為了讓他消除疑慮,我還專門安排他到部隊門診室作了體檢。檢查結論,一切正常,血壓、血脂都不高,肝臟、心臟、肺部指標都無異常。因為,他一直在家參加農業勞動,身體素質很好。

他在北京的那段日子,早晨常常早早起來給我們買菜、買饅頭,還認識了幾個與他年齡相仿的老頭,還說下次要帶他在村子裡的好朋友一起來北京。他要讓他們看看北京是什麼樣子,北京真是很大很大的,是他們在村子裡面想象不到的大城市。那次,我還帶父親遊了故宮,父親說皇帝住的地方是跟咱百姓住得不一樣。

父親的突然離世,對我打擊很大。當時我正在浙江寧波部隊檢查工作。當家人費盡了周折聯繫到我的時候,已經是父親去世後第二日夜了。那時,沒有手機,通信沒有現在方便。也沒有高鐵,從浙江到山西沒有可供選擇的交通方式。我只能搭軍用飛機輾轉北京乘火車回來山西。當我奔喪6000餘里回到家裡時,父親的棺木已經封口了。我終生的遺憾,是未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

父親在我心裡是偉大的!父親的不幸離世,是我這麼多年來最最不願回憶的事情,父親是我心裡永遠的疼!

清明時節——追憶父親

過兩天就是清明節了,古人云: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我此時此刻何尚不是這樣子!所以,我要寫這篇祭文紀念我的父親!

父親,我們永遠懷念您!

謝明正

二0一八年四月三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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