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資本》與中國

《21世紀資本》與中國

文|萬海遠

我無意為匹克迪反駁,也無意在左派和右派經濟學的道路上進行爭辯。但通過與匹克迪的接觸,我深覺他作為一個接受過專業訓練的職業經濟學家的良好學術素養。2011年3月在巴黎舉行的財產差距與公共政策的討論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他,後來又在2013年10月18日在香港舉行的《財富分配與機會公平》的研討會上再次相遇。會上他對法文版的這本書以“長期不平等與資本主義”為題做了非常完整而清晰的介紹,同時他對我關於中國財產差距演變論文也表示了濃厚興趣,由此我們也討論了這個在恰當時間出現的恰當主題——貧富差距的新變化。

目前全球主要國家的貧富差距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這已經引起公眾對貧富分化、階級對立和社會動盪的擔憂。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有權利也有利益的爭奪,有感性也有理性的判斷,有政治也有市場的各種考量等等。在這樣一項由小涉大的博弈中,我們不妨從一個經濟學家的視角來審視一番。

20世紀初期,很多激進的左翼經濟學家認為市場經濟充分實行個人私有制,會侵蝕社會主義的集體所有制。所以,很多社會主義國家都把資本主義作為洪水猛獸,拒絕引入市場經濟制度,也不承認貧富差距的存在。然而,自中國1980年代開始探討社會主義體系下的市場經濟體制以來,它卻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不僅經濟經歷了30多年的高速增長,私有產權也得到了很好的保護。相比於現當代資本主義的充分自由競爭和市場放任,社會主義市場體系下的市場經濟制度,一方面充分發揮了市場配置資源的優勢,而另一方面又能把政府調節市場的優勢充分利用起來。

匹克迪在分析資本主義世界300年的歷史進程後,驚人地發現貧富差距水平在持續提高,除非對資本的保有徵收高達80%的懲罰性稅收,資本主義世界已經無力對此做出任何回應。但是,這個藥方連他自己也無法信服,因為資本主義的財富精英們寧願看到這個系統走向自我崩潰,也不願自己在政治和經濟上做出巨大犧牲。他略帶悲觀地認為,除非仿效中國和後蘇聯式的社會主義市場體制,對資本流動進行有效管控,強力調節資本的無序流動,從而嚴防投機性資本獲得不合理的資本回報,否則資本主義除了自尋黑暗的制度深淵之外,就不會有更好的制度選擇了。

縱觀全球貧富差距歷史和現狀,除了極偶然因為二次戰爭、饑荒而摧毀社會的資本基礎外,資本回報率始終穩定地高於經濟增長率和勞動回報率,由此可以推論資本擁有者的資本收入比會越來越高,從而富者越富,窮者越窮,到最後窮人只能獲得極少的財富份額。事實上,匹克迪在對資本收入比的幾百年數據的分析中,也確實發現資本的回報要長期地高於勞動產出,從而導致近年來的財富集聚迅速增長。他認為資本主義難以逃脫財富向極少數人集中的悲劇事實,會造成日益嚴重的社會階層固化。

然而,我們在分析社會主義國家的經驗數據時,卻發現資本勞動比和資本收入比不但在短期波動很大,甚至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也都能遠遠偏離均衡水平。比如,從古巴的股票市場數據中可以發現,富人的收入不僅暴漲,而且越來越起源於資本市場,古巴富人的收入中有40%來自於資本市場;同樣,在中國的富人中,有接近80%的收入來源是房產。特別是在2008年的金融危機之後,一些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國家(如中國和越南)不得不採取了相對寬鬆的貨幣政策,以至於樂此不疲地採用量化寬鬆策略,從而導致資本價格的飛速擴張,資本的回報比率也快速上升。

看來,資本主義的這些問題同樣存在於社會主義國家中,尤其是在採用市場經濟的社會主義國家中。這不僅顛覆了傳統宏觀經濟學的根本假設,而且也對微觀經濟學的立論基礎產生了衝擊。不僅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理論需要重建,社會主義的經濟理論也同樣需要進行調整,從而更好地對現實進行解釋。

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放開了對資本的管制之後,資本的活力得以充分保存和展現,從而資本的貪婪和限制性缺乏等特點再次迸發。因為缺乏財富再分配的強力調節政策,再一次導致了新時代下的財富畸形分配問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下的收入代際流動性也再次固化。

平均來看,中國上一代遺產佔當期財產總量的比率從1990年代的5%上升到當前的8%左右,直逼19世紀中期最高的15%。這意味著中國社會主義體制下的財富代際傳遞問題也非常嚴重,當代的財產構成很大程度上是來自於上一代的繼承所得,而不是通過勞動、才能和努力正常獲得。富二代問題日益成為社會普遍存在的事實,窮人也日益缺乏社會上升的通道。如果一個社會的常態是持續穩定的世襲傳承,最終會導致社會主義體制根本無法正常運轉。所以,一個顯而易見的政策啟示就是從遺產稅、不動產轉讓稅、贈與稅等角度對社會的財富進行強力調節,嚴防下一代不勞而獲就能輕鬆地成為社會財富精英。這對當下中國出臺遺產贈與稅、房產稅等政策提出了急切呼聲。

面對資本主義世界中的存量和機會不平等,匹克迪認為資本主義無法從惡性循環的漩渦中逃出,從而需要強有力的政府力量強制再分配社會中的財富水平。但是,他的藥方——對異常集聚的財富水平徵收高達80%以上的財富保有稅,從而使得資本和勞動的回報率保持一個穩態平衡——過於激烈,連他自己也承認,如此徹底激進的累進財富稅,會招致所有富人的強烈反對,而且也傷害了政府既得利益者的長期利益。

但是,匹克迪式的思維方式倒是可以給我們以啟發,即在初次分配領域即需對資本所得進行調節,比如對資本保有徵收一定的累進稅,對資本的增值部分徵收一定的稅收等。另外,匹克迪過於專注於分配公平,而忽略了社會財富的整體積累,比如在收入差距擴大的基礎上,也可以充分保證最貧困人群的福利得到最大化。因此,就中國的情況而言,我們可以在儘可能優先保障窮人社會福利最大化的同時,提高窮人的收入份額,並且採取更加積極化的做法,包括對公司利潤的再分配改革、提高工人分享企業利潤比率的基本制度等,這些都可以從根本上約束資本的過度貪婪性,從而有效保障勞動者的基本權益。

資本天然的貪婪性和流動性造就了資本產出比的不斷提升,特別是在全球化和市場化的大背景下,資本回報率的變化不僅不會呈現邊際遞減的趨勢,甚至有可能持續提高,這構成匹克迪對資本主義未來悲觀預期的最根本原因。然而,從近年來的事實來看,資本主義世界的資本產出率確實呈下降趨勢,居民可支配收入的差距水平卻沒有顯著增加。這表明,雖然經濟的初次分配在惡化,但由於政策調節後的再分配效果卻有顯著改善。從這個角度來說,市場是導致資本主義分配惡化的根本原因,但並非沒有政策干預與調節的空間,尤其是中國具備了大政府強力調節收入分配的一切條件。

另外,社會主義國家普遍實行資本管制的制度,從而為縮小資本的流動性提供了根本可能。特別是,在全球化和市場化的大背景下,中國、後蘇聯(俄羅斯)雖然極力放開各種國際貿易的政策壁壘,但是始終堅守資本的基本管制原則,資本賬戶的自由流動從來沒有也根本不可能得到徹底放開。可以說,這一點對當下的中國尤其重要,尤其是在市場成為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的背後,保持國際資本的流動管制成為維護社會主義國家安全、保證勞動者根本權益的最後一道制度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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