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鉤，星似雨，獨坐窗前倚松濤，吹笳鼓琴訴生遭：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干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煙塵蔽野兮胡虜盛，志意乖兮節義虧。對殊俗兮非我宜，遭惡辱兮當告誰。笳一會兮琴一拍，心潰死兮無人知。
那時候還小，父親還在，他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可如今已經陰陽兩隔：戎羯逼我兮為室家，將我行兮向天涯。雲山萬重兮歸路遐，疾風千里兮揚塵沙。人多暴猛兮如蟲蛇，控弦被甲兮為驕奢。兩拍張懸兮弦欲絕，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為何我不是男兒，不然也可提那三尺之劍，策馬沙塵，縱使不能封疆拜侯，也可血染黃沙，馬革裹屍，不受這凌辱之罪：越漢國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無生。氈裘為裳兮骨肉震驚，羯羶為味兮枉遏我情。鞞鼓喧兮從夜達明，風浩浩兮暗塞昏營。傷今感昔兮三拍成，銜悲畜恨兮何時平！
那苦寒之地，八月飛雪，天地之間，枯草白雪，道路難通：無日無夜兮不思我鄉土，稟氣含生兮莫過我最苦。天災國亂兮人無主，唯我薄命兮沒戎虜。俗殊心異兮身難處，嗜慾不同兮誰可與語。尋思涉歷兮多難阻，四拍成兮益悽楚。
不似我中原之人，溫文爾雅，詩書禮樂，尊卑有序，胡人唯以力強而尊，無長幼之序，倫理之分，叫我如何能夠適應：雁南征兮欲寄邊心，雁北歸兮為得漢音。雁飛高兮邈難尋，空腸斷兮思愔愔。攢眉向月兮撫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彌深。
想起剛被擄走的時候，沒有一天不思念我的故鄉，我夢中的長安：冰霜凜凜兮身苦寒，飢對肉酪兮不能餐。夜聞隴水兮聲嗚咽，朝見長城兮路杳漫。追思往日兮行李難，六拍悲來兮欲罷彈。
他們居無定所，逐草而行，牛羊就是口糧、衣服和財物：日暮風悲兮邊聲四起，不知愁心兮說向誰是。原野蕭條兮烽戎萬里，俗賤老弱兮少壯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壘，牛羊滿地兮聚如蜂蟻。草盡水竭兮羊馬皆徙，七拍流恨兮惡居於此。
難道是我前世造下什麼不可原諒的孽債，讓上天如此的震怒，罰我今世受如此的苦楚：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茲八拍兮擬排憂，何知曲成兮轉悲愁。
問蒼天，蒼天無語，問大地，大地無言，這也許就是我的命吧：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復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雲煙，九拍懷情兮誰為傳。
即便是在胡地，戰爭的陰雲依然存在，沒有一處是安全的，整日整夜的奔波，心死無淚：城頭烽火不曾滅，疆場征戰何時歇。殺氣朝朝衝塞門，胡風夜夜吹邊月。故鄉隔兮音塵絕，哭無聲兮氣將咽。一生辛苦兮緣別離，十拍悲深兮淚成血。
漸漸地，我已經適應了胡地的生活，儘管很不如意，並且生養了兩個兒子，女人啊，怎麼如此的命苦：我非貪生而惡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歸桑梓，死當埋骨兮長已矣。日居月諸兮在戎壘，胡人寵我兮有二子。鞠之育之兮不羞恥，愍之念之兮生長邊鄙。十有一拍兮因茲起，哀響兮徹心髓。
忽然，漢胡又罷兵言和，卻要將我贖回故國，我不知道是喜還是憂：東風應律兮暖氣多，漢家天子兮布陽和。羌胡踏舞兮共謳歌，兩國交歡兮罷兵戈。忽逢漢使兮稱近詔，遣千金兮贖妾身。喜得生還兮逢聖君，嗟別二子兮會無因。十有二拍兮哀樂均，去住兩情兮誰具陳。
待到離開胡地的時候，又與兩個愛子生離死別，一個女人的苦楚莫過於此：不謂殘生兮卻得旋歸，撫抱胡兒兮泣下沾衣。漢使迎我兮四牡騑騑，胡兒號兮誰得知。與我生死兮逢此時，愁為子兮日無光輝。焉得羽翼兮將汝歸，一步一遠兮足難移。魂消影絕兮恩愛遺，十有三拍兮弦急調悲，肝腸攪刺兮人莫我知。
身回故國，心繫兒郎，縱使美酒佳餚，也難解心中惆悵：身歸國兮兒莫知隨，心懸懸兮長如飢。四時萬物兮有盛衰，唯有愁苦兮不暫移。山高地闊兮見汝無期，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斯。夢中執手兮一喜一悲，覺得痛吾心兮無休歇時。十有四拍兮涕淚交垂，河水東流兮心是思。
這一歸來，便是此生再無相見之日，也許只有陰間，或者下輩子才有緣再為母子：十五拍兮節調促，氣填胸兮誰識曲。處穹廬兮偶殊俗，願歸來兮天從欲。再還漢國兮歡心，心有憶兮愁轉深。日月無私兮曾不照臨，子母分離兮意難任。同天隔越兮如商參，生死不相知兮何處尋。
之前，被擄走的時候，我是多麼地想回到故鄉，哪怕再大的困難，哪怕一刻也不願待在胡地，可如今，回到故鄉，心卻還未歸來：十六拍兮思茫茫，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對萱草兮徒想憂忘，彈鳴琴兮情何傷。今別子兮歸故鄉，舊怨平兮新怨長。泣血仰頭兮訴蒼蒼，生我兮獨罹此殃。
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大地還是這片大地，不知道月亮的那頭，兒郎是否還安康，是否還在想念這個孃親：十七拍兮心鼻酸，關山阻修兮行路難。去時懷土兮枯枯葉幹，沙場白骨兮刀痕箭瘢。風霜凜凜兮春夏寒，人馬飢虺兮骨肉單。豈知重得兮入長安，歡息欲絕兮淚闌干。
天下雖大，卻與我無關，如今，只有這胡笳和琴才是我的所有，每每思念之時，吹一吹鬍笳，鼓一曲琴：胡笳本自出胡中，綠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餘兮思未窮。是知絲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六合離兮受之應不容。
這一十八拍，就是我蔡文姬苦難的一生，願了今世，不望來生。
—— 琴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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